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四日。光山县暂无别事。张梦鲤吩咐祝拱赁得一素帷马车,到义庄装了武罢和尸体。之后留下一众仆人在家——由于怕洛忠在县衙有事不能速报,便又留下杨复维和祝拱在县衙与双槐园之间交替接应。自己则和周星芷及许定赶着马车径往新县而去。
巳牌时分,到得新县衙门。武婉婷听得张公归来,忙和秦力一起出衙相迎。一番问候后,武婉婷看到周星芷,脸色一变,悄声道:“大人,这周姑娘怎么在你那儿?”
张梦鲤为避免二人误会,也小声回道:“说来话长。总之你相信我,周星芷确实是被陷害的,而且能肯定放飞刀坠饰在你爷爷尸体上的就是钱宁求。”
“钱宁求?”武婉婷不解地瞪大眼睛看着张公。
张梦鲤简单理解道:“对,是钱宁求。也就是之前跟我们一起的范文通。他不仅嫁祸给周星芷,而且你的爷爷就是他杀的,混在你身边的冒充者也是他。甚至于你父亲的尸体也是他盗的。”
“什么!”武婉婷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公,正想再说些什么时,却被张一把拉到了马车前。
张梦鲤指着马车道:“武姑娘,做好心理准备,令尊的尸体就在里面。”
“啊!”武婉婷一把掀开车帘,一见车内情形,顿时以手掩口,泣不成声。不久便禁受不住打击昏厥过去。
许定见状,忙殷勤上前扶着武婉婷。尽管对方已经听不见说话,许定还是信誓旦旦地承诺道:“武姑娘请放心,我们一定帮你查出你父亲的真正死因,还你亲人一个公道。”
张梦鲤惋惜地摇了摇头,低喃道:“真是可怜啊。”
许定回头附和着感慨道:“是啊,先是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之后祖父也惨遭杀害。武姑娘遭遇至此,可悲可叹。此等遭遇,真个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
这时周星芷过来,由于知道武婉婷曾经怀疑过自己,因此并不怎么动容。只是问张公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张梦鲤看了眼倚靠在许定身前的武婉婷。道:“许定,你先把武姑娘送回家休息吧。顺便把她父亲的遗骸也一起送回去,托人好好安葬。我和周姑娘先去一趟德乾观。”
“那我呢?”秦力突地从后面凑过来问道。
张梦鲤回头看着他,想了想道:“秦力,你还是老任务,把山洞盯紧了——呃,对了,这几天山洞那里有没有情况?”
“回大人,”秦力道,“属下按您吩咐,安排蒯复和简顺暗中监视着山洞,现在他们也一直在洞外监视着。不过没有发现可疑之人经过。还有就是,洞口的毒烟变得有些稀薄,不似之前浓郁了。”
“嗯,”张梦鲤道,“看来是他们知道有人在监视,所以不敢有所行动。这样,你不说毒烟少些了吗,可能是炼丹炉下的火快灭了。待会儿你带蒯复他们进去看看。可别是从其他隐秘的洞口进去了你们却不知道,还傻乎乎地在洞口守着。”秦力听了,也恍然大悟,赶紧答应下来并行礼告退。
随后许定也跟张公告辞,扶着武婉婷坐上马车前座,挥鞭向着武家驰去。
约莫半个时辰,张梦鲤和周星芷已到得德乾观。和上次一样,先由道童去报。少顷董赤玄拱手出来亲迎,十分客气道:“二位尊客莅临敝观,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张梦鲤也抱拳客套回礼道:“烦劳道长亲迎。”周星芷也在一旁学着行礼,喏喏有声。
客套话毕,董赤玄便将二人引进观内。只见此时道观前院新立了一口长三尺有余的香鼎,鼎中高香耸立,青烟袅袅。鼎内有不少烧得只剩一半或一小截的符纸。在香鼎四角及主殿归德殿的顶梁柱上也贴有不少或黄或红的符箓。大鼎两旁还各有四个蒲团,上共盘坐八名道士。其姿端坐如莲,双手掌心向上置于两膝。又见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根本不被进入者的议论声所扰。正是:六根清净经自念,喧嚣不乱道人心。
张、周二人在董赤玄的带领下穿过主殿及乾元殿。来到殿后一清净的养心堂。落座后,一道童又端进两盆清水来,洗脸净手后又奉上两碗香茶。
一切就绪后,董赤玄才问道:“大人此次前来想必又是要找杨道人吧?”
张梦鲤蔼然一笑道:“那倒不一定,不过如果他也在场更好。”
董赤玄立马遗憾道:“实是不巧,焕麟两天前就出外云游去了。”
这时,一旁的周星芷掣了掣张梦鲤的肘,偏着脑袋悄声道:“这下可怎么办,我感觉这老头就是个迷神信鬼的人,不可靠。”
“欸!”张梦鲤嗔怪道,“不可无礼,待我先询问一番再说。”于是转向董赤玄,见对方只笑不语,便恭敬问道,“董道长,我刚才进观,见香炷长燃,四处尽张贴着符箓,更有道人作法般念经诵文。这是何意?”
董赤玄抚须而笑道:“贫道早知你会有此一问。我只能说,有些事我等可以不信,但不可以不敬也!”
“既然不信,又何必待其以敬呢?”周星芷略为不屑道,“你还是直说吧。”
张梦鲤见周星芷有些无礼,急忙给她一个眼神以示意,又跟着问道:“不好意思董道长,这周姑娘天生性子急,又有多语之症,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你——”周星芷指着张梦鲤,气得正要大骂。突然张梦鲤回过头来,周星芷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张梦鲤的脸,英俊的面庞加上风度翩翩的仪态,竟使周星芷春心撩动,失语无措。随即只是“哼”了一声便急忙回过头去。垂首生着闷气,以掩尴尬。
董赤玄似是看出了端倪,摆手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张大人无须这么严肃。周姑娘直言快语乃江湖侠女风范,贫道岂会这般计较。”
见周星芷突然安静了,张梦鲤也放下心来,又问道:“刚才道长所言,还请解释一下何为不信而敬。”
董赤玄道:“其实简单来说,就是——信,则敬而习之;不信,则敬而远之。”
“此言妙哉!妙哉!世间之事无非此二者而已。道长可谓一语破的。张某由衷感佩。”听罢此言,张梦鲤不禁拱手连连赞叹。
“哪里哪里,”董赤玄谦虚着又道,“世上因果报应,冤魂索命之事。你信则是,不信则不是。前朝十六国之一的后秦帝姚苌、还有唐时害死皇后及太子的武惠妃。哪一个不是作恶过多,以致噩梦缠身,骇以为冤魂索命,最终形神俱颓,惊惧致死。这些例子又如何解释。所以贫道一向以为,鬼神之事,可信可不信。但务必敬之。您看观中具备斋醮之事,非是贫道信而畏之,而是对死去的怨灵心怀敬畏而已。”
“咦!”周星芷又插进话来,全然把刚才的不快抛之脑后,兴致盎然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一事。相传在唐太宗时期,李世民因为在战场上杀人太多,晚上做梦经常梦到被人追杀。李世民便以为遭遇冤魂缠身,此后情况愈发严重,一天到晚都是精神萎靡之状。内阁大臣们知道这件事后,便让秦琼和尉迟恭两员大将给太宗“镇宅”。不知是巧合不是,此后李世民竟一天天好转,梦魇也不复存在。传闻称这便是‘门神’由来之处。唐太宗精神恢复旺盛后,也才有了后来人人赞誉的贞观之治。——传言倒是如此传的,只是不知真假。”
“咳!”张梦鲤轻咳一声,又啜了口茶道,“且不论它真假,只管如道长所言,敬而待之即可。做到无愧天地,又何来忧虞之事可恼?”
“大人所言极是,”董赤玄极为赞成道,“若能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
“道长,”张梦鲤又道,“实不相瞒。武罢和之死有口塞黑泥、颈系红布之异象。后经周姑娘推导,曾得出黑玄红赤之意。彼时又忆起范文通曾说过几句迷惑之语,由此而联想到道长身上。时至昨日,范文通又招供真实姓名乃钱宁求,更承认说了谎话诓人。这又使我推倒了对您的怀疑。只是我依旧好奇,这武罢和之死的异象和道长的名字究竟是巧合还是真的另有其因?所以这次造访即有此探问究竟意。”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董赤玄爽朗地笑了笑道,“其实大人过于多虑了,不是什么巧合,也无特殊含义。贫道之所以名赤玄实因先父一人之意而已。他认为,人好比天上金乌,生时如晨升于东,死时则如暮沉于西。先父望我能长寿康健,长如中天之日,便只取南北之意。而因赤玄分别表示南北,故而名之。”
“原来如此。”张梦鲤豁然开朗道。一旁的周星芷也不住点头,知道是自己误解,顿时对董赤玄的态度又好了许多。
董赤玄又道:“至于你们说的武罢和死时的异象,倒使我想起一件前朝旧事。”
“哦,”张梦鲤问,“道长想起何事?”
董赤玄回道:“鱼豢《魏略》中曾载,甄后死后,殡时将其被发覆面,以糠塞口。其意在使她九泉下也无面目,纵有冤情亦不能开口。彻底绝了她阴间投告之路,永世不能超生,更不能化厉鬼索害己之人性命。这次武罢和死时口塞黑土,项系红巾,莫非凶手亦有借此意之因而变相效仿?”
“这个很难说,”张梦鲤道,“若是要效仿,也没有被发于面啊。看来此事还得重新斟酌。”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董赤玄喊了声“进”,随开门进来一守门道童,禀道:“师父,观外有一公差要找张大人。”
董赤玄一听是公门中人,料是为了案子而来,便道:“既是找张大人,想必是有急事,快去请他进来。”
道童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不久,便见秦力气喘吁吁推门进来。也不及行礼参见,也不等张公询问,径直言道:“大人,不好了,山洞中的丹炉被撤了!”
“什么?!”张梦鲤倏地起立,大惊失色。
当下也不多问,只和周星芷与董赤玄匆匆告了别,同秦力一齐离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