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御书房。
雕梁画柱,书架纵横,经史子集,琳琅满目。
墙壁上挂上了一幅新写的字: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不了了之?
世外人,法无定法,方知非法法也。
“万岁的御笔如此遒劲有力,微臣佩服之至。”徐谦微笑道:“襄王殿下以为如何?”
“老相国所言极是,小王看了万岁爷的御笔,惭愧得无以复加,想当年小王也曾进京,与万岁爷共同在御书房听老师讲解经史子集,练习书法。如今时过境迁,小王的书法竟与万岁爷相差十万八千里,此时方知所谓圣人之才,由天注定,实在非凡人所能企及也。”襄王手摇纸扇,微笑道。
他身材微胖,年龄比皇上大约五岁,与太上皇,当今皇上来说,他是血缘最近的藩王,他的父亲,与先帝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所以诸王之中,只有他几乎年年进京,往往一住便是一两个月,与当今皇上,年轻时便是好友,如今好友做了皇帝,他更是跟着沾光不少,去年因为率先捐款协助朝廷修整京师城墙,得到了皇帝赏赐亲王双俸的优待。
皇帝之所以如此优待他,也有另一个原因,太上皇时代,因为襄王多有不法,屡次受到太上皇申斥和处罚,敌人的敌人,就是最好的朋友。
“殿下不愧为诸王榜样,可谓一语中的。圣人不同于凡人,凡人即便再努力,也不过积砖而成屋罢了,而圣人则天赋异禀,生而知之,稍加启发,便能创不世之功绩。”徐谦微笑道:“我当今圣上,诚可当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着给皇帝戴上当世圣贤的帽子,说他们没有私心,鬼也不信啊。
“老相国哪里话,圣贤大名,朕岂敢当之?朕不求其他,但使政务无大过错,使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此生之愿便足矣。岂敢忝居圣人之名?”皇上笑道,眼中却不乏得意之色。
平心而论,他继位之后,外御北胡,内理政务,端的是比他的前任,现在的太上皇,做得出色。所以近来頌圣之话,他倒听得多了。今日居然听徐谦亲口说出,确实有些飘飘然,不知所以然了。
要知道这徐谦从不轻易夸人,文武百官,难得得他一笑。
京师官场流传一句话,道:“书生一眼,平步青云;老徐一夸,骑马戴花。”
说的就是如果能得到徐谦一句夸奖,便立刻声名显赫,步步高升了。
作为皇帝,当然不会依靠这老头一句夸奖来加官进爵,但是能得老头一句夸奖,自然也是大有面子。
“皇上,老臣说的都是实话。”徐谦笑道。
“来人,在偏殿摆上酒宴。朕今日高兴,要宴请襄王和老相国。襄王是骨肉至亲,而老相国非同别人,与朕在朝为君臣,退朝则为亲人。所以今日我们是一家人进行家宴,大家不拘礼数,尽兴而归,可好?”皇上兴致很高,而且反复强调自己与襄王,徐谦的亲密关系,如此盛情之下,岂能再说什么?
“遵旨!”众人答应。
众人进了偏殿,徐谦眼睛一扫,便知酒菜都是预先已经备好,心下顿时明白几分,便笑道:“皇上,今日内阁值班的大臣,是周达,臣请陛下也宣他来参宴。”
“不必了吧?这周达资历浅薄,此时又是朕的家宴,谈的都是私事,叫他来做什么?”皇上笑道。
“皇上,天下就是天子家,天下事便都是天子家事,所谓天子无私事!所以按照规矩,内阁大臣,必须至少两人在场,以防臣年老昏聩,传错了旨意。”徐谦微笑道,眼神却是无比坚定。
那皇帝听了,心中格外愤怒,脸上却仍然保持微笑,一时尴尬,却并不愿明言。
这徐谦说话向来是引经据典,根本无法反驳的。况且自己的帝位,几乎是这老头一手托上去的,又何能当众反驳?!
襄王眼中立刻也有了怒意,但却笑道:“老相国说的是。皇上,周大人曾经是老相国的学生,又是名闻天下的榜眼,先帝钦点的天子门生,风流高雅,宣进来一同饮食,做些诗句,也正彰显皇上天下在怀,君臣同乐之意。”
他特意强调周达是徐谦学生这一点,皇帝马上心领神会,便挥手让太监去传周达,君臣落座。
周达不多时便到,向皇上行礼,又向襄王徐谦行礼,之后方才笑道:“皇上家宴,都是皇上至亲之人,微臣资历浅薄,如何敢同坐?”
皇上笑道:“周大人又何必自谦,你是先帝天子门生,登龙门之前又是徐谦老相国的得意高足,怎么算也是自己人,坐吧!“
“谢圣恩!”周达坐在末座,自不敢随便言语。
歌舞开始,几十个教坊司妙龄宫女出场表演,端的是莺歌燕舞,美不胜收。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歌女款款而歌,嗓音清丽,宛若天人。徐谦却心头一冷,心想今日欢宴,皇帝却点了如此凄凉曲子而不自觉,内心的凄凉,为何竟如此这般?!
楚腰纤细掌中轻,敢笑飞燕舞匆匆,这些舞女何等绝色,惹得皇帝和襄王,眼神都只顾着在歌女舞女身上扫来扫去,周达开始还能正襟危坐,后来喝了几杯,眼神也越发的不老实起来。
只有徐谦老头,自始至终,目不斜视,不苟言笑。
与这样人喝酒,即便是山珍海味,恐怕同席之人,也未必能够尽兴。
所谓一人向隅,满座凄然;而此时,竟是一人严肃,满座不乐了。
“周大人,歌舞已毕,我们便来做个游戏,做几句诗句,不限君臣规矩,高兴即可。”皇上笑道:“朕就先来!你们接着写,写不出来可是要罚酒三杯的!”
他正襟端坐,笑着吟诵道:“
持剑能开国,俯身琢楚材。“
端王笑道:“臣就来胡乱接圣上两句,皇上莫笑话。
欲揽秦时月,攀龙九重外。”
徐谦和周达不由都是一惊,而偷眼看皇上,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徐谦笑道:“星宿各守分,桂宫耀天籁。”
却看周达,他是榜眼出身,自然不在话下,只听他不慌不忙的吟诵道:“朝阳初升时,祥云拂华盖!”
四人各怀心事,四句诗都已明白无误的表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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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的意思:老子的江山,是刀枪杀出来的,现在要得到你们这些人才的支持。
襄王的意思:老哥我坚定不移的支持兄弟你,只是既然兄弟你没有儿子,那我的儿子便想要过继给你,反正咱是自家人。
徐谦的意思:襄王殿下你还是恪守本分好了,拥护陛下本来就是你该做的分内之事,儿子的事儿你就别惦记了。
周达的意思却很特别:现在皇上才三十岁不到,春秋鼎盛,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们就在这里讨论继承人,有意思吗?
吟诗吟到这里,也就没多大意思了,但皇上却笑道:“让景儿进来!”
徐谦和周达都是一惊!
这景儿是襄王之子,天生聪明,深得皇上喜爱,今日却教他来见内阁大臣。
按照祖训,藩王和藩王之子不得私见内阁大臣,以防藩王勾结内阁,图谋造反。
偏偏这世上,凡事都有可乘之漏洞,由于今日是偏殿家宴,又有皇帝在场,所以并不违反祖训。
周达的脸色,慢慢变了,他万没想到,皇帝的态度竟是这样执着,分明已经下定决心要收这景儿做继子了。
就在这一瞬之间,这位徐谦昔日的高徒,就决定改变立场,与自己的老师背道而驰,改为支持皇帝和襄王。
徐谦虽只手遮天,但天,还是天子的天。
胳膊拧不过大腿,自己又何必跟着徐谦,与皇帝过不去呢?!
真的,君子与小人,有时候仅仅一刹那时间,便能分得清清楚楚。
片刻之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从容进殿,向皇上行礼,接着向襄王行礼,然后向徐周两人行礼,繁文缛节,好不麻烦。
徐谦两人起身答礼,却见这少年从容之态,比他父亲还更有风采,少年老成,果然气度非凡,难怪皇上会如此喜欢。
“景儿,你来的正好,看我们的诗句,你且接着做几句,我们来个联名唱诗,岂不快哉!”皇上笑道。
旁边一个太监,却是书法好手,早已将几人的诗句,笔走龙蛇,联袂写出。
“是,皇上!臣遵旨!”少年答道。
皇上笑道:“此是家宴,你不必一口一个皇上,叫我二叔岂不更随便?”
“皇上,小侄心中没有二叔,只有皇上!忠孝相比,忠君是大,孝亲是小!一丝一毫,不敢稍有片刻不忠于皇上!”小崽子唱高调可真是让人讨厌。
皇上却很是高兴,笑道:“还是襄王家教有方,时刻不忘忠君!你且念诗吧,念得好,朕自然会有赏赐。”
只听那景儿小王子从容笑道:”
家国本一体,万年独圣裁。
千秋青史处,天与地同载!
这小崽子的诗句竟直接锋芒毕露,意思太明白不过了:国家是我们家的国家,收谁当儿子,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外人说话了?!而且皇帝无子,如果能收我为螟蛉义子,史书上必然称皇帝为仁君,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不过是二十个字罢了,但这小崽子居然表达出了两种意思,既敲打了当朝宰相徐谦和周达,又继续给皇帝叔叔戴高帽子,一石二鸟,好不厉害!!
这周达吃惊的表情顿时写在了脸上,小王子的几句诗,更加强化了他的决心,于是微笑道:“想不到殿下年纪虽轻,竟有如此造诣,微臣实在比不过!
便接着吟诵道:
“金龙盘宵极,九龙后随来;
龙尾光化霰,紫凝流玉带!”
竟是表示自己已经改变了立场,将追随皇帝和襄王,甘愿促成此事!!
徐谦心中大惊!!
终于忍不住扭头看了他这个得意门生两眼,心中满是愤怒,脸上却仍然是微笑,接着吟诵道:“盘桓绕宇宙,只为邀蓬莱。”
这一句看似文雅逍遥,有求仙之意,实则暗藏杀机,徐谦竟是在威胁周达,你小子别管闲事,这里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插手了?!!
襄王脸上肌肉猛的一跳,他万没想到徐谦这老头也会如此倔强,还是不答应!!
于是笑道:“得道乘风翼,欲展不世才!”
这两句,却是对周达说的,简直是向周达许诺加官进爵了!!
皇帝大笑,忽然道:“却看超声处,金鳞遍瑶台!”
徐谦闻言,陡然变色,皇帝等于已经公开说明,就是要收这景儿为继子,将来传大位于他!!
一首长诗,终于大功完成。
皇上赏了小王子酒,大家喝酒不亦乐乎,心中却各怀心腹事,强颜欢笑,却又必须让人觉得君臣和谐,这一场酒宴,足足两个时辰方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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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剑能开国,俯身琢楚材。
欲揽秦时月,攀龙九重外。
星宿各守分,桂宫耀天籁。
朝阳初升时,祥云拂华盖!
家国本一体,万年独圣裁。
千秋青史处,天与地同载!
金龙盘宵极,九龙后随来;
龙尾光化霰,紫凝流光带!
盘桓绕宇宙,只为游蓬莱。
得道乘风翼,要展不世才。
却看超声处,金鳞遍瑶台!”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眯缝着眼睛,正在仔细看手中的一张纸,纸上字迹潦草,却分明写的是偏殿家宴上君臣合作之诗!!
白天偏殿,君臣合作长诗,虽是宴会,却保密严格。
除了当事人,当场只有一个太监笔录众人诗句,这个太监是皇上的绝对心腹,又怎么会出卖皇帝?
那么这首诗,又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而且实实在在,摆在了皇太后的桌子上。
深宫诡异,实在莫能言表。
“真看不出,这周达果然是小人!”那老太看罢诗句,微笑道:“五个人酒宴,却怀了七八种心思,杂糅成句,能是什么好诗?好一锅泔水!”
她轻轻举手,将那纸条,放在桌上一盏油灯上面,瞬间烧净。
她轻轻一拍手,一个太监走进屋中,太监低头哈腰,笑道:“皇太后,您有何吩咐?”
“牛元忠,你跟着哀家多少时日了?”皇太后脸上带着微笑,慢慢说道。
“老太后,您忘了,老奴跟着您二十二年了。”牛元忠笑道。
“二十二年,可不算短了。”皇太后慢慢笑道:“就是一条狗,养上几年,也会对主人忠心耿耿,你说对吗?”
“太后说得对,老奴就是太后身边的一条狗!”牛元忠一脸贱笑,把自己当狗,也毫不羞耻。
也许在这宫中,太监本来就是狗一般的存在。
“那么每天向我茶中下毒之人,又是人是狗呢?”皇太后笑道。
“啊……原来你什么都知道?!”牛元忠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眼中慢慢露出凶光,道:“皇太后,既然你把盖子都揭开了,那老奴就不能不无礼了!”
皇太后笑道:“你要怎么无礼?杀了哀家吗?”
“正是!”牛元忠说话之间,已经突然向皇太后冲了过来!!
他的身法之妙,哪里还是个平常走路都打颤的老太监模样?!
人影一闪!
一个老宫女,突然出现在他和皇太后之间!!
牛元忠突然伸出双掌,空气中立刻出现两道巨大的气劲!!
老宫女笑道:“混元掌法,不过如此!”
说话之间,两手各伸一指,径直接穿透两道掌法带来的气墙,齐齐戳在牛元忠的掌心!!
牛元忠口中立刻喷出一口鲜血,两腿跪地。
老宫女出手似电,啪啪两声,已经点中了他两处穴道!
牛元忠已经目瞪口呆,纹丝不动。
“太后,好不容易抓了个活的!”老宫女笑道:“太后放心,奴婢有几十种方法让他开口的!”
“杀了他。”皇太后脸色不变,好像刚才牛元忠未曾谋刺一般,从口中轻声说道。
“太后,你难道不想找出杀您的主谋吗?”老宫女焦急道。
“算啦,既然明知是谁,又何必多此一举。”皇太后苦笑道,一滴眼泪,从眼角慢慢流出:“他从小便恨我,十岁那年,我送他亲手制作的点心,他都不吃;十四岁那年,先帝给他娶王妃,我赏赐给他的厚礼,都被他锁进柴房,后来干脆赏给了下人……都是徐谦这个老东西,当时为什么非得要立他?!”
她越说越气,老宫女便将两根手指向那牛元忠心口轻轻一点,牛元忠倒地,口鼻中慢慢流出黑血。
老宫女俯下身,轻轻将那牛元忠扛在身上,竟如无物一般,搬出了房间。
随后两个年轻宫女进来,用毛巾轻轻将地上的黑血彻底擦净,她们显然是皇太后的心腹,而皇太后诛杀身边的卧底太监牛元忠,也是精心布置的,否则,那牛元忠刚一出手,老宫女便如影而至,哪来的这般凑巧?
“李卓然回到山东了吗?”皇太后忽然问道:“哼,他为了一个女人,几乎死在小人之手,真是让人失望!!”
“太后,您就不要太埋怨李阁主了!李阁主此次不但解救了薛夫人,还带回了十几个武林人士,一山阁的力量又壮大了呢。”一个宫女笑道:“还有,他把小侯爷也给您带回来了。”
皇太后的脸上慢慢多云转晴,嗔骂道:“那个小臭猴子,整天练武练成了呆子,非要去武当山做道士!现在总算还心有善良,知道他外婆有事情,赶回来帮忙了!”
她嘴上虽骂,但提起自己心爱的外孙,皇太后的嘴角还是浮上笑容。对于自己的娘家人,哪有不疼的?
“那是当然了,小侯爷从小孝顺,太后便是他的北斗泰山,他出去日久,岂能不挂念!”宫女笑道。
“秋香,你不知道,最孝顺我的,却不是他。”太后的眼泪又上来了:“可是我现在,竟然见他一面也不可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