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双手握住缰绳骑着战马缓步而来,众人的目光都转向武侯所在之处,似乎只等武侯一声令下,众将士便要扑向那些残敌,将其乱刃分尸。
武侯跨过人群逐渐走到队列最前,只见他勒住马缰停了下来,随后抬起头扫视了一圈湖边的敌人。
“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来伏击我军!何人如此不知死活?”武侯一声爆喝,整个林中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对面的敌军明显被这一声喝住了,好多人似乎没忍住心里的恐惧,身体还有些哆嗦,兵器拿在手里都有些晃动。确实,刚才这一声在静谧的林中犹如平地惊雷一般,连我也不禁心里一惊,更何况那些如困兽被层层包围的敌人呢。
“老匹夫!你可还记得十二名将周勃!”忽然对面敌军中传出一声高喊,声落后,我军中顿时沸腾了,而我也忍不住有些吃惊。
周勃何许人也?
他乃是跟随先帝征战的十二名将之一,赫赫有名,身骑乌骓马,手持鬼头刀,孔武有力。一生随先帝征战杀伐,为先帝建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只是在后来的夺嫡之争中,周勃力挺三皇子上位,而先帝却并不待见耿直的三皇子,三皇子文才武略,胸有抱负,确实算不错的皇帝人选,可他的生母却是一位身份低贱的宫女,某夜先帝饮酒深醉,三皇子生母照料先帝就寝,之后便坏了身孕,先帝只好将三皇子生母封妃。
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传闻说先帝在世时,太子惯于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很讨先帝喜欢,而且先帝的皇后也是在先帝落魄时一路陪伴着,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也算是故剑深情,同甘共苦的夫妻。
太子是嫡长子,也理应继承皇位,先帝也确实将嫡长子封为了太子,只等驾鹤西去后将皇位传授于他,那些坊间的传闻也不知真假,也不知现在的皇帝是不是真如传闻所说的不堪。
但三皇子在先帝驾崩后兵变,起兵包围了东宫,这个却是瞒不住的,传说那夜宫中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而三皇子部中正有十二名将周勃领兵,其中还有两位将军也是十二名将之一,都是三皇子一部的反对派,除了早已身死沙场的五位名将外,剩余的七位名将都在那夜刀剑相向,手足相残。昔日的兄弟情深,同舟共济全在那夜化为乌有,仿佛面对的是不同戴天的仇敌,非要杀个你死我亡才肯罢休。
结果自然不必多说,反对派在那一夜被斩杀殆尽,无一活口,三皇子的头颅被高高悬挂在城门口以示正听,反对派三位名将全部身首异处,保皇派不曾歇息,连夜赶到兵变的将军府中,曾经被人羡慕的名将府被满门抄斩,老弱妇孺全部殒命于屠刀之下。那些昔日支持三皇子的朝中大臣也无一幸免,在一夜间包括他们府中的族人,全部丧命。
传说那天夜里,帝都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就像人间地狱一般,深夜久久回荡着男人女人的哭喊声,城中人人自危,不敢迈出家门半步,百姓也不知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天亮,人们看到满地的鲜血和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才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时候我还年幼,并没什么印象,这些也都是坊间的传闻,真假不可辨,但是皇帝曾经下过封口令,不许百姓议论相关的事情,或许是真的发生过的吧。
我回过神来,望向对面的敌军,人堆里挤出一个瘦弱的人影,他奋力扒开人群,走到最前,此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面上也不知涂抹着什么东西。看年纪应该也不算太长,只是他站出来是为何意?难道刚才那一声是此人喊得?在此刻喊出这一句,意欲何为呢?看他瑟瑟发抖,莫不是被吓破了胆,胡言乱语吧,我颇有些费解。
只见武侯策马向前走了几步,离敌军更近了些,身边护兵似乎在阻拦,但武侯摆了摆手并未理会。
武侯勒住战马,目光直视那人,高声道:“刚才是你喊得?所为何意!”
只见那人撩了撩面前凌乱的鬓发,道:“你可认得我?”
武侯注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老夫不识。”
“那你可还记得周起!?”那人突然提高了声音,猛地一声高呼道。
我被这一声惊了一跳,也不知这人什么来头,敢在武侯面前高声呼叫,真是不知死活。
“什么?”武侯失声道,似乎他也被这一声惊到了,身形有些慌乱,声音也有些变形。
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武侯身后的护兵紧握兵器,怒目而睁,蓄势待发,只要那人稍有异动,只怕便会被众人乱刃斩杀于此。
那人又抬了抬头,和武侯相视而立,虽然眼神并不畏惧,但身体却不由的颤抖着。
他忽然又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怀抱着的幼婴!?可还记得当年坐在你肩上被高高托起的孩子!?可还记得当年与你一起狩猎的孩童!?这些你可还记得!!” 一开始那人说话还是比较平静的,但一连几个问题,说到最后声音越高昂,与其说是说,倒不如说是喊,是咆哮。
我越发的迷茫,此人和武侯是什么关系?难道那个孩童是他?如果是他,那武侯也不应该姓周啊,莫非是武侯的私生子?此刻我只觉得脑中愚钝,有些琢磨不明白。
说话那人肩膀不住抖动,口中发出细微的声音,只见他把头低下,声音有些低沉,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父亲,为什么看着他死,为什么······不救我的家人,他们···都死了,都死了。”越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发哽咽,只见他双手捂面,将脸深深埋在手掌中,似乎不愿面对这些现实,“ 他们都死了,是你们害的!你和我父亲关系最好,小时候你那么疼我,每天和我父亲饮酒作乐,他们都可以不救,可你······为什么不救啊,告诉我为什么?你是多狠心,能看着我的亲人一个个被屠杀,却无动于衷,我的娘亲,爷爷他们对你一向笑脸相迎,总是热情款待,可你······可你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去死,不!就是你杀了他们,他们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韩毅!你该死!该死!!”那人面部狰狞咆哮道。
韩毅?这就是武侯的真名么?只是听那人所说,似乎当年的夺嫡之战有很多隐情不为外人所知,那人发狂的状态,似乎真的是周勃的遗孤也说不定,可那夜涉事的官员将领和他们的族人不是都丧命了吗?‘周起’也是姓周,莫非······。
武侯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那时你还年幼,很多事情你并不知情,你的父亲一心想要辅佐三皇子上位,虽然三皇子确实算不可多得的俊才,只是先帝并不喜欢他,当年我们众人跟随先帝征战沙场,皇太后便一直陪在先帝身旁,她所承受的足以配的上她的身份,她的孩子也足以担当的起皇帝之位,有朝中众大臣辅佐,帝国依然可以繁荣昌盛,长治久安,当年我并未参与夺嫡之争,虽然当年我心里也赞成三皇子即位,但是太子继位也并无关系,只是最后你父亲不听我的劝告,硬要参与其中,而且在太子即将继位的时候发动兵变,又能怪得了谁呢?人总要为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只是可怜了那一家老小,都成了陪葬。既然已经输了,及早收手就好,太子纵然不及三皇子,但他心肠柔软,并不会为难他们的,可你父亲不听啊,他这一生性子倔的很,他不服输,最后竟干出忤逆叛乱之事,我还怎么能坐视不管?”
武侯抬起头,望了望天空的骄阳,雨过天晴后景色怡人,天空湛蓝,有朵朵白云点缀,偶尔划过几只飞鸟。
武侯收回目光,低声道:“当年我放你一马,你为何还要自寻死路,不然你以为你会活着走出帝都吗?”
周起抬起头,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就那么盯着武侯的眼睛,好一会儿,声音有些哽咽,缓缓道:“你可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家奴路上得了重病就那么走了,把他埋了后,我只好沿路乞讨,一路摘野果吃野草,只为了能活下去。天冷我没有衣物避体,鞋子破了我只能打赤脚,时常在路上饿昏过去,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就跟自己说,我不能死,我要给爹娘,给家人报仇,你说我小,说我不懂事,可我亲眼看到亲人一个个死在面前,我还怎么能不懂!我怎么可能不懂,最后有幸碰到了寨主,他看我孤苦伶仃,才把我留在山上,不然这世上就再没有我周起,再没有周家的后人。” 周起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开口道:“我周家人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我得知你们要途径这里,便早早让人埋伏,其实我早报了必死之心,因为我恨,我太累了,我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唯一支撑我的就是仇恨,我抢劫杀人,我喜欢看他们恐惧的眼神,喜欢看他们求饶的样子,可我杀了他们却没有半点快感,真正想杀的人,我难以触及。其实这次是苍天佑你,若不是有个弟兄不小心射出那一箭,使我们不得不应战,今天谁死还未可知。若是你所在的部队被我们袭击,我一定能取你性命,好,既然你说当年是救了我一命,那你不欠我什么,但你欠我父亲,欠我家人一个交代,他们永远不会原谅你,我要你永远活在愧疚自责悔恨之中,当年你若能阻止,他们不会死,一定不会的。”
周起抬起头,高声道:“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哈哈哈哈”周起话毕便仰头大笑。
“怎奈何,今昔难再同。”武侯低沉的对道。
周起看了眼武侯,又抬头望向远方,低声道:“若有来生,我只想做个普通人,我真的累了。”说罢,他便闭上眼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周起这首词如针般直刺我心,武侯的对章更是让我内心翻涌,恨,可以是怨恨,可以是悔恨,也可以是憎恨,一个字里面能包含的感情实在是太多了,之于周起,我想他的‘恨’中更多的是悲伤和憎恨吧,他本是一个悠闲的公子哥,奈何生在权贵家,他无法拒绝,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料到有一天他会与家人天人永隔,当初他会不会不再淘气顽皮,赖在爹娘怀里多撒娇呢?
之于武侯,能马上对出那段词,他也是有恨得吧,我想他的‘恨’,更多的是悲凉和无奈吧,或许还有些悔恨。身居高位,摆脱了战火却还是摆脱不了鲜血,本想明哲保身,不参与纷争,最终却还是躲不过。人的一生就像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飘荡,有时候你不得不随波逐流,武侯无奈,却也不得不拿起屠刀,与昔日的好友刀剑相向,因为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梦中有昔日的繁华,有旧时的欢乐,从那样的美梦中醒来,看到的却是眼下的黯然,多少恨,多少泪······
梦境和现实如此残酷的交替着,日日摧残周起的精神,而就在今天,当他看到多少次梦中手刃的仇人,曾经疼爱他的长辈时,支撑他活下去的围墙轰然倒塌。 我不知武侯是否也被那些往事日夜所折磨,但看他的神情,一定是不好受的。
往昔荣华不再,旧梦难成真,梦中的一切所带来的,是深深的恨,周起他恨,可又不知该恨谁,我虽然不是周起,却也能体会到一个人活下去的那种孤独,他真的累了,或许在今天,他可以放下一切,带着梦中昔日的美好沉沉睡去,不用再背负那些快要压垮他的一切情感,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见武侯调转马头背向周起,表情深沉,缓缓抬起左手,手掌落,箭风起,一排排箭矢飞向对面的人群中,顿时传出阵阵哀嚎。我不忍再看这样的屠杀,便转过身,目光看到武侯离开的背影,那个威风凛凛的名将,此刻身影却显得那般萧索,就像民间的普通老者,不是威震天下的将军,只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
我扭了扭头,和弟兄们向林外走去,后方的湖水被甩在身后,惨叫声也越来越小,随着我们的离开,一切都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