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知太过兴奋,连来了一位“生人”都不曾注意,秦青叹了口气,眼底仍有些忐忑起伏,一路过来已有不少人侧目,他全然不以为意,其实,在他心中,只要有一人能认得他就足够了。
秦缃和语嫣正帮许冰清换洗额巾,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足音,喧闹间,秦广带着三位儿子迈入了门槛,一眼就看见坐在朱漆雕花靠椅上的秦青。
他的三位兄弟俱是猛地一惊,满眼困惑,不知秦府里怎么来了这么一个怪人,目光不禁好奇地在他的脸上打探,秦青羞赧而悲哀地低下头,瞬间视线便已模糊。
唯有秦广面上波澜不惊,一双眼沉着似古井,秦青心中狐疑,抬眼望去,见他眼中融融情意只作电光闪过,他心中便已明了,一颗心也沉静了下来。
秦缃、语嫣一时想替秦青解释,却不想秦广语气淡若清风,“秦青,你回来了。”
秦青眼底交闪着吃惊、疑惑与释然、欣慰,那双本因憔悴支离而显得晦暗的眸此刻涌现出日月般的光辉。
那三位堂主闻言如被惊雷劈中,先是毫不相信,可一体会太祖爷的口气,再细细分辨秦青的身形,一个个均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你们几个,还不向大哥问好。”秦青语气重了些,这时三人才颇为尴尬地向他点点头。
他唇角渐渐绽出一朵笑意,面色继而愈发明朗,心上最大最厚的一片雨云终于消散。
秦缃亦是慰然,只是奇怪秦广为何反应静若止水,难道他早就知晓这一切?
不容秦缃细想,他颇为赞赏地看了秦缃和语嫣一眼,又和云鸿寒暄道谢后,便吩咐众人都退下,只留下他一人在听雨楼为许冰清化解蛊毒。
秦青坦然地与三位弟弟说明一切,他们起先还不适应,终究也接受了事实,秦缃和语嫣连夜赶路,早已累得够呛,此刻只想找张床,睡得天昏地暗才好。
两人哈欠连天地朝东坊而去,云鸿虽还想与秦缃说几句话,见她眼下黑晕深重,也只好作罢,只叫她好好休息。
一天一夜,秦广自听雨楼出来时仿佛又苍老了许多,好在许冰清身上余毒已清,经过半月的休养,气色也恢复了五六分,便急着去向秦广谢恩,之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终于在一个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晴好日子,携上一对紫晶麒麟镇纸与蓝田玉缠枝如意,朝东坊走去。
她身为一席掌事,亲自给三等侍才送上如此重礼,若是之前的她,宁愿身首异处也不会踏出听雨楼半步,此刻她是为着心中一股歉疚与愧意才作此决定,之前确实是自己尖刻了些,一直对秦缃另眼相看,她一介小小侍婢却总在秦府为难时刻予以援手,短短半年不到,便连升几级,这是任何一个侍婢侍才都望尘莫及的,凭甚她能获此殊荣?
如今她是明白了,正因她心中有善,心存大家,方能如此不计前嫌,拼上性命为自己寻来灵药。这使许冰清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可笑。
是黄芪过来请的,她回避着秦缃责问的眼光和语嫣失望的点点泪意,只以一种再卑微不过的声音说明许掌事的来意,匆匆转身退下。
许冰清身上披一件月白樱花纹交领纱衫,轻盈薄透的水袖迎风飞舞,有苍白的荼蘼划过她的衣裙,缭乱的光影更衬得她消瘦的面容愈发苍白病弱,髻上只一支流苏百合银簪,素净得若一张白纸。
秦缃含着笑意行礼如仪,“下婢见过许掌事,奴婢见许掌事今日气色好上许多呢。”
许冰清的眸底若水光潋潋,似有沉沉的心事,秦缃从未见过她这般无助的模样,“秦姑娘,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拂,这份情冰清铭记在心。”她低眸,面色有不自然的红晕,贴身侍婢会意,笑着:“秦姑娘心善是可怜见了的,奴婢自叹不如。这些礼是我们掌事的一点心意,还请姑娘笑纳呢。”
秦缃忙轻轻推回她的手,硬了脸,“许掌事这不是折煞奴婢吗?奴婢怎敢担当一句‘秦姑娘’,让人知道了,又说奴婢没大没小,不顾家纪了。这些礼奴婢是万万不能收的,且不说此行秦堂主功劳最大,李公子更是尽心竭力呢,奴婢怎好吃独食,掌事要谢,尽管去谢堂主和公子吧,奴婢位小功低,掌事无需挂记。”
秦缃敛裙含笑行礼,“奴婢还有事在身,还请掌事让奴婢先行告退。”
这一番话让冰清眼中柔情更甚,全然不见往日凌厉威风,见秦缃只低眸不起,她伸手扶她起来,暖笑如阳,在苍白得透明的脸上仿若雪上红梅,“秦姑娘莫客气,此后冰清只愿你我二人摒弃前嫌,人前有规矩束着,你我以掌事侍才相称,若无人在侧,你尽管叫我姐姐,有什么难事也尽管来找我,莫要嫌弃冰清才好。”
闻听此言,冰清的贴身侍婢和秦缃俱是一惊,秦缃眼底漾起感怀与慰藉,只深深躬身到底,“如此,是妹妹福泽齐天了,怎还敢嫌弃姐姐,倒是姐姐莫要厌我才好。”
冰清笑着笑着眉眼都弯了,深扶一把秦缃,“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因着站了久了,冰清有些气喘,秦缃忙让侍婢扶冰清回听雨楼,自己回到东坊时,也添了十分松快欣悦,语嫣晓得了,几乎不敢相信。
如此一来,秦缃又立了大功,擢升为二等侍才,也管上了几个侍婢,正是紫韶、碧染、黄芪和语嫣。
但秦家一荣一衰的背后,却藏着许多疑点,仿佛一切都在将冥冥中的暗影渐渐照亮。
先是银灰炭沉香的失窃,秦缃发现了南门外的神秘地洞,分布着稀有的忘忧草。再者元淑皇后是如何得知她那本《天香幻梦录》是假的,若非秦府中藏有内鬼,便是元淑慧眼识遍天下事,有通天晓地之能。而许冰清所中的赤焰金龟蛊乃南疆毒蛊,又怎会出现在秦府?偏偏又是元淑刚解脱梦蛇幻惑之后的事,未免太过凑巧;另外,堂主夫人如何竟会受一小小侍才的蛊惑,能为之抛家弃子,背弃家族,盗用家财,意欲与人私奔,那名叫段山远的又有怎样的来头?秦广当日一见许冰清手上的三蛇交缠纹,便想起当年在南疆激战之时,一群嗜血的南蛮手上皆刺有此纹,这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疑点重重,若浓云密布,不难看出,种种事实都指向南诏郡,而一向与秦家、李家不合的正是掌管南疆一方土地的王家。
不知这背后又酝酿着怎样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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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荼蘼花事尽,夏日翠荫浓,渐短的夜装不了澎湃的思念,逝去的人是永不再回来了。
每当步过解语阁前那片荒意渐显的海棠花圃,仿佛当日相伴赏花饮酒的人还在身侧,一抬头便可见银河璀璨如繁丽的镶宝玉带,玄北星高悬,目睹人世间一切生死离别。
秦缃的心似被一颗银针狠狠刺穿,眼中泪意承不住,陡然滑落,却笑着倾听着萧冷的风,他的声音好似还散落在风中。
秦戈,不忍触碰的伤,终究不能再见他那对粗眉一跳了……
若美好的东西终究会逝去,不如从不曾拥有。
倒是平淡如水的日子能冲淡些苦涩的愁绪,时光将心中的血与痛一层层抹去,仿佛就是一场未完的花事,再灿烂再美好也是曾经,往前看去,仍是白云依旧。
云鸿来秦府日益频繁,秦缃只能躲着他,语嫣总埋怨秦缃这样未免太过失礼,倒是慕幽一言劝告让云鸿稍稍收敛,那些如流水的金银珠玉都被秦缃原封奉还,甚至从不打开妆奁一看,怎奈云鸿这般没有耐心的人竟会如此执着,倒真是情真义重。
渐渐地,整个秦府皆知晓了,明里虽不阻止,暗里却也不支持,毕竟秦缃只是二等侍才,是高攀不上李家的二少爷的,何况她对云鸿的心思可近乎冷漠了,再这样胡闹下去,李家自会让云鸿与秦缃断绝往来,这个道理由慕幽说给云鸿听,才至于让他不再脑袋发热,为了今后能不时见秦缃一面,倒也将灼热的心压了下去。
神秘道人戏谑玄武帝已在紫霄城闹得满城风雨,虽玄武拟下旨意,胆敢公然谈及天子者斩立决,但这件事依旧是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时也对这名神秘道人抱有一种近乎期待的好奇。
元淑的梦蛇之惑已解,但余波未平,传言若无形的暗影在宫墙内肆意蔓延,并非梦蛇乃污邪之物,而正是因其秉性独特,故能诱发人心深处潜藏的力量,若为善者所用,必心宁气静,广结善缘,而若为恶者所用,则深重心中的恶必发于表,现乎行。
元淑闻言只讥诮地笑,只道是坊间流言不必当真,起初玄武也不屑一顾,但耳边谣言久久不散,也未免起了些许疑心。
秦广受诏入朝觐见圣面时,玄武也曾旁敲侧击地打探他梦蛇的奥义,秦广心知事关元淑,许冰清受蛊害已与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彼时不宜再起波澜,便以“梦蛇乃上古奇香,奥义失传良久,《天香幻梦录》上也未有记载”推辞了过去。从玄武眸中疑惑可知他并未打消心中疑虑。
秦广此次上京一是为了梦蛇一事,二则是有关东琅郡福泽平原及周边大旱灾情,三则是商讨南诏郡暴民叛乱之事,听闻南诏郡王家管理愈发懒怠无力,苛捐杂税却越来越重,使底下百姓怨声载道,生活贫苦无以为继,故揭竿而起,如燎原之火营党结私,暴动叛乱一呼百应。玄武为此几番盛怒,倒是王家愈发目无王法,绞的那些捐税流向也甚为可疑,再加上近来种种端倪,玄武忧心忡忡,不能不防微杜渐。
秦家与王家素来不和,之前一度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王家已蠢蠢欲动,他秦广再不能坐以待毙,当朝便上呈了折子,字字皆指向王家。
如此,南柯大陆又将上演一场波诡云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