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之和尹阙一起去了幽篁台处,给大椿树奉上一掊新泥,无言地站了一会儿,捎了点新生的枝桠,便回了府邸。
傅从真抱着一叠案底前来,恰好碰上回来的两人,他身子不便,只能微微颔首,道:“昆仑君,大人。”
林斐之一愣,看了眼身旁的尹阙,对方却是见怪不怪:“案底给我吧,你回去歇着,伤风头疼真严重起来,也是件要命的事儿。”
傅从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不打紧,放着锦卿一个人忙活,我心里过意不去。”
“你是怕他坏事吧?”尹阙笑着,接过对方怀里的案宗,劝道,“回去吧,我批完会派人送过去的。”
傅从真见状,便不好再推辞,施施然行了个礼,就缓缓离去了。林斐之等了一会儿,直到人彻底消失不见,才开口问道:“那位先生,不是出门陪小桃玩去了吗?”
“那是霍锦卿霍先生,不是傅从真傅先生。”尹阙提到这两个人,便忍不住勾起嘴角,“因果司的两位领头人,不过霍先生想法奇特些,我想,小桃会喜欢和他一起玩的。”
林斐之一猜就猜到了内情,却只是淡淡地笑了,没有多话,尹阙领着他进了书房,整齐地摞好案底,便坐下来与人一道喝茶,聊些闲天。
林岁安因为在鬼市上受到了惊吓,所以一路上都特别安静,霍锦卿瞧瞧她,心想,怕是吓坏了,回去府君大人问起来,不好交代,便设法去哄她,不过小姑娘只是摆摆手,道:“我没有被吓到,只是,现在没什么力气。”
“那还是被吓到了。”霍锦卿小声嘟囔着,提议道,“要不,咱们不走了,我请个轿子来?”
“啊?”林岁安觉得不太好意思,忸怩着,“不劳烦了,我能走。”
她又想起那一队的鬼吏,想到那天茫然虚无的感觉,就一阵头晕,霍锦卿也不好勉强,只好嘱咐了一句,如果实在走不动就叫他,林岁安点点头,两人才继续往府衙赶去。
林斐之和尹阙说起林岁安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有趣的或是无趣的,顽劣或是感动,轻描淡写中无不透着点欢喜,他的女儿终于有了大人的模样了,这么多年,他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尹阙注视着友人神色的变化,那些渐行渐远的往事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他发现,自己已经猜不透对方的心思了,原本以为的深厚情谊,也在无止尽的时光中,逐渐消磨。
大概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无迹可寻,尹阙喝了一口茶,握着杯子,思绪万千。
“尹阙,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林斐之突然问了这么一句,目光里满是怀念,“那时候真的很单纯,我每天只要看见他,就十分的高兴。”
尹阙的食指轻轻敲了敲杯壁,半晌,才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都不记得了。”
林斐之愣了愣,继而轻笑:“也是啊,都这么久了。”
“我在想,”尹阙喝完杯中茶,顿了许久,才再次开口道,“啊,不是,我想说,你比我想象中要——”
他掂量了许久,长情二字始终说不出口,林斐之静静地等着,呼吸很轻,时间很慢,尹阙最终只说了一句:“可能是我不懂吧。”
他这清冷无比的泰山府,早已腐蚀掉所有的热情与爱意了,生为何欢,死为何苦,尹阙蓦然发现,那些美好的东西在他这里,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霍锦卿从外头进来,便有小鬼前去通报了,林岁安打了个呵欠:“我爹爹还没出来呀?”
“老朋友叙旧,总是要耽搁些时间的。”霍锦卿笑着,林岁安坐到廊下的台阶上,伸了个懒腰:“叔叔,我想回家了。”
霍锦卿竟也欣然接受了叔叔这样的称谓,他十分有耐心:“再等等,昆仑君就出来了。”
岂料,传话的小鬼回来道:“大人请姑娘进去一趟。”
“哦?”霍锦卿有些意外,林岁安站起身来,掸掸衣袖上的灰尘,道:“好,谢谢小哥儿了。”
“不客气,应该的。”小鬼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林岁安心想,他的等级应该比先前的那只高一些,不然怎么能见到泰山府君呢?
“走吧,我送你进去。”霍锦卿说道,手一挥,就变出个灯笼来,林岁安点点头,跟在他后面。
府衙的路边都摆着低矮的柱形灯,镂空的盘花蝴蝶,鬼魅又可爱,林岁安无聊地数着灯笼,等到她数完九百九十九盏时,霍锦卿告诉她,他们到了。
“进去吧,我就送你到这儿了。”霍锦卿行了个礼,林岁安还没来得及道谢,对方就已然没入黑暗中。她朝屋子里头张望了一番,难得温馨的烛光,定了定神,便推门进去了。
有些人,大概真的如书上所说,一见误终生。很多年以后,林岁安再次想到这一天的见面,都会慨叹一番,自己的眼光,那真不是一般的好!
“爹,府君大人。”林岁安软软地唤了一声,便迅速低下了头,有些无措。
“过来。”林斐之笑笑,招呼女儿靠近些,林岁安低着头,慢慢挪到父亲身边,那人就在对面,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微冷,小姑娘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
“冻着了?”林斐之提起了心,林岁安摇摇头:“不是,我困了。”
尹阙忍不住笑出声来:“是我照顾不周。”
林岁安一下红了脸,支支吾吾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林斐之以为她人生地不熟,多少有些羞涩,便决定带人回去。
尹阙瞧着缩头缩脑的林岁安,对比一下友人夸张的形容,便觉得她十分可爱,笑道:“不要这么拘谨,我只是想看看你。”
“嗯。”林岁安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府君大人。”
她又唤了一声,仿佛是被自己逗着了,怎么都收敛不住笑意,暖洋洋的,直到人心底。尹阙的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微微有点痒,他笑问:“鬼市好玩吗?”
“好玩!”林岁安大言不惭地编着谎话,“府君大人,我下次还能来吗?”
“好啊,你喜欢就好。”尹阙许下了这个承诺,这不是什么大事,林斐之也同意了。
林岁安的眼神里透着光亮,只有她自己清楚那点小心思:“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尹阙笑笑,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青叶子,递给林岁安,“回去让你父亲找根红绳串起来,戴着它就能出入我府里了。”
林岁安雀跃:“谢谢府君大人!”
她小心地捂在手心,仿佛捧着一个不得力的宝贝,林斐之无奈:“你有的玩就高兴!”
林岁安并不介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跟个没事人一样,收好青叶子,看着尹阙,忽然又不好意思起来,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道谢。
尹阙道:“早点回去歇着吧,我就不送你们了。”
林岁安连连点头,林斐之拉着友人窃窃私语了几句,说到最后两个人都笑了。
“再会。”
简单的分别,一大一小就回家去了。
“爹,你是不是在府君大人面前说我坏话了?”
“没有,怎么会!”
“是吗?”
“是啊!”
“那你可不能骗我哦!”
“爹爹怎么会骗你?”
·······
林岁安一路上和父亲喋喋不休起来,一本正经讲道理的模样还真是少见,林斐之笑笑:“现在要面子了?”
“我什么时候不要面子了?”林岁安心想,要是多多这么说她,她早就白眼翻到天上去了。
“好,那你答应爹爹,以后不能肆意妄为,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知道了。”林岁安有些不服气,大概是她从小给人的印象过于顽劣,才造成今天这样的后果,然而她真的干过坏事吗?并没有,只是她不喜欢守着那些陈规旧章而已。
林岁安觉得这样不好,只是她不敢和父亲明说,这天有天道,人有人法,万物的规则不可破,谁不是顶着这么些个帽子生活呢?她纵然奇怪,纵然不甘,也占不到理,想想便罢了。
尹阙独自处理了一会儿案底,莫名地有些开心,觉得这沉闷的生活,忽然看到了一丝光亮,有了盼头,心里稍有喜悦,只是一点点,他并不会像个年轻人一样,情绪波动太大,岁月如尘土,早早掩盖了无数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