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的声音从议政殿的大门内传来,打破议政殿外的一片宁静。向哲收回一直停留在地砖上的目光。抬头举步登上议政殿外的玉阶。
议政殿左偏殿内,昭华郡主听到宦官的传声,抬起头朝着紧闭的屋门望去。季承抬头看着姐姐,想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昭华郡主已经把食指放在唇边,对他摆了个“嘘声”的手势。季承乖巧的点点头,又像刚才一样把头低了下去,在地板上跪的笔直。
议政殿是梁宫重地,既然是来请罪,平南王府自然有请罪的样子。
右偏殿内,木天师端坐在椅子上,听闻声音张开双眼,站起身子,走到窗户边,从打开的窗户中往外望去。正好看见向哲一身渝国玄色官服,从容自若的朝议政殿内走去。
渝国国师向哲,倒是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木天师关了窗户,转身走回座位上重新坐下。他和平南王府一样,打定了主意,非在这里坐到梁帝召见不可。
向哲走进议政殿,议政殿的大门随即关闭。宽阔的议政殿内一下子没了外界的光亮,只有灯烛的光辉摇曳。平白为这庄严肃穆的大殿增添了几分阴冷的气息。梁帝坐在龙椅上,杨定平站在梁帝左手下侧,靳清、邢刚、赵坤等人分等级先后站在中央。听到声响,几人一齐看向他。
向哲迎着几人的目光上前,仿佛梁帝的愤怒、靳清的探究等都与他无关一般,向着梁帝礼数周到的跪拜下去。
“渝国使臣向哲,拜见陛下。”
渝国不通梁俗,一向不说那些“万福金安”之类的场面话。殿中几人均是知道,并无人在意。向哲此时身上穿的是渝国官服,行的是跪拜大礼,神态安然,并无半分慌张。若是不知道内情的人,只会以为向哲不过是来向梁帝请安,而不是被梁帝召来“兴师问罪”的。
梁帝并不叫向哲起身。他在龙椅上找了个相对舒服些的地方,懒洋洋的卧着。问向哲:“使臣去了哪里,真让朕好找。”
向哲于是越发恭敬:“回禀陛下,臣一时贪杯,吃醉了酒。经大理寺传唤,恐御前失仪。故回到使馆洗漱修整,再行面圣。还请陛下恕罪。”
梁帝烦躁:“恕罪恕罪,朕的臣子们从早到晚,就只会让朕恕罪。竟然不能为朕除去半分的忧愁。依向哲你之间,这些没用的废物该怎么处置呢?”
听闻梁帝此言,靳清等人脸上便有些挂不住。梁帝口中这“没用的废物”已经不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一般,而是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摆明自己的不满。靳清当即躬身,率先请罪:“臣等无能。”
靳清表态,杨定平当然不会看戏。向邢刚微微示意后,几人一起跪了下去。齐声向梁帝请罪。
几人是多年的官场同僚,即便私下关系并不亲密,在梁帝面前也能配合的天衣无缝。几人一同跪下去请罪,梁帝心中怒火更甚,却也无法,一挥手,道:“都起来。”
说着,又伸手想要去抓身边的冰块。伺候梁帝的小宦官赶紧上来伺候。杨定平、靳清等人看在眼里,心中都是有了些不一般的计较。
向哲没有跟着靳清他们一起起身。他还是有这个觉悟的。梁帝忙着降温,也不去搭理他。等到杨定平小心翼翼的提醒梁帝时,向哲的双腿已经开始传来针刺一般的麻痒感。
“起来。”梁帝把手中已经融化了不少的冰块扔到一边,拿起帕子擦手。
“暑期燥热,陛下龙体不安,还应少动肝火才是。”
梁帝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声。向哲说完一句话后,就站在原地。低眉顺目,不发一言。向哲是拿准了,梁帝现在不会对他这个渝国使臣动手。
梁帝已经没有耐心再和向哲耗着了。他一挥袖子指着杨定平:“带他去看。”杨定平会意,走到向哲面前,伸手微微一引:“使臣,请。”
向哲先对着梁帝恭恭敬敬的行礼,又向靳清等人示意,才跟着杨定平走出。
杨定平带着向哲走到议政殿后室,这里原本是君王更换衣物之处,现在却被宫廷侍卫层层围着,俨然一处小囚牢。杨定平对向哲言道:“贵使手下齐鹏程就在里面。贵使有什么疑问,都可以和齐鹏程探讨。”
向哲轻笑:“我是个整日买醉的闲人,能有什么疑惑。杨总帅多心了。”
杨定平道:“军令司如今只靠我一个人支撑,日夜劳累,怎能不多担心几分。”说到这里,他微微压低声音:“隔墙有耳,我只能管住军令司。”
向哲听出杨定平言外之意,并不与他过多攀谈,只上前一步。杨定平抬手,原本将后殿围得密不透风的侍卫主动让开,靠近殿门的两人为向哲打开了门。
向哲抬步走进。一眼就看见跪坐在一旁的齐鹏程。
齐鹏程现在还是渝国使团的一员,再没有定罪之前,梁帝暂时还不会拿他怎么样。但就今日梁帝的情况来看,只怕情绪失控,是早晚的事情。齐鹏程也许应该感到幸运,梁帝的身子和脑子现在都还没有彻彻底底的被方士的那些灵丹妙药给闹得无药可医。要不然,他现在可能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齐鹏程看向向哲。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关于他为什么在这里坐着,杨定平也已经和他说过了。他在外没有漏出一点破绽,却到底翻在了渝国使团内部里。
莫海。这家伙为了求亲而来,却来搅乱他的安排。说这后面没有向哲的操纵,齐鹏程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但齐鹏程直道现在,自己凶多吉少的时候,都没有想清楚向哲的目的。
向哲手中捏着他的把柄,他却没有可以和向哲谈条件的筹码。如果他在大梁依旧是安全的,不引人注意的,那么渝国苏和一派就会继续做他坚实的后盾。即便是向哲,也拿他没有办法。但只要他落入今天这般被动的境地,让向哲掌握了主动权,他就是一枚弃子。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结局。
现在齐鹏程的死活,全拿捏在向哲身上。
齐鹏程的官职,在梁帝眼中,在这长安城之中,实在是太低了。低到梁帝根本不会把他和渝国挂在一起,低到渝国不会认为一个齐鹏程值得让他们与大梁结下仇怨。而向哲不同。
渝国国师,渝国朝堂上隐隐与渝国国相苏和分庭抗礼的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现在是代表渝国的使臣。不要说从始至终向哲都没有参与到齐鹏程的谋划之中,就算是向哲参与了,丢卒保帅,也是最明智最合理的做法。
向哲,他做得够绝。
向哲走到齐鹏程对面坐下。可以看出来杨定平他们并没有因为他的姗姗来迟而为难齐鹏程。面前的小几案上还摆着茶水点心。向哲伸手试了试,茶水尚有余温。
向哲用一只手撑着几案,靠近齐鹏程一些,轻声细语的说道:“你做的太过了。”
齐鹏程挑眉。向哲把身子收回去,摆弄起桌子上的青瓷茶具,给自己和齐鹏程分别倒了一杯茶水。
茶已经过了最好的饮用时间。向哲仅仅是把差杯放在鼻尖,轻轻嗅着快要完全消散的茶香。齐鹏程没有理会向哲递过来的茶,只是说道:“事已至此,我的性命已不由自己做主。悉听尊便吧。”
向哲问他:“你我的性命,何时是由自己做主的?”他轻轻转动茶杯:“放心,我不要你的命。你的性命,不该死在这污糟的大梁。”
齐鹏程眼眸中浮现一抹特殊的光彩:“我是不该死在这里。可落幕的王朝死去,总是要有人陪葬的。”
“不该是你。”向哲放下手中的茶杯,走到齐鹏程身边。他声音虽低,却仿佛字字均有千钧之力。
“这是一个王朝的落幕,也是一个国家的盛世。这样好的时代,该是让每个人都有他的用武之地,为他的用武之地生,为他的用武之地活,最后为他的用武之地死。每个人活得有所意义,死得死得其所。你该死在你自己的战场上,死得其所,而不是死在这里,陪着这腐朽的大梁一起沉入地底,腐烂成灰烬。”
齐鹏程看着向哲,嘴唇颤抖着。此时的向哲双目迸发出让人目眩神晕的光彩,让人心醉。这个男人的青春意气,少年报复好像一瞬间全部回来了。他再不是那个小心翼翼在渝国朝堂里挣扎着的,尴尬无比的渝国国师。他是向哲,是于海。
他们都不该死在这里。他不该留在大梁,在大梁的泥土里腐烂,于海也不应该死在那场大火里,永世与厉鬼为伍。
又或者,是那场大伙成就了这个向哲。是那场大伙,让向哲和于海合二为一。
风华绝代,当如是。
这个男人的野心和报复,被那一场火化成的灰烬掩埋。但他心中的火焰,几时熄灭过呢?
向哲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于海吧。这是执念,还是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