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少白是被疼醒的。肚里像是有千百条虫在啃噬一样,撕裂般的疼还夹杂着火烧一般的灼热。他勉强撑起身来,面前是一望无尽的河水。轮渡的笛声在空中回旋,远处,一艘轮渡慢慢驶来。
“夫人,他醒了。”身后有人在说话。
他回过头去,带着黑纱的女人正超他缓缓走来。她身后的岸上站着四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个个身材魁梧,抱着胳膊,腋下有枪口露出。
“离开上海,不要再回来了。”带着黑纱的女人从怀里掏出一张面值不菲的银票递给他,“这够你挥霍一辈子了。”
君少白看着面前的银票,再看看面前蒙着黑纱,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女人,只觉得肚里的疼来的更猛烈了些。“我的存在就让你这么难以忍受吗?”不管她这么掩饰,这么装扮自己,只需一个身影,他就可以认出她是那个生了他,却又不要他的那个女人。
见他认出自己,沈倩柔缓缓拿下脸上的黑纱,“我不能让你害了颐儿。”
“害他?”君少白挣扎着从甲板上站起来,捂着腹部,“我真不明白,明明都是你的十月怀胎上生下来的孩子,为什么你只关心他,只怕他受到伤害,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我受到的伤害又算什么?”。
“你是君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少爷,有谁能伤的了你吗?倒是颐儿……他断了腿,一辈子都不能再站起来了,你知道这会给他以后的生活带来多大的痛苦吗?”官玉琴的话像是当头棒喝,敲碎了他对她仅有的幻想,他摇摇头,苦笑道,“我竟还指望你能也怜惜一下我,我忘了你从来就只有一个儿子。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你打不掉的孽种。”
孽种……他竟会用这两个字来形容自己。沈倩柔一怔,见他脸色惨白,冷汗直冒,生出几分不忍。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再不愿承认,也是血肉相连。可如今他留下来也只会让事情更加无法控制,那样……会毁了她从小呵护长大的儿子。“我已经安排了船了,会送你去英国。我都打点好了一切,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接应你。”
君少白吸了口气,垂下手臂,挺直的站在她面前,“若是我不走呢?”
“非走不可。”沈倩柔毫不退让,“为了颐儿,你必须走。”
“若是我反抗,你是要让他们打晕我,还是……杀了我?”他捂着绞痛的腹部,缓缓朝岸上走去。他根本没将她的话放在眼里,她既然都可以不在乎他的感受,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委屈自己?
轮渡靠岸的笛声在空中久久盘旋。
岸上随时待命的人,没有沈倩柔的指示都静静的站在岸上。
“站住。”沈倩柔话音刚落,君少白就感觉自己后脑勺被一个硬硬的东西抵住,“我说了,你一定要离开。”
君少白站在那里。那一刻,天空的白云在湛蓝的天空下,越发高远。耳边静静一片,没有半分声响,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他,和头上的那支枪口。
“你要杀我?”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漂泊的云。
“到英国去,那里也会有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沈倩柔拿着枪,站在他身后,看他挺直的背影在眼前慢慢寂寥,手里的枪,似乎比她想像的要重的多。
君少白回过头来,她的枪口转到他面前,这一幕比他想像的来的要深刻的多。他的母亲拿着枪,要杀他,为了保护她另外的一个儿子。
“我从来没有做伤害他的事。可是你却从不肯试着相信我,一口认定是我害了他,如今更是为了他要杀我。”他每说一句话就向前一步,沈倩柔被迫往后退。
“我说了,去英国。那里有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君少白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低低笑了起来,“我什么都没有,不管到了哪里,我什么都没有。”
眼看身后就是甲板下的河水,沈倩柔从他身边饶过,和他换了个方向。君少白背对着河水站在她面前,“动手吧,让我看看你与官玉琴哪个更狠心一些。”他闭上眼,面上笑的越发凄厉。
“官玉琴死了这么长时间了,又扯上她作甚?”沈倩柔已没了什么耐心,将手里的枪握的咯吱作响,“她对你的好,大家有目共睹,不要以为你胡乱说几句,我就不会开枪了。”
君少白忽的睁开眼,朝她诡异一笑,“她在床上的时候对我更好。”话音未落,他一把握住她拿枪的手,“你这辈子都对不起我。”
“母亲,不要!”
“嘭!”
“夫人……”
落水之前,君少白耳边一阵嘈杂。他听到枪响,有人在叫母亲,有人在叫救命。
原来人在死前,确实会出现幻觉。
若不是幻觉,他怎么会看到沈倩柔眼里的不忍,还有他活着时根本就不敢奢望的心疼。
“少白,你有没有怎么样?醒醒,醒醒啊!”有人在拍他的脸颊,带着力度的灼痛。
他缓缓睁开眼。
宋锦颐正跪在甲板上,一身狼狈。见他醒来,他又是笑,又是哭,“你没死,你没死……”。
君少白的大脑片刻空白,随后被肚里的疼痛拉回现实,他看到身旁不远处满身是血的沈倩柔,还有不远处浑身湿淋淋的保镖,看样子是宋锦颐叫他们救了他。
宋锦颐这时又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母亲要杀你……我不是故意的……”他跪在那里,无力的双腿根本无法移动到沈倩柔身边,他是从轮椅上跌下来爬到这里的,到了他面前已是精疲力竭。
原来他落水前听到的枪响不是沈倩柔开的,而是随后赶来的宋锦颐开的。他以为母亲要杀他,情急之下他开了枪,对生养他的母亲,最疼爱他的母亲开了枪。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吗?”君少白躺在甲板上,望着已经紧紧闭上双眼的沈倩柔,眼角紧贴的发丝下慢慢浸出了不知是河水还是泪水的液体,“她说是我挑了你的脚筋,要害你性命。为了保护你,她逼我去英国,最后甚至是想杀我。”
“母亲是为了我要杀你?”宋锦颐愣在那里,母亲确实说过让他不要再与他见面,但事情怎么会严重成这样,说实话他完全想不到原因。
“你知道她为什么一口咬定是我伤害你的吗?”君少白问。
宋锦颐摇头,“我绝不相信是你伤的我。”
“可是她不这么认为。”君少白绝望的望着没了声息的沈倩柔,“她从来都不相信我,因为我是她生了又抛弃的孩子,所以她不信我。”他的话让宋锦颐如遭雷击,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你说谎……”。
“那这个呢?”君少白掏出埋在衣服里的项链,上面挂着的,正是那枚刻了不弃的戒指,“你说多可笑,明明是不弃,她却单单抛弃了我。”
渡轮已经靠岸,船夫已经被宋家的家仆下令制服在船舱内。
宋锦颐呆呆的瘫坐在甲板上,脑海里一片混沌。他的眼前出现了许多画面,有君少白万般呵护的宠溺,有母亲每每说起君少白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原来,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君少白捂住腹部站起身来,忘了一眼躺在角落里的沈倩柔,步履蹒跚的离开。
临走前,宋锦颐叫住他,“母亲要杀你,你为什么不反抗,就算她是你的母亲,你也可以反抗的不是吗?”
君少白顿了一会儿,按住腰内侧的一块凸起,那里有他从不离身的银色手枪,“原本我是准备死在她枪下的。若是没有你,今日死的就只会是我。”
不是我不能反抗,只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若要我死,我没有反抗的理由。
过了正午,九月的太阳依旧亮的刺眼。
南笙开着车,带着大批家仆顺着打听到的方向寻找君少白。有人看到说那两辆车往码头方向去了。
那是君家的码头,今日因为有人租了整个码头,所以歇业一天。那人带他到码头目的又是什么呢?若要见他的人正是那个租了码头的人,那事情就糟糕了。没有人单单只为了见面花那么大的价钱租码头,除非……那人要利用码头将他送走!
想到次,南笙更是将车开的飞速。
忽然,眼角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爷!”南笙急急地刹车,身后跟着一片咯咯声。
“怎么了?”华晋皱眉,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在十字路口的方向,有个浑身湿答答的男人,正垂着头往旁边的一条街上走去。
那个人身影修长,走路一瘸一拐,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个一身优雅的君少白。
“快走吧,少白不知道怎么样了。”华晋拍了拍南笙的肩,“我知道你在担心他,但少白不会让自己那么狼狈。那个男人不是他。”
南笙一想,也是。虽是背影像了点,但自家公子绝不会狼狈成那个样子。
车,绝尘而去。
“卖花咯……漂亮又新鲜的玫瑰,先生您买一朵送给您的女伴吧?”纳兰静安提着花篮,向过往的一对先生小姐兜售玫瑰。
那个女人见她篮子里的花确实漂亮又新鲜,脸上欢喜,就缠了那个男人为她买,“你看这花多好看。”
男人有些犹豫,“几天就蔫了,有什么好的。”
“先生,今年的玫瑰花季都过了,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玫瑰了。您的女伴既然喜欢你就买几朵送给她,要不然就只能等明年了。”纳兰静安笑眯眯的从篮子里拿出几支玫瑰送到那个女人面前,“小姐,您今年要是收不到玫瑰,可就只能等明年了。”
那个女人一听,当即扯着那个男人的胳膊撒娇,“我不想等到明年……”
那个男人虽是无奈,却还是掏了钱,“那就买两支吧。”
女人这才眉开眼笑。
纳兰静安将收到的一块钱,折好,放在布包里。瞟到那块纯白色的手帕,她微微一顿,抬头,买了花的男女,相互依偎着正慢慢远去。
这一幕她明明时常见到,但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酸,若是父母还在,也许……她也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唉,你这人撞了人不但不道歉,还用这种眼光看我?”
“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没有?你给我站住!”
“还用这种眼光看我?”
“……”
纳兰静安正在出神,就听到身后一阵吵杂。回头,一个中年男人正举着拳头朝另外一个男人挥去。那个男人背对着她,垂着双手。只一眼,她就认出那个背对着他的男人,正是那个手帕的主人!
“不要!”她扔了花篮朝那个男人冲去。
中年男人的拳头却还是砸在君少白的脸上,他像是个断了线的木偶摔倒在地上。
那个男人冲上前去,抓着他的衣领又是一拳,“你还用这种眼神看我?”
“住手!”纳兰静安扯住那个男人的胳膊往后拖,“不要再打了。”
男人一把挥开她,对着君少白又是一拳,“我叫你还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再看……”。
纳兰静安被他推开,见地上的君少白嘴角已经流了血丝出来,心下大乱,干脆用胳膊勾住那个男人的脖颈,“住手,我叫你住手!”
那个男人这才停下来,“放开我……”
“你答应我不再动手了,我就放开。”纳兰静安与他商量道。
那个男人被她箍的喘不过气来,忙点头,“好好,都听你的。”
纳兰静安这才放手。
男人站起身来,揉着胳膊一脸怒色,见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才没有对她动粗,“你是他什么人?”
纳兰静安却理也不理他,扶起君少白,“你有没有怎么样?”话音刚落,她就被他的眼神吓的出不了声了。
这是什么眼神?空洞而阴暗,让人禁不住头皮发麻。这不是以前看到的那个虽然忧伤,但还可以从眼底看出些许期望的男人。
“又是这个眼神!”中年男人又要冲上前来。
纳兰静安一把将钱包扔到那个男人面前,“给你,不要再打了。”
那个男人这才没有上前来,“这次饶了他,要是下次他还敢用那种眼神看我,休怪我不客气。”
那个男人拿着纳兰静安的钱包走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却没有散开。
纳兰静安跪在君少白身旁,他还是用那种空洞阴暗的眼神看着她。不,也许更准确的说,他只是在发呆,用那种让人心底发麻的眼神发呆。
“你怎么了?”纳兰静安问他。
君少白不说话,忽然他皱了眉头,伸手捂住腹部,模样极为痛苦。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纳兰静安大惊。
周围有人开口说话了,“他刚刚就是因为一直捂着肚子没注意前面,才撞了人的。”
“你哪里不舒服?”纳兰静安将手叠放在他手上,放在腹部的位置,“是不是这里疼?”
手背上一片暖意,君少白望着她,却依旧不语。他嘴角的血渍在阳光下格外的刺眼,纳兰静安下意识的要去拿手帕,腰间空无一物,这才想起刚刚将钱包给了那个中年男人。她又捏着自己的袖子,准备为他擦嘴角的鲜血,“你受伤了,我得送你去医院。”
可手还未触到,君少白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动了一下,避开她的手。
纳兰静安一怔,“那你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我叫人送你回去?”
“我没有家。”这是他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静静的半躺在她的怀里,嘴角的鲜血慢慢淌到他雪白的衬衣上,染上一片血渍。她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人抓在手心里揉捏,一紧一松,像是被人控制了心跳。
她半抱着他,被人群包围着。她听到有人要她不要多管闲事,她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希望她多管闲事。也许,他根本不曾记住她,可她却依旧固执的抱着他,“你若是没有家,我带你回家。”
十四岁的小姑娘要带一个二十岁的男人回家。旁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哄笑起来。她知道,他们在嘲笑她,也许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也许是在嘲笑她小小年纪就放荡随便带男人回家。可是这些她都管不上,她只是不想看到他脸上那无家可归的绝望。
君少白看着她,死水般的眼眸里,眼神微动,张口还未吐出一个字。人群就被拨开一条路,南笙奔了过来,“少爷。”
华晋也跟在后面,见他脸上有伤,大惊道,“你受伤了。”
人群里有人认出华晋,“那不是华医生吗?那少爷是……君家少爷?”然后才恍然得知,让他们看了半天热闹的竟是,鲜少出门的君家大少爷,君少白。
南笙半跪在君少白面前,“少爷,是谁伤了你?”
纳兰静安此时已恍若木柱,当他说他没有家时,她竟真当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她想自己也是真傻,忘了在醉音楼偌大的一层楼里只有他一个人了吗?醉音楼里一掷千金,又岂是一般人可以进去的,更别说是一层雅座了。
“我没事,就是身子没力。”君少白闭上眼,不去看纳兰静安眼底的落寞,“带我走吧。”
那一刻,纳兰静安有种错觉,他是在对她说,让她带他走。
可她知道,他是在对他的手下说。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背南笙架离她的怀抱,她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他终是被带走了。她坐在原地,周围的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
“原来是想攀龙附凤。”
“小小年纪就这么重的心计,长大了那还了得?”
“……”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
她回过头,是刚刚的那个男人,旁人叫他什么?华晋?
“少爷让我给你这个。”华晋将一张银票递到她面前,“少爷说谢谢你救了他,也谢谢你愿意带他回家。还有……请忘记他。”
人群慢慢散去,天也渐渐要黑了。临近十月的风吹在人身上,有了冬日的微凉。不知是不是坐在地上的时间太长,纳兰静安竟觉得浑身发冷,仿佛所有的凉意都从手里的那张银票传来。原来,真心被兑换成银票,竟是那样残忍而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