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颐回到家时,沈倩柔正在大厅里踱步。
沈倩柔一看他回来,一把拉了他坐在沙发上,“你今天是不是又去找君少白了?”
“母亲,我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宋锦颐起身要走,却被她按住。
“我问你是不是?”沈倩柔难得如此口气与他说话,却碰上他今日心情不大好,他也不愿多说话,“是。”
“他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有……没有。”他问的话,他根本就没回答。
沈倩柔忽然不安了起来,“你以后不准再去见他。”
“为什么?”宋锦颐不解,他与君少白自小就关系匪浅,为什么她今日却突然不准他与他来往了?
他会伤害你。既然他发现了戒指的秘密,那他肯定猜到她是他的生母,她抛弃了他,他不会不怨恨他。她不能保证他不来伤害他的孩子。可是话卡在喉间,说出来却是另一番话,“你和他走的太近,我怕别人说闲话。”
“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就算要说闲话已经该说了。”他挣开她的禁锢,“有关他我还有很多事没弄清楚,我非要弄清楚不可。”
“你不听母亲的话了?”
“母亲,我长大了。我知道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能做。”宋锦颐留给她一个背影,上了楼。
沈倩柔瘫坐在沙发上,根本没有勇气上前对他说出真相,让他远离他。
“小萱……小萱……”官玉琴像个孩子一样拍着手,嘴里一直叫着小萱。
官玉柯拿着毛巾正帮官玉琴擦手,看她痴傻模样,心里一阵难受,“你可是官家风光无限的大小姐,如今又是君家主母,怎的如今连孩童都不如了?”
官玉琴却完全不明白她的话,一直重复着叫她“小萱……小萱……”
纳兰文锦正在一旁准备教案,闻言,抬起头来看妻子满脸泪水,不忍道,“姐姐来了几日你就哭了几日,我看明日还是叫人来帮她看看吧?这样一直拖下去怕是连你的身体都要被泪水淹了。”
“不成!”官玉柯掏出怀里的丝帕擦了擦眼角,红唇微嘟,“你忘了前几日姐姐还清醒时对我们说的话了吗?她说君家有人要害她,若是我们请了医生被君家的人发现姐姐的下落,那还得了?”
“她是君家主母谁会害她,是你想多了?那个时候姐姐神智就有些不清楚了,她的话做不得数的。”
“那也说不定!”官玉柯瞒着他在百夜门打拼了这么长时间,人性的丑陋她自然比他清楚,“我们还是谨慎一些,你不是有学医的朋友吗?明日将姐姐的症状告诉他们,然后写张药方抓药就是了。”
纳兰文锦点点头,复又埋头准备教案,忽的抬头看了看窗外,太阳都落山了。“都这么迟了,静安怎么还没回来?”
想起女儿,官玉柯脸上才露出些许暖意,“静安这几日都在向街头的熊老汉学拔火罐,说是等我们老了可以帮治腰疼什么的。这孩子真是乖巧的让人心疼。”
“静安……静安……”官玉琴也拍着手也跟着她喊道。刚喊了几声,她突然尖叫一声直直的看向窗外,“啊……来了……他来了……”
官玉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却什么也没看到。
官玉琴猛的用力挣脱她的手跑到后面的床上用被子捂住全身,“他来了,他来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纳兰文锦见她如此害怕的模样,放下手里的笔,“我到外面看看去。”
可是,他出去了好久都没有回来。
官玉柯不放心也跟了出去,刚出门就看见纳兰文锦直直的站在门前,她有些害怕的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了?”
纳兰文锦看着渐渐黑了的街道,“不知为何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胡说!”官玉柯打断他,上前去搂着他的胳膊,“干甚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我……”
“好了,我们先进去吧。”官玉柯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往家里带,“你在外面一直站着不进去,弄的我都心思不宁的。”
两人刚进屋,却猛地发现被子被掀翻在地上,不见了官玉琴的身影。
“姐姐!”官玉柯大喊一声,话音刚落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第二天
一村民在江上捕鱼,向江心撒了一网,却拉上一具尸体,当场吓晕了过去。
君立林看着面前盖着白布的尸体,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诞。
警署打电话来说是有人发现了官玉琴的尸体,让他来认尸。
明明是活生生的人,不过几日不见怎么会暴尸河上呢?他不信这是官玉琴的尸体。
掀开白布,周围传来呕吐声。
一张浮肿不堪,却依稀可以辨出眉眼的脸。
正是官玉琴。
君立林猛地站起身,转身狠狠的扇了君少白一巴掌。
众人大惊。
南笙忙扶住他,君少白堪堪稳住身子,嘴角流下一丝血痕。
“少爷。”
从不在人前失风度的君立林,此时却在打了君少白后第一次落了泪,“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们……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个送走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为什么?”
君少白却只是淡淡的看着地上的尸体,扶住南笙胳膊的手,却似是要捏断他的骨头。
……
收了官玉琴的尸体,回到君家后,君立林将自己关在楼上的书房,不许任何人打扰。
君少白坐在大厅,拿出随身携带的药放在嘴里慢慢嚼,药石味合了唾液慢慢变苦,他微微皱了皱眉,捂着唇猛地咳嗽起来。
南笙捧着一个扎了绸缎的盒子走了进来,面色凝重,“少爷。”他将盒子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什么东西?”君少白依旧捂着唇。
“不知道。一个小孩子送来的,说是给少爷你的。”
君少白打开盒子,眉眼一皱。
南笙有些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整个人入坠冰窟,盒里竟是宋锦颐从不离手的戒指!
正在震惊,就听见客厅的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了,像是催魂的曲子让人心口发麻。
南笙赶紧小跑几步上前接过电话,“新华路二十八号。”电话那头说完这句话就直接挂了电话。
南笙从一阵忙音中回过头来看君少白,就见他拿了盒中的戒指,神情凝重的往外走。
宋锦颐出事了。
找到宋锦颐时,他已陷入深度昏迷。
睡梦中的宋锦颐死死的抓着身下的床单,双眼紧闭,如蝶翼轻颤抖动的睫毛上带着点点湿意。
只见他面色潮红,唇色如血,面容竟比往日还要艳丽几分。
若不是他身下的鲜血过于刺目,怕也是没人将他与那肮脏的事联想到一起去。
南笙站在一旁,浑身止不住的打颤,“少爷这……”
“你先出去。”君少白开口道。
“可是……”
“出去!”见他坚持,南笙忙转身出去,顺便关好了门。
刚一出去,南笙的拳头就砸在了房间外的墙壁上,到底是哪个禽兽!
君少白瞥见他身下的血,触目惊心。
“不要……不……不……”宋锦颐忽的开始呓语,脸上的潮红慢慢退去,抽尽血色后剩下整脸的苍白。
君少白抓住他胡乱挥舞的手,感受到他的触碰,睡梦中的宋锦颐低低的呜咽一声,整个人缩成一团。
原本就凌乱的衣服,此时又从脖颈滑下了大半。白皙的锁骨暴露在空气中,顿时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
宋锦颐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醒来时,天是黑的。君少白正坐在他床头,望着窗外,室内没有开灯,月光洒在他肩头,冷冷的寂静。
身下灼热的疼,宋锦颐呻吟一声,却不知为何连脚踝处也钻心的疼。
听到声响,君少白回过头来,见他冷汗直冒,拿了手里的毛巾为他擦汗,“不要乱动,你受伤了。”
感受到他的碰触,宋锦颐浑身一震,随即躺在乖乖躺好,嘴角随意的笑着,“又不是什么重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君少白点点头。
一片沉默。
“少白……”宋锦颐忽然开口。
“什么?”
“若是我……若是我不再是以前的宋锦颐,你还会对我好吗?”他还是无法将那肮脏的字眼说出口。
“会。”几乎是毫不犹豫。
“那就好。”他的嘴角缓缓挤出了笑意。他的话,让他松了一口气。“我突然感觉肚子有点饿了,我想吃苏记花糕。”
“那我叫人去买。”君少白刚起身,却又听他说,“你不是说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好吗?”
君少白回头,却见他望着他,眉眼含笑,“你以前都是亲自买给我的。这次也一样,我要你亲自买给我的。”
“好。”
门被关上,宋锦颐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
君少白站在门外,虽是答应要亲自去买桂花糕,但他却背对着门站在那里,一步未动。
忽然,他转身猛的推开门。
宋锦颐手里的刀,在手腕处狠狠划下。血,雨帘一般落下,在雪白的床单上染出朵朵诡异的血色红花。他匍匐在床上,望着镜子里,脸色苍白如纸,但锁骨上的刺青如血一般鲜红妖艳,那是一株极致绽放的樱花。
君少白猛地上前夺下他手里的刀,扔到角落里,撕下床单想为他包扎伤口。他却掀了被子盖在身上,不准他碰他,“不要碰我,我脏。”
眼看着被子上慢慢沁出了血渍,君少白的声音也有了些慌乱。“把手拿出来,我给你包扎伤口。”他伸手要去掀他身上的被子。他却紧紧的抓住锦被不放手,“我说了不要再碰我。”他大吼道。
身后没了声响,宋锦颐心里莫名一阵疼,他果然也觉得他脏了。
又过了会儿,身后传来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他不敢回头,却被君少白抓住肩膀翻过身来,面对的是他满是伤痕的上身,就连胳膊上也是密密麻麻的伤痕,体无完肤。“还记得小萱生前有一次和我在百夜门门口争吵的事吗?那是她十年里第一次撞破官玉琴拿了皮鞭打我。知道她为什么打我吗?”
宋锦颐死死的捏着身上的锦被,身上一点气力都使不出来。他看到他眼底的黑暗像是一张大网,密密麻麻,让人挣脱不了,像是带了永世的诅咒,让人不寒而栗。
“因为我不是她的孩子,她却要做我的母亲。”君少白动手穿好衣服,脸上的表情由始至终都很淡漠。“我知道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难,可你总比我好,至少你还有疼爱你的父母。而我,只是个亲生母亲被抛弃,被养母厌恶的人。”穿好了衣服,他又是那个外表光鲜亮丽的君家大少爷。
宋锦颐却只觉得场面如此讽刺,他们都是外人艳羡的高家子弟,可是又都遭遇了这个世上最痛苦的事。“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他扯住他的胳膊,泪水在他原本灿若星辰此时却暗淡的眼眸里打转。
“世事无常,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你不要想多了。”君少白拿了纱布按住他血流不止的手腕,眉眼里已经没有了刚刚那恰如死水的绝望淡漠,眼神又如最初那般清冷,“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我都可以活到现在,你为什么不行?”
宋锦颐安静下来,不再哭泣,不再自哀。他用一种静谧,渴求的眼神望着他,“好,我答应你好好活下去,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找到那个男人。”宋锦颐闭上眼,任他将纱布在他手腕上绑了一圈又一圈,“只要杀了他,我会好好活下去。”
“好。”君少白在他手腕上用纱布打了个结,解不开的死结。
转眼从七月到了九月,在外人眼中宋锦颐已从万千光华的艳少,蜕变成了一个只能靠着轮椅前行的可怜虫。他的遭遇世人嗟叹,可是事实就是事实,艳少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一个因宋家富贵遭仇家报复挑断脚筋的可怜虫。
一大早,沈倩柔就没看到宋锦颐的身影,问了仆人,说是在院子里。
院里的菊花都开了,姹紫嫣红却依旧比不上花间的那个男人。虽坐着轮椅,但眉眼里却像是陈年老窖一般,带了醇香。就连面容也比以前来的更美艳一些,他的蜕变绝不是外间传言的那般不堪。只是他的眼神像是蒙了一层黑雾,再也让人无法看清。还有他的性格,也变得捉摸不定。
“颐儿。”沈倩柔拿了风衣上前,“早上风大,出来赏花怎么不多披件衣服?”
“母亲。”他唤了一句,任她将风衣披在他肩头,暖暖一笑,“在屋里待了那么长时间,我就想出来看看,没想到菊花都开了。”
“是啊,时间过的很快。”她已经不记得是怎么从七月熬过来的,那日他被君少白送回来,得知他被仇家绑架伤了腿,再也站不起来了。她的心像是被千刀万剐一般,她宁愿断的是自己的腿,也不愿正风华正茂的儿子失去双腿。他才19岁,是个应该四处走走看看的年纪,却如老翁早早的坐上轮椅,再也不能做他自己。
见她脸色凄然,微红了眼眶,知道又是想起了那段日子,宋锦颐拍拍她放在肩头的手,“母亲。”
沈倩柔忙别过头去,擦干净眼角的眼泪,“风大,进了沙子了。”
宋锦颐也不揭穿她。他弯腰脆生生折下一支粉菊,花团锦簇,娇艳无比。“这花要是种在东篱,怕是那陶渊明都不忍心采摘它了。”
沈倩柔似是没想到他会摘掉它,“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欢我摘花的吗,怎么如今自己倒摘了?”
“也不知为什么,看它最美,我就忍不住了。”他将菊花放在手里把玩了一阵,忽然脸色一变,手掌一紧,竟将那花整朵掐在手里。
“怎么了?”沈倩柔也是一惊。却见他抬起苍白的脸,惨淡的笑着,“我忘了,太美好的东西,如今不适合我了。”
沈倩柔心下已是六神无主,那日真的只是仇人寻仇挑断了他的脚筋吗?“颐儿?”
“母亲,少白好久没来找我了,我想去看看他。”宋锦颐扔了手里的粉菊,对不远处的梁四吩咐道,“准备一下,我要去君家。”
“颐儿……”沈倩柔想制止他,却又听他说,“母亲,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少白的态度变化这么大,可是如今我是因为他才有勇气活下去的。我和他都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所以不管以后怎样都不要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我们好吗?”
沈倩柔已是面如死灰,“最可怜的人?颐儿,你别吓母亲,你到底怎么了?以前都是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了?”
“母亲,有些事我决不能对你说。”宋锦颐掏出怀里的手帕擦了手上的汁水。
“颐儿……”
正在这时,梁四在门口处搭好了滑梯,小跑过来,“少爷,现在走吗?”
宋锦颐点头,“母亲,若是你真疼我,就不要阻止我和少白见面。”
她被他眼里的伤痛灼的心如火炽,张了嘴,泪落在心里。孩子,正因为我疼你,所以我才阻止你去见他。可是,你的哀求,母亲又怎么忍心去拒绝你。
梁四推着轮椅,将他一直送到车上,拉上窗帘,关好车门。
回过头来,却见沈倩柔无声的站在院子里,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