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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光山仵作说案情

2017-08-22发布 5788字

只因范文通受伤在养,张公作为上级不得不关心慰问一番。故从鲁啸天处告辞后,张公并没有回光山,而是策马返回了土木岭。在行进途中,张公刻意寻找到了祝拱所说的那个使范文通受伤的陷阱。

张公俯下身向陷阱内看了看,只见里面黑黢黢一片,少说也有一丈余深,与祝拱先前所言别无二致。打量完陷阱后,张公又环顾了一眼周围环境,只见陷阱所在地乃是一片松柏林,林中有一条覆满残花败草的野径向着西方迤逦开去。而野径的这一端正好和范、祝二人所走的小道一起连接在了陷阱相邻的两个方向。此刻张公突地在心里想到了什么,却一时又说不清,道不明。就在这苦思冥想之际,一声老鸦暮啼使张公回转神思,随后又自然而然地往西一瞅,只见太阳即将消失在远方的山头之下了。张公这才意识到天色不早,当下翻身上马,匆匆往孟老翁家驰去……

到得孟家时,早已日落西山。在离孟家还有数丈之远时张公便见其庭院里燃有一堆篝火,孟老夫妇围坐在篝火旁,篝火上方用三脚架吊着一个药罐,随着火势升温,药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沸腾之声,并不断冒出白烟。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儿也从罐盖上的排气孔弥漫开来。

及至在院外停马系缰,孟老夫妇才听到声响。老妇推搡着老伴道:“老头子,快去看看,是不是那小兄弟回来了。”

孟老翁一边答应着一边起身,还没走到院门口张公便推开虚掩的大门走了进来。

“嘿!是大人回来啦。”一见是张公,孟老翁赶紧上前相迎。老妇人听到后也赶忙起身,忙着招呼倒水。

张公走到屋内坐下,老妇端过一碗热腾腾的茶水,并客气道:“大人,我这老婆子嘴笨,就不作陪了,院子里还熬着药呢,没啥事我就先出去了。”

张公连忙谢道:“哪里的话,几番叨扰已经感恩不尽,阿婆有事尽管忙去。”

老妇人听了张公之言,这才笑着出了屋子,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朝一旁作陪的老伴嘱咐了一句“记得有事出来言语一声啊!”孟老翁只是不耐烦地嗔道“快走!快走!”

“孟老丈,我那姓范的兄弟伤势怎么样了?”安静下来后张梦鲤问道。

孟老翁“啧啧”两声,道:“幸亏送回来得早,小范受伤不轻,手臂小腿上都有剐蹭伤,最长的伤口有一拃多长,流了很多血,到家时都快虚脱了。万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我已经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再吃两碗汤药应该就能恢复了。”

张公由衷地感激道:“多谢老丈伸出援手,保我下属性命。——我现在能否去看望看望?”

“您稍等,”说着孟老翁起身向一间卧房走去,不一会儿又出来,道,“可以了大人,小兄弟醒了。”

来到床榻前,张公见范文通脸上还有些许红肿擦伤,眼睛半睁着。手臂和小腿处皆缠上了宽幅纱布。见张公进来后挣扎着要起床行礼,被张公按住,并慰问道:“兄弟无需多礼。好好养伤即可。”

范文通面带感激,谢过张公后又复躺下,自责道:“都是我的错大人,若不是我要找什么捷径的话也不至于耽误了您安排的任务。”

“你不必过于自责文通,”张梦鲤宽慰道,“事情并未耽搁,而且有了不小的进展。”

“那就好……那就好……”范文通说着便看向房门外,问道,“祝兄呢?没一起过来吗?”

“祝拱我让他先回去了,这两天你就放心在孟老翁这里养伤,案子的事我们去处理就行了。”

“不行大人,”范文通显得有些激动道,“在下蒙大人相救才得以活命,救命之恩尚未回报岂能在此悠闲度日。如今虽有伤在身,也不过皮肉伤罢,况且我的右手并无大碍,哪怕就是随着大人做个笔录啥的也使在下能略感心安。”

“范兄弟,你报恩心切本官理解,但你是因公受伤,本官理应负责。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在古陵岥寨外的河道里又捞出一具腐尸,目前我们怀疑是被盗多日的武罢和之尸,接下来我们可能会四处奔波寻访求证。你真想助本官破案那就听我的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再相助也不迟。至于案情的记录事宜你也不必操心,这事我自己也能行,况且如今杨复维兄弟也略通笔墨,这事交给他就行了。”

“可是——”

没等范文通说出口,一旁的孟老翁便赶紧附和着劝道:“小兄弟你就听大人的吧,你说你一个伤病之人能帮上什么忙呢,能不拖后腿就不错了。倒不如专心养好伤病在图报答。”

范文通听孟老翁这番说话,终于点头妥协下来。张公心下也十分欢喜,拍着他的肩膀又抚慰了一番,然后留他安心歇息,自己则和孟老翁出了卧室。当晚张公也在孟老夫妇的安排下借宿就寝,一夜无话,不提。

次日卯时。张公草草用过早饭,又去看望了一回范文通,临出发前又对孟老夫妇说了几句费心照看的感谢话,一切嘱咐完毕后便奋马扬蹄直奔光山县而去。

半个时辰后,张梦鲤停马于双槐园门前。此时的双槐园大门紧闭,十分安静。张公系马于厩,后上前敲门,一时无人应答。由于门外无锁,门内横闩,故张公肯定有人在家,于是又托起门环接连扣之。

扣了三五回,才听见院内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及至开门,方见是杨复维。

杨复维一见是张公,连忙带着歉意道:“原来是大人回来了。方才我正在内室专注于研析赵久宁的调查材料,不曾听闻门响,故姗姗来迟,还望大人见谅。”

张梦鲤稍稍一顿,然后开怀笑道:“杨兄客气,承蒙杨兄为此案费心劳神,是我该向你求谅才对。”

“不敢不敢,”杨复维忙诚惶诚恐道,“我为大人效劳乃是荣幸。况大人于县衙替我洗冤救我一命,理应效力报答。”

“哪里的话,”张梦鲤亦客气道,“职责所在,职责所在。”

——于是在如此你来我往的言谈间,两人已来到正堂。一落座,杨复维正准备倒茶递水,被张梦鲤拦下,并示意他落座。杨复维一坐下来,张梦鲤便抛开闲话直入正题道:“许定他们呢?他们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

杨复维答道:“回大人,许老弟那边似乎已有进展,只是目前正在加紧明察暗访,期望能找到更多线索。”

“这么回事啊,”张梦鲤点点头,随即又问,“那张全也跟着去了?”

“没有,”杨复维回道,“大人不是说张全已经被扈传中看出破绽了吗?所以张全没有参与对扈传中的调查。不过他在街上发现了另外一个可疑之人,所以就暗中跟踪他去了。”

“另外一个?”张梦鲤有些纳闷,摸着下巴询问道,“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人嘛——”杨复维侧首回想了片刻,后兴奋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据张全所言,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而且他觉得这个老头似乎是刻意在自己面前装疯卖傻想要引起他的注意的。所以张全便像是理所当然般跟了上去。”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老头的?”张梦鲤知道,这个张全所发现的这个老头很有可能就是羊遇荣和胡海光口中所言的那个“穿着似巫婆的怪老头”,于是便忙不迭地追问道。

“昨天下午。”杨复维回道,“原本他是在等巷口监视扈传中宅邸的许定和易华平一起回去的。后来这怪老头路过,张全觉着可疑,便跑去跟易华平打了个招呼就走了,直到今天早上也没回来。张全所说的这些情况也都是易华平晚上转述给我的。”

“那许定和易华平人呢?”

“天还没亮就出去了,许老弟让耿忠继续盯扈传中的梢,自己和易华平还有佟富三人分头去找张全去了。”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啊!”张梦鲤眉头紧锁,深感焦虑,正发愁之际突然又想到什么,遂接着问道,“祝拱昨晚不回来了吗?他人呢?”

“回大人,祝兄弟也是一大早就起来了。说是先要去驿馆给昨晚送尸体的朋友送行,之后还要去县衙急等着仵作给那尸体验尸。”

“哦,我知道了。对了,你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

“大人请稍等,”说着杨复维起身走进自己卧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两张纸札,说道,“大人,你走之后我把赵久宁秘密约到了一家酒楼,我把他对我所有问题的回答都记到了纸上,大人请过目”说罢双手将其呈递到张公面前。

张梦鲤接过纸札,一一过目,后不解道:“依赵久宁的说法,他并不知道自己书房里有过《诸品仙方》这本书。可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呢?杨兄,以当时赵久宁的对答神态来看,你认为是真是假?”

“这个不敢妄论,”杨复维回道,“正所谓‘事逢疑处真作假,言至信时假成真’,光看他的表面,实难定论。”

“罢了罢了,”张梦鲤摆摆手,边起身边吩咐道,“走,我们先去趟义庄。”

义庄里,张梦鲤见到了祝拱和仵作。仵作是个年迈但却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把张公带到尸体前,摇头叹息道:“大人,说出来也许您不信,这尸体的死亡时间根本没足二十多天,顶多只有五六天。”

“什么,”张梦鲤脸上露出万分诧异,郑重其事道,“老先生,你可得看好了。一个死了才五六天的人岂会腐烂成这般模样。”

“大人,您应该知道,尸体的腐败程度受多种因素影响,并非一成不变。此尸体身体浮肿胀大。很明显长期在水中浸泡所致。而由于这几天天气晴朗,更时有烈日当空,气温骤升之时。当经水泡浮肿的尸体与燥热天气一结合,尸体加剧腐化亦是寻常之事。而从尸体腐烂程度来看,脸部尤为最甚,腹部次之,背部及四肢再次。”

“这是为何?”张梦鲤问道。

“大人请看,”仵作指着尸体面部道,“尸体的脸部之所以腐烂最快是因为有人曾往尸体脸上划过几刀,并往伤口上泼了污水。以致面部被大量虫蚁侵蚀,加快了其腐烂程度。”

“原来如此!难怪当初总觉得此尸体有异乎寻常的恶臭,”说着,张梦鲤想到祝拱,遂朝他看去,只见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尸体,便打趣道,“祝兄弟这么快就适应过来了?挺厉害嘛!”

祝拱苦笑着,用瓮声翁气的音调说道:“大人就莫要取笑了,你看看我。”说着祝拱仰起头来,张公看去,不禁发笑——只见祝拱将两个鼻孔都塞上了纸团。一旁的杨复维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真个是:纵有悬案羁身,使君耗费心神。时将苦中作乐,胜过死气沉沉。

一番调笑后,张公似有所思,转向仵作道:“老先生,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说给尸体毁容之人不想让他人认出死者身份,但并未说死者究竟是死于何因啊!”

仵作听罢,又指向尸体颈部位置:“大人请细看,尸体颈部及两侧皆有青紫色淤痕,很明显是被勒死的。”

“此话过于绝对吧,”杨复维提出不同见解,“万一是自己上吊自杀的呢。”

“不可能,”张梦鲤一摆手,率先反驳道,“你看尸体颈部两侧亦有勒痕,一般自杀——也就是自愿上吊被勒死的人不会出现这种勒痕。这种颈部两侧都有勒痕的情况只有在被害人被人从身后勒住脖子时才会出现。”

“大人所言不谬,”仵作赞成道,“老朽正是依据此道理得出这番结论的。”

杨复维仔细打量了尸体后,心服口服地点点头,不再反驳。

这时张梦鲤分派任务道:“杨兄,小祝,你们去把许定给我叫回来,让他回双槐园等我,我有要事问他。”

“那我们做什么?”祝拱问道。

“许定回去后你们就代替他一起去寻找张全的下落。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我们的人。”

“是,大人。”二人拱手异口同声道,当下便一齐退了出去。

之后,张梦鲤又转向仵作请教道:“老先生,能根据尸体看出死者身份或年纪吗?”

“实在抱歉大人,”仵作深表歉意道,“由于死者躯体表皮先是经水浸泡而浮肿,后又因腐烂而导致肌肉塌陷。故已很难辨出身份。”

“那死者手脚上是否有老茧存在?”张梦鲤又问。

“回大人,您来之前我已检查过,手脚并无老茧。”

“那说明死者并非力工。要么经商,要么从仕……总之是个不常劳作之人。”

“大人所言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绝对。”

“噢——”张梦鲤好奇道,“老先生此话怎讲?”

“听我慢慢道来,”仵作回道,“手足上的老茧,又叫胼胝,乃长年劳作者贯生的死皮。而这些茧皮本就与血肉相连不甚紧密,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老茧之下早有新皮覆于血肉。当老茧经水长泡,便会渐次脱离剥落。所以这具经水泡过的尸体手足之上不见老茧也不乏此因之故。”

听了仵作的分析,张梦鲤觉得可信,却又不全信,道:“老先生所言确是有一定道理,但手足同时剥落老茧且一点长茧的迹象都看不出来怕是不太可能吧。若只是三三两两出现此等情况倒也合乎常理。”

“大人所言也有道理,老朽只是根据往常经验略提拙见,若有谬误还请大人明鉴。”

“老先生谦虚了,”张梦鲤客气道,“其实本官一直有疑,原本以为这尸体应该是新县的武罢和。”

“武罢和,”仵作嘴上念叨着名字,心里却回忆了一番,后道,“大人所说可是新县城中的‘圣思坊’药铺老板?”

“正是此人。怎么,老先生有印象?”

仵作在尸体旁来回踱着碎步道:“何止是见过,我还经常去他铺子抓药呢!”

张梦鲤当即喜出望外,连忙趁热打铁道:“既是如此,老先生再仔细辨认辨认,看看这具尸体是不是他。武罢和的尸体在二十六日那天发现被盗,但具体是哪天不见的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一直怀疑这具尸体就是他。”

“不可能!”仵作立马肯定道。

张梦鲤见仵作如此肯定,虽说有些失望,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追问道:“老先生还未细看何以就铁定不可能?”

仵作见张公不信,便走到尸体旁,指着尸体右手道:“大人你看。”

张梦鲤凑过去看了半天,纳闷道:“恐怕还请老先生明示。张某眼拙,实在看不出个子丑寅卯。”

“哦,看来不是大人眼拙,”仵作笑道,“大人兴许是不知道,武罢和左手是个六指。而此人并非六指,所以老朽敢肯定此人并非武罢和。并且从尸体来看,此人年纪应该在武罢和之下。而且是个读书人。”

“是吗?这个何以得知?”张梦鲤不解,问道。

“大人稍等,”仵作转身离开,不久便手拿一个精致的香囊走了过来,并道,“这个香囊是从死者贴身衣服里搜出来的,上面绣有蟾宫折桂图。绣工极好,应该是心上人相送之物。因蟾宫折桂有金榜题名的寓意,所以老朽斗胆猜测死者乃是一寒窗学子。”

“哦!原来如此。”张梦鲤接过香囊一看,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些感伤道,“如今不论官场还是考场,大都是以权谋私,徇私舞弊之徒。有真才实学者往往因不懂变通而不得高中。家中又有翘首以盼之人,若不能题名金榜定会心灰意冷,厌世寻死。真是国之悲哀,人之可怜!”

仵作也不禁感叹几声,指着尸体前的一个灵牌道:“大人说的没错,这义庄里停厝的大多都是无主之尸,甚是可悲可怜。还好在这里看义庄的姜老汉心地善良,给每个新来的‘客人’都刻了灵牌。虽说简陋了些,但也是件大阴德。”

“老先生说的‘客人’是什么意思?”张梦鲤不解问道。

“咳!是这么回事,”仵作解释道,“一来兴许是因为姜老汉长期自己在这儿吧,有些孤单,所以来个尸体都当成是做客的人;这二来嘛,又正好应了‘客死他乡之人’的意思。所以就称之为‘客人’了。”

“哦,”张梦鲤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有点意思。”

仵作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又探问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需要老朽帮忙的?”

张梦鲤仔细想了想,思无别事,于是就此告别道:“这回有劳老先生点拨了,本官暂且也无问可询,就先走一步了。”

仵作也作揖行礼道:“大人客气了,大人请便。”

张公刚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仵作的嘱咐声:“大人,关于这具水中浮尸恕老朽再多此一言——既然行凶者刻意将尸体脸部毁容,显然是不想让别人认出来。而他这么做一定有其原因所在,望大人切要小心为妙啊!”

张梦鲤朝仵作拱拱手,礼敬道:“张某明白,多谢老先生点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