如果说海盗们有天敌,那一定是发怒的大海。
辽阔的印度洋方才还波光粼粼,海天一色。可就在转眼间,瞭望台上的海盗就惊恐地喊出了风暴到来的消息。赛义德船长一脚把身边哀求的俘虏踹倒在血泊里,拿起望远镜观察了起来。
天边原本松散的云团仿佛受到了驱赶,排成整整齐齐的一排向这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远处的碧海开始发出阴暗的青黑色,海面开始变得平静,附近嬉戏的鱼群也都早早消失不见了。
“把所有的俘虏都放开。”放下望远镜后,赛义德船长毫不迟疑地下达了命令。海盗们有些迟疑地解开了缚着的绳索,手按着刀柄围在俘虏周围防备。
“我是你们的仇人,几个小时前我劫掠了你们,杀掉了你们的船长,毁掉了你们的商船。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放了你们,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可能死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里。你们都是海上讨生活的人,那片云层的意义不用我强调。现在我以刀疤赛义德的名义向海神承诺,只要你们听从命令,和我们一起度过难这场风暴。你们将会被释放在下一片我们到达的陆地上。没有时间耽误了,你们谁有异议,请你们自己人处理。”赛义德说完这些就走上了舵台,操控着船开始下达命令。
俘虏们看了看远处的海面云层,沉默了几秒钟,一个高大的水手抱起身边面露怒色的一个同伴扔进了大海。随后,其他人在他的指挥下开始听从海盗船长的号令,麻利地分工降帆绑物,升逃生舟......
汹涌的乌云在须臾之间就追上了这艘三桅木船。海浪撕去了平时小丘一样的伪装,变身成为破空而起的山川,摧枯拉朽地砸向甲板。木船在滔天巨浪的夹击中仿佛身处山谷,暗无天日。高大结实的柚木桅杆经历了三次击打后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在新一轮巨浪拍下之前倒了下来。甲板上的海盗和水手都已经把自己绑在了船上,整艘船上只有赛义德船长还在巨浪中操控着轮舵。倒下的主桅被海浪推着砸在了后舱边,汹涌的海水立刻冲向了那个裂口。
“弃船,上小舟!”赛义德毫不迟疑地下达了命令。海盗和水手们从舱房里冲出,借着下一轮巨浪没有到达的空隙,有的解开伙伴们的绳索,有的开始用吊索下方逃生舟。风浪的嘶吼淹没了船长的怒吼,新一座浪山再次俯冲下来,甲板上忙碌的人群顷刻间就只剩下了三五个。幸而,巨浪并没有把船舷右侧的逃生舟带走。赛船长带着仅剩的几个人终于赶在下一波海浪到来之前成功放下了小舟,可是小舟刚落到海面上,倾斜的海浪就再次卷走了两个同伴。
此刻的小舟上只剩下赛义德船长、两个商船水手和一个年青的小海盗。四人根本不需要划桨,小舟在呼吸之间就被毫无目标的海水卷离了大船。一股汹涌的大浪把小舟从海面上猛然托起,在一片飞沫和光亮中,小海盗竟然看到了大船的侧桅顶跟自己齐平。他还来不及惊讶,身下的巨浪就疯狂地赶向下一个位置,小舟开始急速下沉。强烈的失重感让少年几欲呕吐,眩晕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抓住身下的小舟,保证自己不被波涛卷走。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终于稍微小了下来。船上的几个幸存者也终于坐起来送一口气,他们的手指早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苍白僵硬,嘴唇都被冻得发白。
金色的太阳再次出现在海面上空,海鸥开始盘旋,印度洋再次恢复了静谧恬美。如果不是周围一切的提醒,少年几乎会以为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赛义德船长在海面彻底平静之后就拿出了自己的望远镜。他观测了很久,确定小舟已经彻底偏离航线,告诉了自己的临时船员。
这是小海盗的第一次出征,他还没有彻底从劫掠的血腥中挣脱出来,就被卷入了滔天的风暴。大海的力量让少年敬畏,可是赛义德船长镇定自若的指挥也让他惊叹。“也许伟大的巴巴罗萨船长也不过如此吧!”抱着这样的想法,小海盗困倦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少年驾驶着自己的巨舰与惊涛骇浪殊死搏斗,大胜而归时天空却突然下起了暴雨。“风暴又来了?”少年奇怪地抹了一把脸,惊醒坐起。他的眼睛被一片血红笼罩,但似乎又不是太阳的光芒。浓重的血腥味有些令人犯呕,可空空的胃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一阵咀嚼声把少年的目光吸引向了小船船尾。赛义德船长正坐在那里吃东西,紧绷的颌骨和向后用力的脖颈证明了他手中的食物有多么难以撕咬。费力地咽下嘴里的肉,船长用脚踢了踢面前,含混地说:“饿了自己吃,不想死最好多喝点血。”
低头去看船长刚才踢的食物,少年的瞳孔瞬间缩小。那是两具尸体,刚刚才一起从风暴中挣出命的商船水手躺在那里,鲜血在船底四溢,一个水手的眼睛还没有闭上,露出无比惊恐地神情。抬起头,小海盗才发现自己的船长手里拿着的是一条人的手臂,他脸上那道标志性的刀疤周围都是溅起的鲜血。
梦里还可以依赖的大山顷刻间变成了噬人的深渊,小海盗结结巴巴地摇着头,看着舱底的两具尸体,不住地往船头挪动。
“不是已经给你烙印了嘛!你现在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海盗了,怎么还这么胆小!不吃东西不喝水你能撑几天?食物就这么多,你饿急了自己取吧!”赛义德船长把弯刀插在自己脚边,低下了头,撕咬声再度响起。
无边的恐惧围绕着船头的少年。人怎么能吃人?这两具尸体吃完他会不会吃我?我该怎么活下去?无数个充满寒意的问题涌上心头。也许是人血流入了大海,小船周围开始出现一道道银灰色的鱼鳍,鲨鱼们在这里四处寻觅着鲜血的来源,可是少年却视若不见。
日出日落,薄薄的海雾弥漫着寂静的海面。少年靠在船尾眼看着赛义德几天内吃完了多半具尸体,他自己只吃了一把漂浮捡到的海藻。不知哪里滋生的绿头苍蝇开始聚集在腐臭的小船上。少年的右臂上也围绕着不少,几只胆大的还在少年脸庞上爬动撒欢。可是饿得奄奄一息的少年已经没有力气驱赶他们。
“这里怎么会有一座岛屿?”赛义德的声音传了过来。少年几乎瞬间有了爬起来的力气,他顺着船长望远镜的方向看了过去。朦胧的海雾中,一座青黑色的小岛若隐若现。
“有救了!”少年拿起沾满血迹的小桨就要划船。可是赛义德却依然不着急,用望远镜在观察。
“这里不应该有任何岛屿才对,这几天漂流的方向没有太大问题。”看样子这座可以救命的小岛并没有给赛义德带来喜悦,反而让他产生了难得一见的疑虑。不过,他并没有阻止少年去划船靠近。
小船撕破了迷雾向小岛慢慢驶去。可是少年却莫名地觉得周围的环境有些诡异。他抬起头,发现赛义德已经抽出弯刀做出防备的姿势,狼一样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四周的海面。附近的海水平静得十分不正常,连小波浪也不见,海面下常见的小鱼也消失无踪。
突然,四周的海面上几处海水开始向泉水一样向上翻涌。少年的耳边开始出现奇异的嘶鸣声。他迟疑地停下了划船的动作,可是赛义德这时却大喊:“继续划船,不准停。”说完自己也抓起另一个船桨拼命划了起来。
赛义德愤怒地发现,少年并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只是微张着嘴呆滞地望着自己的背后。 猛然转过头,这位纵横印度洋的大海盗脸上出现了几十年未曾有过的恐惧。一条比小船粗好几倍的触腕从海水里拔起,如同山峰倒塌一般砸向米粒般的小船。
“克拉肯!”大海盗说出了一生中最后一句话。随后便和整艘小船一起碎裂在了海水里。
庞大的触腕慢慢缩回海底,海面逐渐恢复了平静。四周的薄雾慢慢散去,小岛的身影却逐渐清晰了起来......
少年醒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他发现自己趴在一团交织的红树根上。抬起头,星光在茂密的红树叶间若隐若现。因为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力气,所以少年只能躺着,凝视着头顶的夜空。突然,少年脸上露出了惊惧的神色,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在慢慢移动。确切地说,自己脚下的这片陆地好像不是静止不变的。
“夜空中的星星是航海者永恒的罗盘。”少年重复着这句水手们耳熟能详的格言。他吃力地站起来继续仰着头,看完飞马座之后又盯着天龙座看了很久,这才敢完全确信,自己真的身处一座移动的怪岛上。
身后几米就是大海。少年趴到海水边,尽力把眼前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的红树根拨开一道缝隙,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水波的涟漪。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一片沙滩或一块礁石,似乎过了海水就是红树林。整座小岛仿佛就是大海上的一片森林。
确定脚下没有摇晃感,少年放下了“站在巨鲸背上”的担忧,再次坐了下来。就算怪岛会移动,他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反正已经没有退路了。
两只红色的招潮蟹在红树根下寻觅吃的,被一只手抓起来囫囵塞进了嘴里。也许是食物给了少年一些力气。他爬了起来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杖,借着微弱的星光慢慢地走进了背后的森林。跌跌撞撞地穿过红树林,少年惊讶地发现,这座移动的怪岛屿上竟然有一条小路。小路无疑是人类开辟出来的,因为路两旁的树干上还有刀砍斧凿的痕迹。
这次出海的经历让少年莫名地对人类多了一丝恐惧,这种恐惧甚至超过大海的神秘。迟疑了一下,少年还是顺着小路走了下去。岛上异常幽静,树林非常茂盛,树丛中偶尔传来海鸟微弱的叫声,小路上很多段都被树枝掩盖着。没走多久,少年看到前方有了微弱的火光。他拨开眼前的树枝。天呐!这里竟然有一座小酒馆!
眼前是一片有土壤砂石覆盖的平地,一座简易的木屋座落在这里,门口摇晃的木板招牌和酒桶宣示着它酒馆的身份。与迪戈岛不一样的是,这座酒馆没有海盗们的赌博声和吵闹声,显得异常安静。酒馆的门半开着,温暖的火光在寂静的夜晚若隐若现。
推开吱呀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暖意一下子驱走了浑身的湿冷。小酒馆不大,只有一个柜台、一张靠墙的桌子和几把椅子。一个短发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柜台上喃喃自语。靠墙的桌子上趴着一个戴帽子的人,他的手边放着两个空酒瓶,看样子早已经醉倒。
开门声惊起了柜台上的中年人,他看到有人进来似乎十分惊喜,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吓得少年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你......你坐!”这位老板似乎很久没有待客一样,有些紧张慌乱,结结巴巴地邀请少年坐下。随后,他用左手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大木杯摆在少年面前,给里面倒了满满一大杯少年没见过的饮料,散发出热腾腾的酒香味。少年这才注意到对方没有右臂。
“......我没有钱。”少年咽了一口口水,迟疑地说。
没想这话却让老板高兴了起来。他用手指着柜台边刻下的一段话,十分流利地说:“欢迎你,陌生人。请不用担心付账的困扰。这里的客人非常少,我也不需要陆地上的钱币。用你的好故事,就可以在我这换到温暖的果子酒和烤鱼、烤鸟蛋。虽然没有面包,不过也有足够的烤猴面包果。”
突然流利的语速让少年有些疑惑,不过当他看到柜台上刻下的一模一样的文字,才明白这段话对方也许已经练习过无数次了。老板满足的神情让少年安心了不少。在饥饿感的驱使下,他贪婪地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饮料。一股暖流沿着喉咙填满了空虚的胃,少年不由地发出了满足的呻吟。
虽然只有一只手,可是老板的动作却十分麻利。他很快就准备好了食物,便开始用期盼的眼神等待着少年的话语。
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少年有些困倦,不过精神却很好。他没有先如约讲述自己的来历,反而追问起了这座奇怪的岛屿。
“你说的没错,这座岛,它确实会移动......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害怕的,我在这里生活了好些年,不过就是个小岛罢了,只是没有根......”
“我也不清楚这座岛哪里来的,漂浮了多少年,反正我漂浮到这里的时候,乌苏拉已经在这座岛上了,她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我用自己当时的全部财富跟她换取了留在这里的机会。很少有人会来到这里,因为这座岛很少在热闹的航线上漂浮,你是这几年来的第一个客人。”
“为什么建酒馆?我也不知道,找点事做吧。你知道的,一个人总不能什么目标也没有......”
“除了我......这座岛上当然还有人,海女巫乌苏拉也住在这里,不过她不喜欢其他人打扰她,我也不喜欢去她那里。不过你明天可以去找她,她喜欢跟流落在这里的陌生人做交易......”
也许是因为常年没有人说话。开始时老板的语速很慢,有些吃力。渐渐的,他说话越来越流利,似乎也很高兴能够回答少年的问题,对每一个问题都言无不尽。慢慢地了解了对方的来历,少年对这座奇怪的漂浮岛和这间匪夷所思的酒馆也开始逐渐消除了畏惧。不过,一个遥远的传说却慢慢清晰了起来。
海女巫乌苏拉的大名少年自然是听说过的。迪戈岛上的海盗们无数次提起她的名字。在他们的故事里,海女巫是波塞冬的使者,她居住在海神偶尔踏足的海岛上,驱使着海神的宠物——巨怪克拉肯。水手们在海难之后的绝境里才有可能见到她,她很乐于满足水手们的愿望,但是却会拿走水手们最珍贵的东西作为报酬,这个报酬足以让水手们痛苦一生。据说,伟大的巴巴罗萨船长就是因为遭遇过海女巫,才拥有了成为海盗王的机会。
等等,克拉肯?少年突然想起不久前那条山峰一样的触腕和赛义德临死前的悲鸣。难道这些传说都是真的?自己现在就坐在海神踏足过的小岛上?他开始对脚下的神秘岛屿和从未谋面过的海女巫产生了浓浓的敬畏感。少年觉得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就像梦境一样。
“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都回答了,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故事。这是为你提供食物的报酬,客人。希望你的报酬让我满意。”独臂老板再次端上一杯果子酒,期待地坐了下来。
怀着莫名的敬畏感,少年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