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桥心里很是无奈,最麻烦的就是这些外地来的边防军,因为他们不在本地的关系网中,只能针对他们自己的情况一个一个搞定,不像政府、警察,很可能只需要把钱交给某个中间人,就把一个地方的人全搞定了。这个佩图霍夫是个顽固的理想主义者,家人又在数千里之外,威胁自然是谈不上了,目前只有孤注一掷,看能不能打动他了。
下了决定以后宋远桥又点了支烟,但是这一次大尉觉得面前的中国人已经不再纠结,而是胸有成竹了。果然宋远桥吐出烟雾以后微笑着问道:“佩图霍夫同志,你觉得苏维埃还有希望吗?”
这个问题最近佩图霍夫考虑了很多遍,听了宋远桥的问题他都不用思考就带着严峻的神色微微地摇了摇头。宋远桥紧接着又问道:“那你觉得为什么苏维埃会失败呢?”
他知道佩图霍夫这样的人一定会对这个让他痛苦不已的问题反复思考过,虽然不知道他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但是宋远桥确定,这个跟齐三林一样有着崇高理想的人一定有很多关于苏维埃、关于共产主义的话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果然佩图霍夫大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声音低沉地说:“苏维埃并没有失败!苏维埃也不会失败!”
宋远桥觉得这话没法接,就抽着烟默默地望着他,果然佩图霍夫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说完以后他端起杯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又说道:“其实我也想不通,那些几乎从苏维埃得到一切的人,为什么要反对苏维埃,难道他们不知道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不知道美国人怎么可能帮助我们呢?”
宋远桥掐灭烟蒂,又伸了个懒腰才说:“亲爱的大尉同志,你是知道的,我们中国前年也发生过一些人要求共产党下台,转而实行资本主义的事情,只是他们没有成功而已。我是去过美国的,很不幸,他们的确很发达,美国人的生活也确实比我们富裕。一些没长脑子的傻瓜认为只要和美国一样实行资本主义,美国人就会帮助我们,我们的人民就能和美国人一样,过上富裕、优渥的生活。但是大部分叛徒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取得原本不属于他们的金钱和政治地位。我想你们这儿也是差不多,只不过是我们的叛徒们失败了,而你们的——就要取得成功了。”
佩图霍夫又端起杯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他恨恨地望着宋远桥,仿佛他才是苏维埃的叛徒。宋远桥摊摊手说:“大尉同志,我们并不是敌人,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是自己的同志,唯一的不同点只是我们服务于各自的祖国。等苏联倒下以后,中国就是最大的共产主义国家,是整个西方眼中钉。为了我们的祖国能在共产主义的道路上顺利地走下去,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壮大自己的机会。我承认,我现在干的事情并不光彩,是在挖同是共产主义兄弟的苏维埃的墙角。但是,你也知道,即使我们不这样做,这些东西还是不会属于苏联人民,西方的资本家和他们在苏联内部的代理人也会把这些吞吃得一干二净!”
佩图霍夫放下了手里的杯子,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跟那些叛徒一样,出卖苏维埃,然后从你那里获取一点可怜的赏赐?”
“不不,你误会我了!你不用当叛徒,你只需要动动脑筋分辨一下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相信我,那个所谓克格勃绝对是日本人的代理人。”
“你怎么让我相信你的话呢?你有什么证据吗?”
宋远桥笑道:“需要证据吗?大尉同志,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证明对方是什么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你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军人,我不希望你和你的部下犯下自己都无法原谅的错误。今天你如果真的带着部下去抢劫,就等于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从此以后这支部队的耻辱就再也抹不去了,假使一百年以后你们的番号还在的话,人们提起这支队伍还是会说‘这是一伙土匪、抢劫犯!’大尉同志,我们都不愿意看到这一幕,所以,我们早已有所准备,今天车队不会来了,我们不会给朋友犯错的机会。”
宋远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接着说:“伏特加很不错,希望晚餐的时候你能再请我喝一次,今天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暂时能回去。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那位‘克格勃’,看他有没有胆子来。”
佩图霍夫大尉一边思考,一边端详着宋远桥,宋远桥倚着椅背,老神在在地吐着烟圈,一点也没有担心被扣押的意思。过了半晌,佩图霍夫开口问宋远桥:“你就这样坚信你的判断?”
宋远桥见他的态度开始松动了,心中不由暗喜,就趁热打铁道:“其实你只是因为部下的不争气而没有仔细思考,只要冷静地想一想你就明白了。如果真的是克格勃的人想阻止我们,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找你们。这一路上那么多警察、内务人员,难道全敢抗命?我想你的部下或者上级部门中应该有他们的人,了解你们的情况,利用你夺回部队控制权的迫切心情欺骗了你。我知道被人欺骗的心情很不好受,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能成为朋友的,看着朋友被骗而一言不发,不是我的风格。”
佩图霍夫冷笑道:“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告诉我这些的原因恐怕不是为了你口中的友谊吧?你的盘算是说服我放弃现在的计划,只要士兵们没能得到他们期望的利益,你的朋友们就会轻而易举地夺回部队的控制权,难道不是吗?”
宋远桥“哈哈”笑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的朋友,你在这个穷山沟里呆的时间太长了,眼界也被四面的高山挡住了。你知道的,我的老板在这里交了很多朋友,其中不乏位高权重者。只要你阻碍了他们发财的门路,即使你一点错误也没有,他们也有的是办法搬开你这块绊脚石,何况你和日本间谍有勾结呢?只要我们老板把证据交给他的朋友,有这么好的罪名,他们不会介意送你去军事法庭的。我们没有这么做的唯一原因就是觉得你是值得结交的朋友,不愿意看着你因为一时疏忽惹来牢狱之灾。”
佩图霍夫端着杯子小口地抿着酒,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说话,他明白宋远桥说的这些是很有可能的,日本间谍什么的并不重要,光是挡人财路一条就足以让自己身陷囹吾,在这个混乱的时局下,谁会关心自己这只小蚂蚁是不是被冤枉了?之前他对这样的结果是有心理准备的,对苏联的热爱让他并不惧怕牢狱之灾,但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也许没有想得那么勇敢。
宋远桥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觉得今天算是成功了。事实上他并不知道龙上到底有没有扳倒佩图霍夫的能力,更不知道办成这样一件事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而且他手里也没有任何“日本间谍”和大尉之间关系的证据,刚才那些话基本上都只能算是虚言恫吓。看到大尉基本上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宋远桥生怕言多必失,在心里权衡了半天,见佩图霍夫没有开口,才接着说道:“先前您一直不配合我们,龙先生才会跟您的副连长交朋友。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们更相信您的人品,所以只要您点头,我们可以多加些钱,数目足够您和士兵们交代了,军官们也不会少拿,怎么样?”
佩图霍夫无力地点点头,说道:“这样也行,那你如何跟操场上的那几个交代呢?”
宋远桥很轻松地说:“跟他们很好交代,他们因为自己的疏忽,已经失去了对部队的控制,况且好处一分也不会少他们的,还会有什么不满意的?”
协议达成以后,两人像生意人一样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宋远桥以数目太大,自己不能做主,需要请示老板的理由,把这件事拖了下来。然后宋远桥去了操场,和焦急不安的副连长几个人围成一圈,低声交谈。宋远桥告诉他们,佩图霍夫大尉已经同意继续合作,他争了很久大尉才同意几人的收入不变,但是分配权被大尉接了过去。副连长等人也觉得很满意,现在的他们已经失去了“兵权”,能按原来的数目拿钱已属万幸,没有必要再去跟自己过不去。
回去和佩图霍夫大尉商定了联络方法,又叮嘱他控制好军营不要让人随意外出,尽量不让自己来过的消息泄露之后,宋远桥就离开了军营。在营门外向北拐弯的时候回望了一眼军营,住在里面的已经不能称之为军人了,他为他们感到悲哀的同时也在暗自庆幸,如果前年的政治风波走向另一个方向,自己多半会和他们一样随波逐流的。现在的宋远桥并不知道,到了明后年这些“军人”会更加肆无忌惮,他们敢趁着冰封江面的时候把坦克车开到对岸当废铁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