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举很快就发现,吕坤嵇也许当真当得上“奇人”的称呼,如果说林世举自己所知道的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的知识都是红尘俗事的话,那么吕坤嵇知道的就可以称得上是天外之物了。
风水堪舆,天玄黄老,九宫八阵,通晓周易,就连音律和武艺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更别说他的本行求长生之术了,更为神奇的是,作为常年在南洋的中国人,吕坤嵇只要闻一闻泥土或是空气就能够知道未来的天气是什么样的,简直比水手们的观星仪还要准确。
以冯锦埠为首的华人们更是将他奉为座上宾,直称呼他为“老神仙。”
而此刻,公爵阁下的座舰波塞冬号正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
此处临近大明朝的边疆,在元代拥有“千里石塘,万里长沙”的称呼。
天晴正值晴朗之日,蔚蓝天际下正红火的太阳洒在像是一面蓝色宝石镜子的洋面上,使得后者被镀上了一层金色,远方极目所见处,可以见到点缀在海面上的孤岛,金色的沙滩反射阳光,其上碧绿色的椰子树或者是鸡蛋花树高高矮矮起伏不一,似翡翠郁郁葱葱,为这焦躁的大热天带来一丝宜人。
更远处那些片片白帆则更是微不足道,从远方望过去就像是鲨鱼的鱼鳍一般倏尔移动着。
海水清澈,可以看见一条条不时飞速窜过船底的游鱼与小虾,天空中的鲣鸟,绣眼鸟和其他不知名的鸟儿或把高大的桅杆当做了它们暂时的领地,这些鸟儿一点也不害怕人类,呼朋引伴之下越聚越多,船舷两侧的海面则成为了它们的捕猎场,那些冲入水中的鸟类将鱼群聚拢过来,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阴影,至于那些停留在船只横槛上面的鸟儿们,则成了那些无聊水手们的玩物,他们毫无恶意地逗弄那些小鸟,后者憨态可掬的样子让水手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天空中,则是遮天蔽日,白茫茫一片盘旋在上空的海鸟,它们似乎压根就没有被人类的到来所惊扰,犹自在兴奋地捕猎觅食。
这些鸟类当中,最受人们喜爱的是鲣鸟,这种鸟类早出晚归,勤劳非常,常常是渔人们同行的伴侣,后者和它们结伴而行,结伴而归,被渔民们亲切地称呼为“导航鸟”这些可爱的家伙们也是水手们的伴侣,经常为迷航的船只指引方向。
不远处的几座小岛上面,放眼望去都被那些海桐所覆盖,几乎一簇又一簇将整个岛礁都覆盖成了一片,而且作为防风的外围却越发的矮小,中间的植株却愈发高大,少数几棵甚至比波塞冬号的桅杆还要高出不少,这种植物生长习性非常之顽强,几乎只要不是特别恶劣的环境,都可以生长。
对于林世举此次出海,他对马基雅维利等人说的借口很简单,却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用东方的神秘成语是“睹物怀乡”更加通俗的话则是“回家看一看。”
于是以波塞冬号为首,公国全体官员决定派出两艘改装克拉克,两艘轻型盖伦帆船作为护航船只,并且以“第一混编舰队”为番号,陪同公爵出行。
现在,林世举正站在船头上,穿着标志性的黑色衣袍,由于天气过于炎热,所以林世举干脆把后世的短袖,现在被认为不雅之物给整了出来,果不其然,一身齐臂短袖,一条七分宽腿裤,一身凉爽又自由的打扮,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身衣服陡然加重了自己男性荷尔蒙气息,塔里娅小姐偷偷看向自己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但总归来说船上男人占了绝大多数,原本还顾忌着塔里娅小姐,而现在由于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所以也顾不上她了,可是谁都知道塔里娅小姐的名头,一旦有人想更龌龊一筹,保准会受到塔里娅小姐的一顿揍,而由于她作为公爵近卫,凶名速来在外,现在却有人能够打得过她,所以吕坤嵇自从一上船开始就成了被重点关注的对象。
没有人相信,这个穿着看起来瘦削嶙峋的老人会是以为拥有高超武艺的家伙,吕坤嵇能够明确地发现,自己的背后总是有质疑的目光逡巡,不过他举手投足非但没有任何的收敛以及拘束,反倒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更重几分了,清爽飘逸,直教人叹服他离着神仙中人的气质更近一分。
不过这老神仙到底也只是半仙,他在这世间还有一样东西最为看重————茶。
“一器成名只为茗,悦来客满是茶香,”此刻,吕坤嵇正持着一件成华朝的官窑青瓷茶盏,目不转睛地看着碧绿洁净清澈的茶汤,缓缓地念出一句不知道是哪里的诗句,随后抬起头来捻着胡须,眼神已经不再复和林世举第一次相见那样的犀利,就像是一个慈祥的老者,他轻轻念叨着,声音却能够让所有人听见,“其形扁展挺直,魁伟壮实,两叶抱一芽,呵呵,贫道未曾想得,有生之年竟能得尝猴魁之极品!名不虚传,好茶,真乃好茶!”
“想不到道长也是好茶之人,”林世举呵呵一笑,他对自己的一众军官手下喝着清香寡淡绿茶的滑稽表情有些脸上发烧,这些家伙们更喜欢的是咖啡和可可那种对味蕾刺激特别强烈的饮料,毫无味道可言的茶饮料实在是不会品尝,只得借此来引开话题,“我很早以前就听闻我家乡每一个人都喜欢茶,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毕竟从不论是兰芝还是松德的一言一行中都能够闻见茶的味道,现在吕道长言谈之中,更是充满茶的哲思啊!”
“公爵实乃谬赞矣,若论精于此道者,”冯锦埠听林世举夸奖,连连谦虚,他起身长揖,看向吕坤嵇,“吾等方內之人岂敢与道长并驾齐驱耶?”
“冯公万勿谦逊,”吕坤嵇微微一笑,他三指捻须,还在对茶赞不绝口,“冯公之品茶造诣可谓深矣,然世间精于茶道者又有几人哉,吾亦是略懂皮毛耳。”
冯锦埠笑而不语,只是说了两声“哪里哪里。”
林世举看着两人互相打哑谜,着实对这些古人的说话感觉头晕脑胀,更别提那些陪坐的军官们了,即使是有翻译将二人的话说得明白,亦有许多人已经开始心不在焉,那些两眼发直的人们已经心思不在这里了,纵然也有少数认真凝神细听的,不过翻译出来的话总是和原话有差距的。
“昔有杜方叔所言,灵山惟岳,其产所钟,瞻比卷阿,实曰夕阳。厥生荈草,弥谷被岗。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露之霄降,呵呵,”吕坤嵇似乎特别喜欢引经据典,他眼中精光一闪,看向林世举,“短短只字,虽不比得今人著书累牍,却字字珠玑,胜今人千言!所谓‘调神和内,倦解慵除’者,更是千古之绝句。”
林世举微微一笑,却不开口,只等吕坤嵇继续说下去,正迎上后者目光,两者相视保持着笑容,沉默不语。
冯锦埠见气氛有些尴尬,作为一个陪客,他明确知道自己应该处在什么样的角色上面,“道长可否直言?”
“茶之道者,”吕坤嵇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言语中还保持着那份淡定从容,“可深可浅,可大可小,进可吞吐天地之机变,退可品味世事之沧桑,人生恍然,如白驹过隙,唯有茶色始终未变,可叹王者霸业皆是过眼云烟,万事皆不如一杯好茶啊。”
“吕道长真乃豁达之人,”林世举不以为然,他明白吕坤嵇的大道理,却觉得有一番作为更加重要,兴致一下变得索然,他明白吕坤嵇不是跟自己处于一路的人,但也觉得他是一个奇人,若是能够为自己所用就好了,不过这番话一听见,他便明白自己是一厢情愿罢了,“然人生一世,若不能够实现自己的价值,实在是有违来世间走一遭的道理。”
“人者,耽于己之所欲,贫道虽行走南洋数十载,却晓得公爵乃是君临之人,”吕坤嵇闭上双眼,长叹一声,“贫道所欲者,非是一己之私欲,无外乎劝诫耳,攘攘生灵,各有归属,吾等修道之人只为渡者而已。”
“明公乃是天命之人,贫道亦无力逆天而行,然明公却非是惜万物之人,”吕坤嵇不知不觉间已经换了称呼,却让林世举这个穿越者有些警惕起来,吕坤嵇也许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没有意识到,不过神色还是变得凝重起来,“杀伐太多,非是天意,望明公鉴之!”
吕坤嵇说完,起身朝林世举长揖成九十度,后者不置可否尚兀自沉浸在思绪中,吕坤嵇见状又是一阵长叹,神情相比之前的悠然自得萧索了许多,“贫道言尽于此,只有一物,望公爵笑纳之。”
说罢,吕坤嵇从袖中拿出一卷书轴,“此物乃是贫道平生之心血,今得此物之主矣!名唤《平波堪舆图》。”
林世举起身走上前,从吕坤嵇手中拿过那书轴,略略翻阅,却全部都是南洋诸国,乃至于后世南中国海一带的人文地理,潮起潮落,乃至于最佳航线都标识的一清二楚,各种线条纵横繁杂,却精美工整,全是用牛皮做成的,却是吕坤嵇大半辈子在整个南洋的风景见闻。
林世举惊奇地抬起头,却见吕坤嵇又对自己抬起头,他一时间惊疑不定,直觉告诉他这些全部都是真实的,但却很难猜测这个吕道长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他要当姚广孝第二?
吕坤嵇一眼就明白了林世举的心意,他豪爽的哈哈大笑,“贫道说过,富贵功名于我何加焉?此等俗物非是贫道所欲,贫道不喜争斗,却知晓明公乃是雄才大略之人,虽与太上三清无缘,然贫道亦愿助明公一臂之力。”
林世举略略凑近,再一次看了一眼手上《平波堪舆图》上面的金色龙纹,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吕公若愿出山,我愿意以王公之爵位虚位以待。”
“明公此言差矣,”吕坤嵇坚决地摇摇头,“贫道并无出山之意,闲云野鹤之属,非是王佐之才,然明公前路艰险,天履只能尽绵薄之力襄助一二,是非成败,唯有明公好自为之,临别之前,天履尚有一人保举,望明公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