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只剩了十几名焉耆兵将,看到汉军势不可挡,为首的将官绝望地丢下了手中的刀,脑袋伏地道:“天威在上,请将军留我们一条狗命吧。”
其他士兵见状,也举起兵器,跪在汉军面前。
“锦盒呢?”李炎冷冷地说。
将官立刻找出锦盒,举过头顶。
李炎从焉耆人手里接过锦盒,打开盒子,里面是用羊皮纸绘成的半张地图,备注用吐火罗文字写成,自己是一点都看不懂。
李炎把锦盒交给部下收好。然后用狼一样的眼睛盯着这些跪倒在地的焉耆人。
“你们要是把这东西交给匈奴人,功劳可不小啊。”
“我等昏聩,还望将军饶命。”
“各位,你们焉耆人还记得乌垒城的但钦和西海(博斯腾湖)岸边的王骏吗?”
听到李炎的话,焉耆人不禁瑟瑟发抖:“那些都是贵国前朝之人。”
“不错,他们都是新莽政权的犬鹰,但是你们杀他们就是辱没我汉人在西域的威名。”
这时徐寿明白了李炎的意思,上前几步,对身边的汉军道“杀,一个不留。”
顿时楼层上血浆飞溅,一条条血瀑布把地板、墙壁都染成了红色。
……
战斗还没用半个时辰就结束了。四十名焉耆人,十名匈奴人被解决掉,自己一方也死了二十多个兄弟。
“就地掩埋吧,若来日我大汉有机会重返西域,一定要给你们立个碑。”李炎看着兄弟们的尸首在堡垒外排成一排,不禁黯然神伤。
掩埋好殉国战友、给战马饮水补草后,兵将们才坐下来嚼几口饼子。还没把自己填个半饱,就感觉远方有骑兵在奔腾,身边的沙柳、砾石都在轻微晃动。
“来了,有一千多人。”李显自言自语道。
徐寿和钟离知道长官的预判能力很准,赶紧催促兄弟们上马,还没怎么休息好的士兵立即把胡饼塞进口袋,跃上战马。
“原路返回。”
李炎一声令下,汉骑顺着来时方向奔驰而去。而身后匈奴人像沙尘暴一样追赶过来。
这段时间兄弟们星夜兼程,又在匈奴人的堡垒下打了一仗,已人困马疲。眼看身后的匈奴人越跟越紧,李炎心急如焚:“自己可以死,但锦盒一定不能再落到匈奴人手里。”
“徐寿、钟离,过来。”
俩人听到将令赶紧朝李炎凑过来。
“徐寿,你领一队兄弟带锦盒去见太守,务必安全把它送进玉门关。”
“那大人……”
“我来给你们断后”
“大人,还是让我来……”
“不要说了,我已经定了。”李炎打断徐寿的话。“钟离你随徐寿一起走。”
“主上,我是李家的家仆,就是死也要跟着你。”
李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钟离,我内人去的早,家里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李显。李家是从三辅迁到云中实边的,那里除了一个已经出嫁的妹子,再无亲人。若我死了,你帮我把显儿养大成人。”
“但……”
没想到这时李炎竟对家仆抱拳一礼,把钟离想说的话给堵了回去。
徐寿、钟离带着锦盒先走后,李炎让剩下的一百五十骑停下来摆好阵势。他策马踱到阵前,看了一下剑履俱奋的汉军铁骑,竟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道:“兄弟们,众人都说匈奴骑兵骁勇善战、锐不可当,我李炎偏是不信,今天机会难得,就让咱们会会这天下闻名的匈奴兵,让他们也尝尝汉家铁骑的厉害。”
“战战战”阵中立刻响起了巨大的回声,把空旷宁静的沙海都给鼓噪了起来。
……
没过多久,那股紧追不舍的“沙尘暴”就进入到了视线内。一千多名匈奴骑兵一起奔腾有一种遮天蔽日的感觉。他们为首的,是盘踞在伊吾卢的呼延王呼衍啸。他看了看汉军的阵容与甲胄,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支精骑之旅。
在两千年前的汉代西北,有一条定律:匈奴骑兵遇上汉军骑兵,要三倍而战(有大量史实做支撑,并无夸张)。
“我呼衍啸要啃下这块硬骨头,不知自己要赔多少本钱。但不解决横亘在这里的汉军,又怎么拿回月氏图。那东西,大单于、匈奴各王都在等着呢。呸,老子今天就不过了。铁甲重骑准备。”
一百多名披甲骑士摆好了冲锋阵型列到阵前。匈奴人一般穿皮夹,便于马上弯弓。重装骑兵是匈奴人最为精贵的兵种,不是这种硬碰硬的战斗,根本不舍得拿出来。
看到铁马重骑摆在阵前,李炎知道匈奴人一开始就要玩真格的。他盘算着军中还有五十多把汉家劲弩,一定要派上用场。立刻让手下列成三队,最前一排举弩,后两排弯弓,静待敌军。
汉弩,是当时世上最精良的兵器。扳机为铜制,还配有带刻度的望山。汉弩在李陵用那五千步兵抗击数万匈奴铁骑时曾发挥出巨大威力。到了东汉,也是汉军震慑四夷的有利武器。
李炎所部全是骑兵,配备的是臂弩,虽然威力比步兵的蹶张弩要差一些,但对付披甲士兵还是有一定的杀伤力。这三排骑兵,又都是经过数次与羌人战争的老兵,早就炼成了临危不惧的本事。他们看到匈奴铁骑开始冲锋,淡定地先射出了一排红色翎羽的定位箭。
匈奴人已经奔袭到离他们只有三百步的距离。
“稳住,听准号令。”李炎喊道,军阵在滚滚铁骑面仍保持着弯弓的平静姿态。
“这是要干什么。”呼衍啸自言自语。
他以为同样披甲的汉军会和匈奴铁骑展开对冲,没想到他们居然把自己当射手,为了杀伤一定的敌人而放弃了骑兵快速冲锋形成巨大冲击力。
“这汉人将官是第一天上战场吗?那你就等着被屠杀吧。”待会两军一接触,李炎的军队就会被高速冲锋的匈奴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还有二百步。
“调转马头,保持射击姿态。”
汉军的士兵朝东调转马头,根据望山和匈奴人前进的速度调整着角度。
一百五步
眼看一场杀戮就在眼前。
“准备。”
一百步。
“放箭。”李炎一声令下,一百五十支箭朝匈奴兵射去,顿时人仰马翻,弓箭对匈人造成了杀伤,即使射偏了,砸在甲衣服上,也能带走一大片鳞甲。
这时,李炎对部下大呵一声“走。”汉军扬起长鞭,朝东方奔驰而去,留下身后的匈奴重骑还在傻傻地追赶。
“狡猾的汉人,他们只是想拖延时间,并非与我军决战。”呼衍啸立刻催动大军跟了上去。
每当匈奴人迫近汉军,李炎就把刚才的一幕重演一遍,让匈奴人苦不堪言。如是再三之后,一支皮夹骑射兵冒着箭羽冲上前来,任凭不断有人被汉弩射下战马的损伤,迫近到汉军五十步的距离,弯弓与汉军展开对射。
李炎知道,要是在运动中和这些马上出娘胎的匈奴人比射击一定要吃亏,索性让士兵们停下来定点射击。匈奴骑射手也不含糊,他们都是草原上优秀的射手,待汉军一弩箭射出,匈奴人早已三箭离弦。但骑弓对穿着铁甲的汉军几乎不能造成致命杀伤。
汉人箭狠,匈奴人箭快。两边好像一下把历史镜头跳跃了千百年,进入到了十八世纪火枪互射时代。
汉军的箭让匈奴人不断中箭落马,却不见有人掉头逃跑。李炎瞪着这些死战不退的勇士,不禁佩服对手不愧是草原上的苍狼,比起西域国家的战斗意志强大太多了。
匈奴骑弓破甲能力不强,但连续射击也让汉军有损伤,汉军穿着铁甲,中箭一时没性命之忧,但很多人的小伤也浸红了甲衣,得不到及时止血消毒,早晚也难逃一死。
就在双方都在死战的时候,李炎感觉后背有动静。原来,狡猾的匈人趁着汉军把精力集中在互射时,两支轻骑已绕道而行,从两翼形成了对李炎部的包抄合围。
“向东方冲锋,死也要死在东归的路上。”形势危急,李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面对正面冲来的轻骑,李炎接过一杆长矛,一马当先冲在军阵最前,对着迎面而来的敌人刺、挑、砸、扫,各种马上技能火力全开,一会儿功夫竟有六七个匈奴兵被击下战马,摔倒在沙地上,又被后面赶来的汉军踏得口吐鲜血,筋骨尽断。
一时间,李炎周遭根本近身不得,很多轻骑只能远远跟着,不知所措。
“射他们的头目。”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让匈人骑兵立刻反应过来,李炎近旁十几名匈奴骑兵立刻弯起大弓。
“射马,射马。”
十几只离弦之箭飞速朝着李炎的黑色战马飞去,一瞬间将战马射得仰天长嘶,卧倒在地,把李炎也甩出两三丈远。
看到主将落马,汉军将士快马几步来护主将。还有人跳下战马,希望李炎能骑自己的坐骑先走。无奈李炎摔得太厉害,竟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近旁的兄弟们只能一个个赶来,在他近旁围成了保护圈。
匈奴人见状,立刻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一时间,以李炎为中心,一百多人拧成了一个疙瘩,开始了短兵相接的大混战。
匈奴人兵多,进入肉搏战正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
“登竖子,都给我走,能逃出一个是一个。”灰头土脸的李炎大声呵斥下属,恨不得抽出马鞭驱赶身旁的袍泽弟兄。
一名队率小官噙着眼泪道:“军候,我等死也要死在一起,黄泉路上做个同行人。”
一席话,逼得从不抹泪的李炎也眼眶湿润,他勉强支撑身体坐起来,大声喊道:“把军旗给我,把军旗给我。”
一名亲兵挤进人群,把军旗交到李炎手中。李炎踉踉跄跄站起,在人群中举起军旗,让威武的“汉”字在烈风中高高飘扬。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人群中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引得众将士们回声阵阵。“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他们一边念叨着《秦风》里悲壮的词句,一边朝匈奴人挥舞长刀,和胡虏做最后的搏杀。
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冲到最前排补上。很快,鲜血覆盖了脚下这片沙漠,但汉家的战旗还在高高屹立。
“誓死不屈,真是豪杰也,这员汉将要是能投入我麾下,我呼衍部岂不如虎添翼。”呼衍啸见到这种情况立刻命令道:“退后,都退后。”
匈奴兵退后二十多步,远远看着困兽犹斗的汉军。
呼衍啸骑马踱到汉军结成的人堆前。看了汉旗旗杆上齿状物的颜色,知道李炎在汉军中也只是小小的曲官。
“这位汉廷的将官,你已被重重包围了,今日若是投降,我保证在单于面前讨个千夫长给你。”
无聊的利诱,引得汉军将士一阵怒目冷笑,反倒把手中的兵器攥得更紧了。
呼衍啸看着汉军怒视着自己,心里默念道:“好吧,你等要杀身成仁,我便成人之美。”
“射。”手下骑兵上前弯弓,一排箭羽射过,又有数名汉军饮箭殉国。
还能站住的兄弟们互相搀扶,保证自己死前要昂首而立,保证汉家的军旗屹立不倒。
再射,又一排箭羽射去,最后的几名士兵拱卫着李炎,用残躯替李炎裆下了箭镞。
茫茫的莫贺延碛大漠,天很高,云白在夕阳的渲染下变成了红彤彤一片。李炎低头看了一眼血已流干的汉家兄弟,心头万分悲痛。五天前,他率领二百铁骑踏出玉门。现在,终于战到了孤身一人。他又看了一下东方,那里虽然逐渐昏暗下去,却是自己的希望与憧憬所在。想必现在徐寿和钟离已经带着于阗使者的锦盒快要回到玉门了。
“钟离啊,你一定要把显儿好好培养长大,待我汉家再征匈奴,来军前替我报仇。”李炎默默祈祷,然后用双手紧握汉旗,把视死如归的目光投向了呼衍啸。
呼衍啸看着李炎,悄悄对周围的射手说了些什么。
又一排箭镞离弦飞向残阳如血的天际中,羽毛与空气擦出的声音凄厉哀婉,好像在为汉家儿郎的忠勇谱写悲壮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