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君有些不解的看着眼前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背对着他,望着湖面。
他支开了阿烟和那个有点眼熟,但他又不记得了的女人。他说有话要单独和他说,但他从开始到现在都在看着湖面,不发一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看起来要下雨了。阿君估量了一下开口道,“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家里晒了很多鱼干,要是被雨淋了就没用了。”
没有回应。
阿君没了什么耐心,“那我走了,反正我不是你口中的君少白,你说的话我大概也没什么印象。”
转身,还没迈出一步。就听宋锦颐压抑很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为了你,亲手杀了最疼我的母亲。可你断了我两条腿,害的我家破人亡,再无我容身之所。”
阿君顿在原地,转身,看他背影寂寥,心里不忍起来,“我以前……那么坏?”
“还在说以前,你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真的失忆了?”宋锦颐转过轮椅,这才面对他,“就算你骗的了别人,你也骗不了我。”
……
因为宋锦颐有话要和单独和阿君说,周文烟就带了君静安到了河对岸的一片树林里,那里可以随时看到河岸上两人的动静。
君静安本不愿放两人单独在一起,但周文烟却拉了她的手,不给她留下来的余地。她以为她是笃定,宋锦颐不会伤他,却没想到她拉她离开却只是因为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君静安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上身穿了一件白色衬衣,外罩黑色马甲,西装长裤。他身子颀长,随意的倚在一棵木棉树上,侧对着她,望着河岸那边的两个人,不知在想什么,眉头微微皱起。
木棉花已落败很久,光秃秃的树上,枝叶稀疏,一树的寂寞。
周文烟将她送到离那人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他在这里等了你很长时间了,他有话要和你说。”
君静安正要上前,周文烟将她叫住,“在你去见他之前,有些话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
君静安顿住。
“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守莲了,他是周宇回,是如今周家的掌权人。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周文烟说完对她挥挥手,转身往回走,“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君静安的心悬了起来,她看着周文烟慢慢走远的背影,她忽然不敢回头。
但该面对的,却始终要面对。
她脸上强挤着笑,踮着脚,小心翼翼的走到他面前。“守莲。”
周宇回回头,冷冷的表情已不复往日的温柔,僵硬的似乎已经被冻住,“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守莲了,你该知道。”
“对不起。”君静安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们之间早就已经彻底结束,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果然,她们之间如今连对不起都不需要了。
他西装革履,仪表穿着都不再是往昔落魄打扮。君静安心下已经明了,白玉莲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你回周家了吗?”
周宇回说,“我是周家二少爷,我自然要回周家。”
“那你今日来找我,怕不是来救我的吧?”君静安也想表现的如他一般彻底,有些情谊,该断的就该勇敢。可她,终究是个拖沓的人,做不来他那么利落。所以,她心里极不自在,还有些隐隐的作痛。
“自会有人想办法来救你,你的事轮不到我管。我今天来是有话要问你。”
“什么?”她虽然这样问,但她心里早已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他肯定是为那日白玉莲死前让她答应的话而来。否则,正如他所说,如今的两人已经彻底结束,他还有什么理由来找她。
果然不出她所料。
“我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你又答应了她些什么?”
君静安想了一会儿,“你母亲将你父亲去世的真相告诉给了我,我答应她,不会放弃你。”
“你知道是谁害了我父亲?”周宇回虽然问了,但他的语气,还有表情却都冷静的出奇。
这让她心底有些发冷,如今的他难道连父亲的死都不在乎了吗?
“我不会说的。”
“你凭什么将我母亲的秘密据为己有?”他冷哼一声,上前几步站在她面前,“既然你已经放弃了我,为什么不肯将我父亲的死告诉给我?”
她望着他,冷了的心忽然晃动了一下,只是一下,她的嘴角就不再如最初那般无力下垂,她笑了。
原来,他并没有如他自己表现的那般绝情,她与他之间还没有彻底结束。毕竟,他还在怪她。正因为怨恨,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真正的绝情,是漠不关心,是毫不在意。
“我答应过你母亲,就算你放弃我,我也不能放弃你。”
他怔在原地,下一刻却低低笑了起来,“不放弃我?那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当我在码头冒雨等了你几个钟头时,你在哪?你和那个杀了我母亲的凶手在一起,你放不开他,甚至……”他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此时有些可笑的激动和嫉妒,“算了,多说也无益。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可以自己去查。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过我母亲,或者是伤害我的人。”他抬头看向对岸,眼里的阴鸷像一道闪电一般让人措不及防。
“你不能伤害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君静安脱口而出。
周宇回回头,森森的看着她,嘴边泛起冷笑,“他杀了我母亲,你叫我放下这血海深仇?”
“可他失忆了,他不再是以前的君少白了。”
“那又怎么样?”周宇回冷哼一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吗?我母亲绝不会白死。”
君静安知道自己现在再说什么都是惘然了。他已经被他母亲的死彻底改头换面,他原本的温柔都是因为他母亲的存在,如今母亲死了,他只剩下满腔仇恨,就像宋锦颐口中的君少白一样,没了心,他只是个刽子手。
“这样,你还要留在他身边吗?”周宇回还是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也是给他自己一个机会。
君静安不知这算是他仅剩的体贴,还是进一步的残忍。这条路对她来说,如今根本没的选择。如果说以前她的心还像是漂浮的云,那么如今她的心已是坚如磐石。
她以前的逃避,只是因为她的爱得不到回应害怕被伤害。如今,君少白已经给了她等待了整整九年的答案,两人一路的坎坷,如今总算盼到也许有个好的结局,她怎么能半途而废抛弃他?
况且,他受了那么多苦,她又怎么忍心看着他继续痛苦下去,她不相信他会那么残忍,所以她一定要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她要理解他。
“若是你要恨他,就连着我一起恨吧。”
君静安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
是枪声。
“阿君……”是周文烟的喊叫声。
不是周宇回开的枪。
那是……宋锦颐。
君静安转头看向河岸,那里,宋锦颐手里的枪口还带着一缕青烟,他脸上的冷,像是结了冰。君少白躺在血泊里,心口上一片血渍,周文烟扑在他的身上,哭喊着,像是丢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她转身就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却完全忘记身后那个人因为她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仅有的期望在她转身的瞬间,彻底的破灭。
周宇回悲哀的想,如果原来一个人心里只装的下一个人,她心里先有了他,他就挤不进去了。怪不得世事无常,怪不得她不爱他,只怪他与她,晚了九年。
君静安使了全身的力气,才跑到河岸上。
那里,君少白已经说不了完整的话了,他张着嘴看着她,嘴里不断冒出鲜红的血。他的脸渐渐苍白,没了血色,他却看着她,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君静安浑身的力气在看到他胸前的血洞时瞬间抽尽,她大叫一声就要上前,宋锦颐的轮椅却挡在她面前,“走吧。”
“你伤了他。”君静安想饶过他到君少白身边去,宋锦颐手上的枪却适时向后对准君少白,“谁都可以在他身边,唯独你不行。”
君静安怔在原地,拳头捏的咯嘣咯嘣响,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一直说他狠,其实你比他更狠。他是你哥哥,你竟真的下得了手!”
“你又怎么懂我心底的痛。走吧,不要逼我再下一次手。”
宋锦颐再一次去了英国,在君少白生死未卜的情况下,他悄然离开。走的那天,君少白正好做完手术。
华晋带着口罩从急诊室里出来。
南笙和周文烟都拥了上去。
“他还活着对吗?”周文烟咬着红唇,脸上表情紧绷。
南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少爷还好好的对吗?他受过那么多次伤,哪一次不是都熬过来了,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枪伤……”
“子弹离他的心脏只有两毫米。”华晋取下口罩,缓缓吐出一口气,“若是锦颐再狠心一点,怕是不会偏了这两毫米。他的命是保住了,但是什么时候能醒我就不知道了。”
码头那里,船已经靠岸,岸上的人陆陆续续在上船。
梁四陪着宋锦颐在岸上等着上船,冷风刮在脸上,不一会儿面颊就泛红了。
“少爷我们还是上船吧,我已经叫人准备好了特别包间,到了船上您可以好好休息。”
宋锦颐却呆呆的望着岸上,如上次离开一样,他似乎也在等什么人。
梁四暗自叹了口气,知道他在等谁,“君少爷现在应该在做手术。”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宋锦颐问他,没了往日那份复杂心思,如今的他又如九年前一般是个好脾气的少爷了。“他那么对我,我还是下不了手。”
“少爷,血浓于水,毕竟他是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您下不了手也是应该的。更何况君少爷也是个可怜的人,如今又失忆了……唉。”梁四又重重叹了口气。
闻言,宋锦颐摇摇头,“推我上船吧,这里的一切都再也和我无关了。”
梁四从他面上已推断些什么出来,但正如他所说,如今这里的一切都再也和他们无关,他也无需再去问些什么。
渡轮的鸣笛响起,离开岸边的PHLILING号迎着旭日升起的方向,慢慢前行,远去,消失在沧海的远方。
医院里,得知君少白保住了性命,他们这才安心下来。
周文烟进了手术室,南笙将华晋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你上次替少爷解毒说过也许会有后遗症。若是有,能治好吗?”
“这就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我来广州的原因吗?”
“嗯,少爷也是迫于无奈才叫你过来的,他似乎……”南笙斟酌了一下,说道,“少爷若是情绪波动过大,就会像是变了一个人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这种情况用药的话,可以治好吗?”
华晋思考了一会儿,“治好的话怕是有些棘手,不过身体是的毒都清干净了,只要调节好情绪,休养生息,应该不会有很大的问题。”
“那就好。”南笙点点头,忽的想起周文艳的话,“听说少爷被赵明哲打伤的时候泡在河里撞伤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以后能都记起来吗?”
“我特意查看了的,他的头部确实撞伤过,不过应该还不足以造成失忆,当然这也说不定,也许是脑子里还有我不知道的淤血……”
华晋的话还未说完,从医院的长廊那边跑过来一个小护士,“华医生,这里有个病人流血不止,听说您会用银针止血,主任请您过去帮一下忙。”说完就心急火燎的拉了华晋到走廊尽头的一个病房。
南笙站在急诊室门口等了一会儿,从外面来了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都带着口罩,“病人刚做完手术,要转入普通病房。”
南笙点点头,“轻点,不要伤了我家少爷。”
君静安每日坐在窗前,几乎不吃什么东西,几天下来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原本不小的眼睛,嵌在更瘦了的脸上,大的吓人。
“不要以为你绝食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明天我就带你回上海,等把君家的事处理完了,你就算不想死,我也会送你去和君少白做伴。”赵明哲示意仆妇端了一碗血燕放在她手旁的长桌上,“喝了它,你现在还不能死。”
君静安难得回头看他一眼,“替我做一件事,若是成了,我就随你回上海。”
“替你做事?哼,凭什么?”赵明哲显然不买她的账。
君静安缓缓扯出一个诡异的笑意,伸手抓过装了血燕的碗,“嘭”的一声磕在桌角,她手里捏着尖锐白瓷碎片,“凭我的命对你还有几分用处。”
“啊……”仆妇尖叫一声,跪在地上,身子软成了一团烂泥。
“滚。”赵明哲大吼一声。
仆妇立马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赵明哲看着一脸有恃无恐的君静安,细长的双眼狠戾的眯成一条线,“你威胁我?”
“我不过是求你做件事。”君静安将那泛着冷意的瓷片抵在脉搏跳动的地方,“对你来说不过是件很容易的事,只不过是要耽误你一点时间而已。可若是我死了,你就白忙活这么长时间了。”
赵明哲衡量了一下,“什么事?”
君静安缓缓一笑,“我要你帮我杀个人。”
夜半,寂静之时。原本睡死的君静安忽的睁开双眼,趁着月光,她看到墙上的吊钟正显示十一点。
她掀开被子,赤脚下床踏在地板上,冰冷的寒气从她脚底慢慢传到全身,她本能的缩了缩脖子。她身上穿了件针织高领长袖,下面穿了件咖啡色呢子长裤,下床走了几步,她又回头从衣柜里拿了件棉织的厚重睡衣披在外面。
然后悄悄打开房门。
两个睡死的男人倒在她门前。
她猫着身子小心避开他们,缓缓带上房门。
她蹑手蹑脚在走廊上走着,不敢走的太快惊醒其他的人,也不敢走的太慢,怕那两个人醒来。周围没有半分声响,她只到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她是那样怕,但也只能硬逼自己坚持,还有几十步……十几步……几步就到门口了,只要出了门,他们就抓不到她了。
终于,门口近在咫尺。
她伸手去抓门上的门把。
“君小姐要去哪里?”
君静安蓦地收回手,回头,就将原本睡死在她门前的两个男人缓缓向她走来,“外面天冷,小姐还是别乱走的好。”
君静安裹了身上的睡衣,一脸朦胧睡态,“我房里的洗手间堵了,原本想出来上厕所,没想到走到这里来了。”
那两人明显不信,“那小姐跟我们回去吧。”
君静安点点头,“自然要回去,冷死我了。”她走了几步,忽然倒在地上。
那两人大惊,忙上前扶她,“你怎么了?”
君静安抬头,抱歉一笑,“脚太冷,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