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背着白杨出轨的吴雨深深的记住了一个段子:“有人在宝马车里接吻,有人在公交站台吵架。有人被月供几乎压垮,有人没户口只能抓瞎。有人卖着土地升官,有人死在车轮底下。有人靠着高铁发财,有人过年回不了家。有人利用残儿乞讨,有人被拐走自己的娃。有人嘴含金匙长大,有人不知明天饭在哪。”
是的,跟白杨过日子的这些年,其实跟公交车站台吵架一般,没人能够理解自己的闹心,如同被扒光衣服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段子很长,但吴雨记住了开头,宝马车里接吻,香喷喷的,比起白杨干巴巴的杨柳依依泉水潺潺来,实在。
可宝马车不实在,香喷喷成了臭烘烘,吴雨才觉出杨柳依依泉水潺潺的好来。可白杨走了,闭上眼睛不想想起贾玉这个人的吴雨全身冰凉,自己被人糟蹋了。
宝马车不牢,奥迪车不差,都离婚了,都夫离子散了,吴雨不再奢求杨柳依依泉水潺潺,吴雨不要爱情了,找个可以的,过得去的,条件不差的就行。
本来,邓夏开着一辆奥迪A1,车子不算丑,好歹四个环,比起宝马的张扬跋扈和粗俗来,奥迪显得低调奢华本分。
可吴雨不曾料到,旅游回来的第二天,邓夏就把车子卖了,卖给一个朋友,说是办事处资金链短缺。
邓夏没跟吴雨开口借钱,邓夏说卖车其实就是打算跟吴雨借钱,可现在的吴雨变了,当初为了贾玉公司资金链短缺吴雨可以把自己全部积蓄全都拿出来,现在的吴雨没有了往日那种情怀。
被玩弄过的女人,再笨,都得多个心眼。
在吴雨心里,世上最毒的不是蛇,是人,男人。
邓夏说要卖车的时候,吴雨没吭声。车是人家的,爱卖就卖,自己管不着。
其实车不是邓夏的,车是邓夏借的。如今都流行刷信用卡泡妞,借豪车睡妹,邓夏也不例外,跑业务出去应酬邓夏都会跟朋友借辆车。
邓夏原本打算借卖车这事吴雨会开口借点钱,办事处确实资金紧张,自己跟亲戚朋友借的三十多万全都投入到药品代理和市场开发上,后续有点跟不上,可吴雨没吭声。
省外旅游一圈回来,邓夏把车还了,骑上摩托,吴雨淡淡地骑着电动车,淡淡地吹着玉平的风。
白杨走的时候问过吴雨,要不要家里的那张老江淮,吴雨说不用,吴雨高傲得很,贾玉说要买宝马给她的。
送走邓夏的吴雨想起这些破事就心烦意乱,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吴雨真不想回家,不想看杨雪的脸。虽然杨雪是亲妈,虽然杨雪无论做啥都是为了自己好,可杨雪的脸太灰了。尽管杨雪已经拼命装出一幅笑脸来,可吴雨还是能一眼就剥开那层伪装出来的春意盎然,春意盎然的骨子里,散发着的,是爱怜、是心疼、是张大嘴巴想哭却只能无声干呕的抽、是有冲锋陷阵的胆识和勇气却找不到阵地在何处的无能为力,抖落的这些物件都泛着一层灰,灰得暗无天日,灰得死水一滩,灰得比灰指甲还灰,灰得像起了风的撒哈拉沙漠,满嘴满脸满鼻满眼,全是扑面而来的沙砾,都刺着身子,朝自己扎来。
可无论怎么灰,吴雨都得回家,毕竟杨雪是自己请上来帮忙招呼洋洋的。
吴雨一句“穷呗”,杨雪的泪就落了下来。
抹着眼泪的杨雪说道:“你要找也好好找一个。”
吴雨揉揉鼻子说道:“邓夏挺好的。人嘛,总有个难时,张不了口,伸不了手的时候谁都有。”
杨雪说:“自己已经错了一步,不能再错了。”
吴雨岔开话题,问道:“家里人都好吧?”
杨雪说:“都好,都挂着你。”
吴雨“哦”了一声,从茶几抽屉里拿出指甲刀来修剪指甲。
见吴雨不说话,杨雪说道:“家里还是别让啥人都进来。”
吴雨说:“他只是来看看我。”
杨雪说:“不止看看吧,衣柜里男人的衣服都有了的。房子毕竟是白杨公司的团购房,院子里熟人多,传到白杨耳朵里,你俩就真没希望了。”
吴雨嘿嘿嘿地笑了,低着头,一边挫剪过的指甲一边说道:“我跟白杨不可能了,他是那种走了就不会回头的人。”
杨雪说:“可也用不着这么浮躁,当初你要是听妈的话,何至于今天?妈也是为你好。”
吴雨冷笑了一声,说道:“为我好?你们啥时候为我好过。是,我承认,我从没缺吃少穿过,而且啥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个给我,可我缺爱。从小到大,你们总说我聪明伶俐,会照顾自己。总说哥哥笨,以后咋办?你们的爱全都给了哥哥。我呢?聪明,伶俐,我也想要人关心,想要人爱的。哥哥吃啥穿啥你们每件事情都过问,哥哥咳嗽了,你们去买药。我呢?我懂事,自己会买药,我能干,自己会穿衣,我聪明,自己会读书。我也想有人关心关心我的学习,关心关心我内心的苦闷,你们有过吗?闲下来,一有空,谈的都是吴星。为我好,嘿嘿。”
吴雨的冷笑把杨雪镇住了。
在杨雪看来,吃饱穿暖有学上有钱用就是爱了,精神层面的东西,对杨雪而言,当不了饭吃的。
杨雪觉得作为父母,她跟吴昌勇尽职尽责了,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给吴雨。二十八年前,挣钱多不容易,跟杨雪和吴昌勇到领县卖杂货的吴雨看中了一个芭比娃娃,要十元钱的,当时的十元好比现在的三百多元,本来杨雪打算买个面包哄哄吴雨的,五毛钱的面包,就这待遇,吴雨的哥哥是享受不了的,可吴雨不要,就要芭比娃娃,哭着喊着,最后杨雪和吴昌勇还是买了。
杨雪没想到吴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吴雨的哥哥吴星自小就患上了癫痫,发病时的那个惨状吴雨是看见过的,全身抽搐,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当时的杨雪从厨房里找来筷子,横放在吴星的嘴里,生怕吴星咬到自己的舌头。
吴星的病多亏了他奶奶,如今八十的吴星奶奶做事雷厉风行得很。如果她老人家早生几年,抗日战争的时候,绝对是个二话不说抗起炸药包就上的主儿。
简单举个例子,当年吴昌勇都快出生了,吴星的奶奶还挑着粪桶去菜地里浇灌,结果突然肚疼,蹲在菜地里的吴星奶奶独自一人就把吴昌勇给生了下来。完事了的吴星奶奶拿起镰刀把吴昌勇身上的脐带一割,然后摘了几片菜叶子把吴昌勇包裹好放在粪桶里,顺带还摘了几朵莲花白,挑着回了家。回了家的吴星奶奶也没跟吴星爷爷说孩子生了,直到晚上,吴星爷爷发现床上多了一个人才知道这事。
雷厉风行的吴星奶奶在杨雪和吴昌勇多方治疗一筹莫展的情况,独自进了山,窝在丛林里三天,硬是被她逮到了一只黄鼠狼。
逮到黄鼠狼的吴星奶奶把黄鼠狼去皮掏肚剔骨晒干捣碎,又搭配着自己山上摘来的草药,熬成汤,每天两次,早晚都给吴星喝上一碗。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吴星的病就再也没有犯过。
尽管没再犯病,但吴星的脑子终究是比常人慢了一拍,想法简单,脑海里的小街小巷几乎没有,完全就是一个平面图,是个喜怒于形,遇事不吐不快的人。
从某一方面来讲,这样其实蛮好的,毕竟简单就是最大的幸福。
由于反应比常人慢,学校里的老师对吴星不待见,学生也有事无事都拿吴星开涮。每每这个时候,吴雨总是挺身而出,替哥哥打抱不平。瘦小的吴雨总是站在哥哥前面,双手叉腰,一副当仁不让鬼挡杀鬼人挡杀人的气势。虽然也瘦,但个儿不矮的吴星则躲在吴雨后面,唯唯诺诺颤颤巍巍。
吴雨说得没错,自小到大,吴雨虽然是妹妹,但从来都是扮演姐姐的角色。就拿吴星的婚事来说,处了几个都不成,娶李兰芝的时候,吴雨和白杨亲自挂帅,一行人开着车去到大山里,敲锣打鼓,把李兰芝准接进了门。
这事,是妹能干的吗?
吴雨一通抢白,把杨雪想劝吴雨慎重的话给堵了。
杨雪知道,吴雨心里有怨,这怨起初只在白杨身上发酵,现如今连同她这个当妈的都难以幸免了。
见杨雪又要落泪,心烦意乱的吴雨站起身来,说道:“您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累了,先睡。”
偌大的客厅里,就杨雪一人,窗外的夜深深的,屋内的人静静的。
杨雪进城第二天中午,吴雨去了玉平一小。
家长等候区,见吴雨来接自己,洋洋高兴的蹦了起来。
洋洋知道吴雨会来接自己,昨晚,白杨跟洋洋谈了话。
白杨问洋洋:“跟你商量个事?”
洋洋说:“说呗,你咋客气了?”
白杨说:“你妈妈想让你跟她。”
洋洋问:“那你呢?”
白杨说:“你跟妈妈后,爸爸就不去看你了,但爸爸爱你,也想你,不去看你只是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洋洋说:“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你推我挡的,咱家倒好,都抢着要。”
白杨说:“是啊,你也大了,三年纪了,爸爸妈妈你选一个。”
洋洋的泪含在眼眶里,说道:“你让我咋选?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
白杨说:“必须选了,不然对双方都不好。我知道对你很残忍,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三天两头的你妈来唠一句,日子咋过?”
洋洋说:“你做决定吧,我是小孩,听大人的。”
白杨说:“我尊重你的意见。”
洋洋说:“我的意见你们啥时候尊重过?现在牛嘴朝西马嘴朝东的,你们一个个又开始尊重我的意见了。”
白杨就紧紧地把洋洋抱在怀里。
洋洋流了一阵子眼泪,说道:“我跟你后是不是就见不到妈妈了。”
白杨说:“可以见,但一年只见两次。等你上了大学,你爱见谁见谁。”
洋洋说:“那我跟了妈妈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白杨说:“是。”
洋洋问:“不是一年两次吗?”
白杨说:“爸爸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洋洋问:“你咋狠心了?”
白杨自言自语道:“是啊,我咋狠心了。”
谈了一个多小时,洋洋睡熟的时候父子俩都没能谈出个结果来。转眼天就亮了,一夜没合眼的白杨起床的时候心想:“孩子这么小,让他做决定,的确为难他了。反正吴雨来时一阵风,去时一阵雨,坚持不了多久。只要自己咬紧牙关,顶多一个月的事。”
送洋洋去学校的时候,白杨对洋洋说:“今天你妈妈来接你。”
洋洋说:“你终究是替我做了决定。”
白杨说:“可惜了我帮你买的水晶枪。”
洋洋瞪了白杨一眼,说道:“好好帮我留着,我不回来不准拆封。”
白杨说:“那是,必须的。”
父子之间的对话洋洋没跟吴雨讲,如同自己跟吴雨的对话洋洋也没跟白杨讲。以前,洋洋从吴雨住处回到白杨的小窝,又或者从白杨的蜗居来到吴雨的豪宅,双方都会打听对方的情况。后来,这种情况在白杨这边逐渐减少,继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是吴雨,每次都问。
白杨曾经嘱咐过洋洋:“别把家里的事告诉吴雨。”
但吴雨问洋洋的时候,洋洋又不能不说。
后来,学乖了的洋洋去到吴雨住处不再说白杨这边的事,吴雨问起的时候,洋洋也尽量轻描淡写的。
出了校门,拉着吴雨手的洋洋仰着小脸,笑脸迷人地说道:“妈妈,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吴雨高兴地抱着洋洋问:“真的吗?”
洋洋点点头,说道:“那是。”
吴雨就美美的在洋洋的额头上亲了亲。
接了洋洋,吴雨电话了邓夏,让他一起回家吃饭。
电话里,邓夏说:“我怕不去了,你妈在。”
吴雨问:“你有啥见不得人的?”
邓夏说:“好吧,院子里见。”
吴雨小区院子里,见邓夏没开车,而是骑了辆摩托车来,洋洋就对吴雨说:“你那男朋友该不是破产了吧?咋改骑摩托车了。”
吴雨瞪了洋洋一眼,说道:“别没礼貌。”
洋洋吐吐舌头,往单元楼梯口走去。
进了家门,见杨雪也在,洋洋就喊了声:“奶奶。”话才出口,觉得不对,忙改口喊:“外婆。”
杨雪抱着洋洋说:“看看,长时间不见,都把外婆给忘了。”
洋洋说:“没忘,外婆可好了。”
见邓夏也在,杨雪就把笑得起了皱褶的脸拉平,淡淡的说了句:“吃饭吧。”
杨雪的手艺比孙天瑜好了不止一两个倍,毕竟是开过饭馆的人,加之孙天瑜吃斋,不做荤菜,说会亵渎了佛祖,故而,才进屋的洋洋看着满桌子的菜口水都流了出来。
只见桌面上,鸡蛋炖肉沫金黄、素蒸龙虾粉嫩、手撕白菜咖啡色、豆腐干韭菜黄两相依,一碗豆尖汤青翠透彻,把个桌面烘托得五彩斑斓。
吴雨绕着餐桌转了一圈,低头闻了闻,说道:“真香。”
洋洋瞅了吴雨一眼,说道:“斯文点,别把鼻涕掉碗里。”
听洋洋这么一说,在场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邓夏抚摸着洋洋的头说:“洋洋真逗。”
洋洋呵呵了两声,就忙张罗着为杨雪、吴雨和邓夏盛了饭。
吴雨赞叹道:“洋洋懂事了。”
洋洋说:“在爸爸那里,都是我盛饭,爸爸洗碗,奶奶做饭,这叫分工合作,免得屁股后面一脚。”
杨雪问:“你爸爸经常打你不?”
洋洋说:“做错事的时候,学习跟不上的时候会打。”
杨雪说:“那外婆就不能替你做主了。”
洋洋说:“知道,爸爸常说,子不教,父之过。”
吴雨“嗯”了一声,说道:“不错嘛,出口成章了。”
洋洋说:“这算啥,爸爸那才叫厉害,你们是不知道,爸爸写的小说都卖了。”
吴雨问:“卖了多少钱?”
洋洋伸出指头比了比。
吴雨夹了一叶白菜塞嘴里,说道:“八千。”
洋洋摇摇头。
吴雨说:“不会是八万吧?”
洋洋点点头,说道:“是八万。”
吴雨“哇”了一声,说道:“这么多!”
洋洋说:“这不算啥,小说都写了一年了,才卖八万,爸爸一个月写个剧本都能挣四万的。”
洋洋的话让吴雨心里真不是个滋味。离婚的夫妻就这样,对方过得不咋地吧,觉得自己超级英明,看吧,就一提不起来的猪大肠。对方过好了,心里来气,又觉得不爽,当初为啥不这样。
心里有气的吴雨吧唧吧唧的吃饭,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看在眼里的杨雪一声不吭,反倒是邓夏,笑着说道:“你爸爸还是个文化人哩。”
洋洋说:“他算啥文化人,读的书还没我多,《猫猫日记》都没看过?”
邓夏问:“《猫猫日记》是啥书?”
洋洋说:“儿童文学。”
洋洋的话把全家逗乐了,本来闷燥的气氛又明朗起来。
吃了饭,洋洋进了书房去做作业,邓夏和吴雨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杨雪收洗好碗筷就准备出门。
吴雨问道:“天都快黑了,这是要去哪里?”
杨雪说:“去院子里散散步。”
想想杨雪毕竟是自己请来帮忙照顾洋洋的,再说好长时间母女俩没聊过了,而且昨晚自己态度又不好。觉得愧疚的吴雨就起了身,说道:“我陪您去。”
杨雪说:“好啊,去院子里走走,省得一天窝在家里。”
吴雨起身的时候,邓夏抬起头说道:“你们娘俩长时间没见了,散散步也好。”说完,抱着手机窝在沙发上玩得起劲。
杨雪用眼角看了邓夏一眼,皱了皱眉,转身出了门。
虽然已是冬天,但小区里水塘四周,却鲜花盛开。
杨雪对吴雨说:“花开得真好。”
吴雨说:“是啊,有时候闷在屋子里,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绕着水塘走上一圈,感觉人又活了过来。”
然后母女俩就没了话,杨雪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点啥,最近几个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一辈子的话也没这几个月说的多。
至于吴雨,压根儿就不想说。现在的吴雨很怕说话,当然,工作除外。对于工作,吴雨有讲不完的话,平时一两句能说清楚的,现在通常要说四五句。
水塘边的小道上,出来散步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也有跑步的,围着水塘一圈步散下来,就碰到了两个白杨公司的同事,对方朝吴雨笑笑,打个招呼,然后又大步流星的走了。
散了两圈,吴雨说:“天黑了,回吧?”
杨雪嗯了一声,母女俩就摇晃着身子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