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是一场雷暴,无情撕裂珍馐堂中的暖阳喜悦,大堂里一下静若大荒雪原,唯有席间奏乐的歌姬不明就里,依旧奏着,却多了分胆怯和疑惑。
秦广眉间如压了座山,他手一扬,无声威严如虎豹,歌姬们赶紧颔首退了出去,四位堂主亦是极力忍住惊诧与愁绪,余光扫到正座上的曹公公,心中又是一沉,目色更深了几许。气氛倏忽间便压抑如墨云倾城,他却混作不觉,眉眼依旧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竟像是在作壁上观,看他秦家的笑话。
秦荫心中腾起火来,按耐不住,把羊角铜盏狠狠往桌上一磕,清酒洒了一半,右手手背上的青筋有蚯蚓粗,指节已发白,秦枫怕他顶撞曹公公,忙生硬地劝酒:“二哥,来,咱们干一杯!”
秦荫煞有介事地望了他一眼,终究将那自毛发体肤散发出的怒气和着酒一齐下了肚。
秦广面色有些发白,神思有些恍惚,双目焦点都不知在何处。
秦家能与其余三家鼎立,无非靠的就是那世代相传的制香秘法,而《天香幻梦录》则更是祖辈间相传,祖例是从不经外人之手,平日里都放在千佛塔顶部的幻香阁中,平常要查香方也只是翻翻抄本,对于秦家来说,那便是至宝,便是命根,无论如何也不可让其损耗些许的。即算是当今皇后开口,秦广也不得违背古训呀。
“秦老爷对圣上一片赤心,御书牌匾都赐了下来,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吧?”曹公公用金杯漱了口,似笑非笑地看着秦广。
秦广那张老脸勉强挤出笑,褶皱里却藏满了不屑,“既然是皇后亲开玉口,再好的东西老夫也得拱手送上,何况一本香料书籍。”
秦家四兄弟听得心惊肉跳,秦荫急得一拍大腿,刚欲说话,秦广瞪了他一眼,继续道:“老夫这就叫人拿来。”他附在秦枫耳边耳语几句,秦枫嘴角浮上几乎看不见的笑意,转身出了大堂。
不多时,秦枫便将一本足有半尺厚的发黄典籍递给曹公公,正面满是斑驳痕迹,“天香幻梦录”五个大篆字迹模糊不辨,拿到手上便可闻见故纸堆的陈腐气味。
触手有桐油的滑腻,曹公公草草翻阅,有些篆字已然缺失了,有些眼花的他本就不识大篆,不过怡然而笑,转手将《天香幻梦录》交给了身边的小监,小监小心捧了出去。
曹公公深陷而浑浊的眼扫过秦广,笑意更深,“秦老爷果然对皇上忠心一片,本公公自叹弗如。”
秦广只抚须大笑,“公公哪里的话,要说对皇上忠心,公公日夜随侍于皇上身侧,更是赤心可鉴呀!”
不知是因为酒的缘故还是不经矜夸,曹公公双颊酡红,在苍白的面上显得颇为妖冶。
“本公公还得像皇上复命,就不多叨扰贵府了,告辞!”
“公公慢走!”
送走曹公公后,秦枫道出那本《天香幻梦录》不过是最老旧的一本抄本,倒也字迹模糊,不足以继用了,叫那公公打发去也好!
众人一阵释然,嬉笑不已,行此一举,秦广只料想元淑皇后并不识《天香幻梦录》为何样,况且她只醉心于香方,有抄本也足够她看上几年了。像紫椤香这般的奇香方子在抄本上是找不到的,怕的就是香方为他人盗用,只有需要奇香方子时,秦广才会亲自去千佛塔幻香阁抄录,香成则将方子付之一炬。
秦荫经父亲吩咐,怕此抄本露出破绽,特叫慕幽以化墨术在抄本尾页上补录紫椤香的方子,墨迹完全可以乱真,也不怕元淑她认将出来。
虽是冒险一举,但相较于呈交《天香幻梦录》原本,仍是百里挑一的好办法了。
※※※
德妃送来的忘忧蛊就放在缠花连枝藤桌上,精巧的锦面攒金银丝木盒里有窸窣细响,元淑叫大胆的行云打开,里面有五只碧蓝白点的甲虫,
元淑按捺住心中惊诧,紧挨着织梦走上前去,神色惶惶。
行云笑道:“娘娘若怕这小虫,不看也罢,由奴婢拿去牡丹园里吧。德妃娘娘说这忘忧蛊爬过的地方会长出忘忧草来呢!”
元淑在织梦背后只匆匆偷望一眼,赶紧转头走到窗前赏观满园繁花了。时近夏日,牡丹有盛极而衰的态势,糜糜的香气将蜂蝶都熏醉了。
她一摇绢扇,流苏拂动胸口上的繁绣木芍药,令道:“也算她有心,竟送这南诏郡的玩意儿给本宫,也不怕把本宫吓着。”
行云听她语气不对,一把将盒盖掩上,“娘娘既不喜欢,那奴婢便将它送回醉华宫去罢。”
元淑手一挥,目光随着那些凤尾蝶,“谁说本宫不喜欢。”她轻抚案上那厚厚一叠故纸,“要制成紫椤香,可少不了忘忧草呢。只是本宫那些娇弱的牡丹怎可受这蛊虫戕害,行云,你把忘忧蛊放到净雪宫云梅园去。”
行云狡黠一笑,刚要捧着锦木盒出去,一张花笺翩然飞落,她拾起一看,心中一惊,赶紧趋步上前递给元淑,“娘娘……”
元淑也觉奇怪,接过来一看,上书:“皇后万福,天香不成,梦录非真,断莫伤神。”
再翻至背面,有树胶的痕迹,看来这花笺是粘在锦木盒下的,她秀眉紧蹙,将花笺狠狠往桌上一拍,长长的镶宝云纹金护甲在檀木案桌上划出一条痕迹。
再看那叠故纸,元淑咬着下唇,羞恼澎湃于心,胡乱翻了起来。
“好!好!好!他秦家玩把戏竟玩到本宫头上来了!”元淑云袖一拂,《天香幻梦录》被狠掷于地,发黄的纸页碎散不堪。
行云唬了一跳,赶忙将书收拾起来,劝道:“娘娘息怒,德妃娘娘所言也许非真,只叫奴婢拿去太学阁叫那帮儒生鉴定鉴定,再作定夺不迟。”
元淑很快静了下来,揉着太阳穴,弱声道:“是本宫太沉不住气了,织梦,去给本宫燃上宁神香……”
元淑与德妃一直河水不犯井水,这次她出言提醒,又不关争夺圣宠,所言虽无十分可信,也有五分实确。
元淑嘴角溢出一丝清凌的冷笑,世人皆知《天香幻梦录》乃秦家世代相传的至宝,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会没有一句推辞就借与外人。
本宫不过就想借阅一眼,竟还玩起了掉包计,既然如此,就别怪本宫撕破情面了。
三日后,行云一张娇俏活泼的小脸似拢了巫山云雾,经三位太学博士共同鉴定,此卷纸料只是上好的苏宣,最后一页的墨迹更是新近才添上的。而《天香幻梦录》流转百年,若以此等纸料书成,必腐朽成灰了,更别说世代相传了。
元淑冷哼一声,纤手接过那抄本,随意掷于双童合抱铜炉中,“哔啵”作响,又往刻丝博山青瓷香炉中添了一把紫椤香。
柔媚双目几乎入鬓,带着七分寒意,金护甲一下下敲击在案桌上,不紧不慢道:“既然秦家对本宫如此有心,本宫自然也得回敬,免得失了礼数。”
就在此刻,织梦刚要通报,玄武一挥手,大步走了进来。行云行了个礼后,与织梦一同出去吩咐厨房准备晚膳了。
见了他,元淑不起身亦不行礼,只闷闷斜倚在明妃锦榻上,以手支颐,神色凄然,一双剪水双眸似云缭雾绕,有作雨之势。
玄武见她这般,先是驻足一愣,继而上前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上的珊瑚钏碰撞发出细响。顺势将她柔弱无骨的身子揽入怀中,让她斜躺在自己坚厚的胸膛,她闻到细细的龙脑香。
有一瞬间的失神与感动,泪真的溢了出来,在她素白俏脸上真如梨花带雨。
玄武怜惜不已,以手轻拭她的泪,眼中柔情如白云出岫,暖暖洋洋地弥漫在她眼前。她神情愈加哀戚,微侧过脸去。
“元淑,怎么了,委屈成这样,忍心叫朕担心。”
她哽咽道:“臣妾失德,不敢叫皇上操心。”
他手握得愈紧,她感到手心凛冽粗糙的纹路,眼见他剑眉间忧切的褶皱,元淑唇角蓄满了隐忍。
“你是朕的女人,朕连你都保护不好,何以护天下?!元淑,你是知道朕的心意的,有什么委屈你只管和朕说,朕定与你做主。”
楚楚眸眼一动,一滴清泪便顺着光滑饱满的面颊滑落,留下晶莹的泪痕。
“臣妾心知秦家视《天香幻梦录》为至宝,本不欲求阅,怎奈那紫椤香实在是让臣妾心痒难耐,臣妾私心想着能学得一二皮毛,也好让皇上能日夜闻得这上好香料,消解些政事劳累,怎想臣妾按那书上方子去调配,时过多天也毫无进展,本以为是臣妾自身驽钝,不识香道精髓,可今日里行云告诉臣妾,臣妾手中的《天香幻梦录》并非原本,而是一本残旧的抄本罢了。”
玄武听罢,眉间骤起急怒,脸色都变了,双目射出锋锐寒光,元淑在他怀中心惊胆跳,却只能继续强作忧戚。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重重一掌击在锦榻上,元淑直觉全身一震,难受的酥麻。
她强笑着,丝毫不露痕迹,面上丝毫波澜也无,依旧是那个柔婉似水的元淑。她轻轻抚着他急剧起伏的胸口,娇声道:“皇上息怒,这秦家虽胆大包天,欺罔圣意,但眼下皇上也不好以此为借口和秦家翻脸,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也得谨慎,好歹秦家也是四大家族之一,在东琅郡势力如老树盘根,况且他秦家只不过是个制香的,兴许只是一时疏忽,拿错了罢了。”
玄武眼色渐渐温柔,“元淑你太宽宏仁慈了,朕只是不想委屈了你。”
元淑抿唇温婉一笑,两颊红晕如醉,娇柔可爱,“臣妾心里知道皇上心疼臣妾,这已是臣妾前世修来的莫大的福气了,臣妾不敢再奢求其他,不过对于秦家罔顾君令,皇上也不可太骄纵了他……”
“那爱妃的意思是……?”玄武勾起元淑俏丽的下颌。
“臣妾以为秦家虽年年进贡香料,却从不曾见到名满天下的三大奇香,此次皇上不如就让他们制成三大奇香之一的梦蛇来将功补过吧,一来可显我朝神威,二来也让秦家谨以为戒,再不敢怠慢圣命。”
“元淑所言极是,就照爱后说的去做……”
元淑的唇被炽热覆满,目光却似冷月般清明,这回看他秦家还能使出怎样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