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秦,赤峰楼。
被鲜红色的瓦市搭建起来的赤峰楼,在最喜庆的时候却被雪白色全面笼罩。这些并非是天气的原因,雪花并没有造访这片干燥的土体,遮掩住他们的是更加冰冷的白绢。
全宫飘白,随风摇曳。
那毫无温度的颜色正如棺椁里平静安眠的人,黄谏,秦国的第二任秦王在除夕夜刚刚降临的一刻毫无征兆地猝崩了。
官臣度过了最冷清的一个除夕之夜,白绢飘扬的赤峰楼里此时匍匐了满满一屋的官员,他们纷纷在官袍外套上了雪白的白绢,以示悼念。
几个时辰过去了,他们仍旧跪在这里,双手放在身前,额头贴地。没有人敢抱怨一句自己处境的艰辛,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接下来所面临的艰难困境,那是让他们感到无力却无力挽回的局面。
一个性情暴躁喜怒无常的王上,正缓步从门前走来,他从中穿过所有匍匐在地的人们,走向不远处那座梦寐以求的宝座。
一步一步,并不遥远的一段距离,好像比任何路程都要漫长。
最后,他还是走到了这个作为前,潇洒地转身,不假思索地坐在了那座宝座上。
一阵长笑毫不压制地从他嘴里喷薄而出,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他了,他现在可以向左什么就做什么了。
“吾王千岁千岁千千岁。”官员们在暴虐的笑声中纷纷叩首三次,接着整齐划一地站了起来,将身上的孝服摘掉,个个低头等待着头顶上新秦王的吩咐。
黄敬邻一挥手,旁边一直站着的李家傲上前一步,将手中的折子递到他身前,那堆的和山一样高的折子他一眼都没看。
李家傲,作为一个东汉安插进来的棋子,其真实身份起初并不为大部分人所在。但在其接近黄敬邻的一系列举动中,秦宫很快掌握了他的身份信息,在场的所有人也很快就知道了这一消息。
但,现如今,秦王猝崩,新的秦王即位,却没有人敢提出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敌国丢过来的卧底,已经如此明了的身份竟然还要留在身边,甚至将国家的命脉——各地官员的奏折让他掌管,这简直不能是匪夷所思了,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提出过的人,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只是对右手边的男子道:“阿狸,你一会儿想去哪玩啊?”
“听秦王的。”被唤作阿狸的男子回答道。
“那我们去街上逛逛吧。”
“好。”阿狸温顺地回答道。
一个面相娇艳,甚至胜过大部分女性的男子,温文尔雅地站在他们的秦王身边。他的身份更是昭然若揭——东汉特使,这简直是明得不能再明的身份了,他就每天这样肆无忌惮地陪着黄敬邻四处游玩嬉戏,但有人管得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
整个秦王宫此时死气沉沉的,这是这座赤峰楼所不曾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天。
众仕卿身前这仰观了不知多少次的宝座,终于换了一个主人来乘坐他,但黄敬邻却连屁股都没坐热乎。听了几句百官的朝拜,便心满意足地随着他的“玩伴”离开了,那个起身可以称得上是毫不犹豫。
仕卿们还没思虑好劝谏的措辞,自己劝谏的目标已经潇洒地离开,只留了一个空荡荡的座位。
面面相觑间,匍匐在地的众人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我们要跪到什么时候。”一个老迈的声音道,他显然已经有些受不住了,一晚上再加一上午的跪伏,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他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赵大人,您年事已高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回去好好休息一番吧?”赵旌宇身旁一个年轻一些的蔡卓炜这般劝慰道。
赵旌宇长叹一声,语气懊悔不已:“昨日的话,我真该听你说完的。”
蔡卓伟听了也是叹息一声:“卑职司位数十载,恐也没见过此般纷繁错杂的夜相,本来不愿相信,奈何偏是这不自信害了你我。”他的声音不大,但在静默无声的赤峰楼里让其他人都听到却也不难。
赵旌宇是谏官当中权位最高的,其他人都唯他马首是瞻,以往传给秦王的折子都要先由他商榷一番提些建议,也好应对一二。而这蔡卓伟则是百官中比较不受人待见的,原因无他,秦王不喜占卜星象之说。这司天监的职位原就是黄谏的父君一手设立,传闻当年他统一整个西土司天监没少出谋划策,虽然黄谏不喜这些,却也一直留了下来。
其他人听着蔡卓炜继续道:“昨日帝星不稳,晦暗无光,正上空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片刻之后仿若撞上帝星一般。枉矢星向西流动,不屈不直,太白经天,是为对冲之兆啊。”
话音未落,便有人惊叹道:“枉矢星!这是民不聊生,哀怨四起的征兆啊……”
所有人议论纷纷,一时间沉默了一夜的赤峰楼终于再次喧闹起来,恍然间让人有种昨日的恍惚感。就好像现在的冷清是一场梦,他们下一刻站起来的时候,或许秦王就端坐在宝座之上与他们讨论这一年的国政问题。
“帝星便是秦王的本命星象,帝星晦暗,或许就是预示着现如今的状况了。而造成帝星如此的便是由着这祸星地对冲,那这祸星又是指?”一个人突然站了起来,他的声音掩盖过了压抑的讨论声。
祸星是谁?他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事实上不用想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没有人说出口。
“连宗祁,你突然站起来干什么,你快趴下啊……”
连宗祁却是不理,他看向趴在地上的蔡卓炜问道:“枉矢星,这种纷繁错杂的星象,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连个雨季都不能预测的你,竟然能看出这枉矢星,在我看来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
蔡卓炜冷笑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危言耸听了?还是说我借着这个机会卖弄自己?”
连宗祁走到蔡卓炜的跟前,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却未发一言。
“怎么,你还能看出我是不是在说谎?”蔡卓炜认为他这是在试探自己。
连宗祁却摇摇头:“不,我知道你在撒谎,这星象不是你看出来的。”
“那你说是谁看出来的?”
“白穆沣。”
其他人一听,也都跟着站了起来,他们簇拥过来,嘴里不停念叨着,“白穆沣”这个名字出现在了每个句子里,而蔡卓炜听了这个名字却闭上了嘴巴。
半晌,他才艰难地道:“嗯……没错,这的确是白道长与我所商谈而出,你又从何而知。”
蔡卓炜的表情已经十分尴尬了,其他人却顾不得他,七嘴八舌地慌张商谈着。显然,蔡卓炜所说的那个信息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很大可能性是听了白穆沣的。
而这个名字让本不愿相信的他们确信了这个星象的信息,而这个星象是真实的也就意味着,不久后西秦将遭遇大乱。
“既然是白道长所说,你为何昨日与我知会不拜会时呢?”赵旌宇激动地一把抓住蔡卓炜的胳膊。
蔡卓炜一怔:“这种……这种星象贸然说出来,换做是你你相信吗?”
这回换赵旌宇愣住了,人昨晚连夜赶路上府里告诉你的,你不还是没信。的确这事,谁都怪不了。
赵旌宇赶忙咳嗽一声:“连大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所有人看向连宗祁,他却摇摇头,别人一再逼问下,也没有再说出缘由。他们都知道这位大人的脾性,就算不说也不会说谎的,看来他不愿意说出缘由了。
“该散散了。”说完,连宗祁便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服离开了。
剩下的人均是松了一口气,带头站起来的人是他,带头离开的也是他。他们等了这么许久总算有个人敢这么做了,有了人带头之后,他们也好赶紧回家吃饭休息一下自己疲惫的身体了。
“从来没过过这么难熬的新年。”众官员匆匆地赤峰楼里抢出来,三三两两择路离开,已经没有人再在乎那个惊人的天象了。
赵旌宇独自留在赤峰楼里,作为众官员中最先熬不住的人,他却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离开前他看了一眼孤零零的宝座和孤身一人的自己,脑海中闪过自己和秦王在这里度过的那些为了秦国殚精竭虑的每天每夜,最后还是摇摇头离开了。
当天下午,秦国的主城萨城贴出了一张告示“秦王素问天岭上多猛虎,今以十金做赏,邀猛士捉活虎于天岭,并献于秦王,便可将千金尽收囊下。”
一时民众间议论声渐盛,但始终没有人做出这方面的努力,他们本就生活无虞,没必要为了钱财这种身外之物搭上自己的生命。
但对于黄敬邻来说,这确成了他实施暴政的原因,而这一系列的恶果都只是源于那句:“你看够天岭上的猛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