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战区司令部军官处由参谋长皮浩准将亲自签署的出院命令姗姗来迟的发到了野战医院,接到文件的甘静一阵深思,她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个少校还要去继续他的战争,难道还有什么是比生命更加宝贵的吗?
拿着命令文件,甘静虽然不愿,但却还是在出院手续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生效日期是从明天凌晨六点开始,也就意味着那个满身伤病余光不多的少校从明天六点开始就再次属于战争了。
整理好了文件,甘静离开办公室再次前往四号病房。
推开门走进去,甘静看见陈烬此刻正安静的坐在窗户边的书桌旁,拿着笔在一张张信纸上写着什么,神情十分严肃专注,看上就像是一位圣徒正在面向他的神明祈祷一般,令人不忍打断。
看了许久,甘静发现陈烬似乎短时间是没有办法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自己进了病房已经足足二十分钟了,但陈烬却还是在埋首疾书丝毫没有理会甘静的存在。
“呃,上午好。”甘静小心翼翼的对着这位脾气古怪的少校打了声招呼。
“有什么事吗?让你足足等了二十分钟?”陈烬没有回头。
“你知道我进来了,为什么还不理我?”甘静哀怨的说道,话出口之后发现这句话显得很暧昧但却又难以解释,甘静的脸庞开始变得红透了,若是旁人发现甘静这副神情定然会惊呼罕见的。
“我的时间很紧,如果是出院手续的话,放在病床就可以了。”陈烬转过了身,神色不悦的伸出手朝病床指了指:“就放在那儿,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说完之后,陈烬就转过身去继续写着自己的东西了。
“真是个不客气的家伙!”甘静不知为何,一直平静的心中却突然升起了一波波涟漪,放下文件之后,甘静并未离开,留在了病房内,坐在床上静静的看着陈烬埋首疾书的背影。
破旧的军服,虽然洗过但却还是能够清晰的看出上面的硝烟痕迹,那些孔洞证明着这套军服的主人是一个勇敢的战士,一头短短的灰白头发,就像是失去了色彩的黑白相片一般,看上去显得无比沧桑,甘静很疑惑为什么一个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少校会拥有一副这样的皓首苍颜?
陈烬在短短的一个月给她带来过太多的疑惑了,这些疑惑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被揭开,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是他模糊的背影一般,明明近在眼前,却还是让人感觉模糊不清,这是一个被无数秘密所笼罩,藏在深深的黑幕之中充满神秘的男人,明知不可探索,却还是吸引着旁人的究问。
甘静挪了挪大腿,坐到了陈烬的侧面,目光转向了他的侧脸,透过窗外射进的明媚阳光,甘静看见了一张布满伤痕的侧脸,沧桑而有厚重,在光线的映照之下,陈烬指间的香烟升起阵阵氤氲的烟雾,看着这张坚毅专注的侧脸,甘静就像是在观赏一副历史悠久的油画一般。
许久之后,大约是几个小时之后,天边的天色已经开始渐渐的昏沉,阳关也开始变得黯淡,陈烬终于停下了笔,转过头看着甘静和她的眼神对视着:“看够了吗?我的脸上有脏东西?”
“不,没有。”甘静心中升起一阵慌乱,解释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在写什么而已。”
“阵亡通知书,嗯,很多的阵亡通知书。”陈烬淡淡的说道。
“这些都需要你一封封的亲自书写吗?其实你可以交给那些没事儿干的文员来做,他们用打字机写起来很快的。”甘静关心的说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痊愈,作为医生,我不建议你过度劳累。”
“那是对他们亵渎,作为指挥官,在他们离去之后,为他们认真的写上一封寄给家属的阵亡通知书,是我唯一能够所弥补的,这是我的职责。”陈烬认真的说道。
“好吧,那我能够和你好好的聊聊吗?”甘静转而问道。
“聊聊,为什么?这和我的病情有关吗,还是什么心理测试?”陈烬不解。
“不,单纯只是我有些好奇而已。”甘静说道。
“这能有什么好奇的?负伤的军官,这在战争中太多了,相信你已经见过不少了,为什么还会感到好奇呢?”陈烬反问。
“你不同,因为你身上有着太多的神秘了。”甘静说道。
“好吧,就算是我对你照料我一个月的报答吧,你可以问我除了军事机密之外的问题,我会尽量回答的。” 陈烬面色轻松的说道,展开手臂舒展了一下筋骨。
“战争结束之后,如果你还活着,你想干些什么?”甘静问道。
“嗯,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陈烬双手枕在脑后,靠在了椅子上,目光望着窗外:“我想去做一个农夫,去一个荒凉的地方,买上一片农场,然后安静的渡过余生。”
“那么你喜欢什么呢?爱好、食物、地方什么都可以。”甘静继续问道。
“嗯,这是一个很独特的问题,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陈烬想了想,回答道:“静谧、平淡这就是曾经所喜欢的,也是我所追求过的,但却很遗憾,还是失败了。”
“那么你喜欢什么?”陈烬反问道。
甘静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奇怪的回答:“我想看看你穿着布衣,耕作的样子,我不喜欢穿着军服,满身的硝烟气。”
“为什么呢?女士们不都是喜欢那些帅气阳关,有着英雄光辉的年轻人吗?听着他们站在台前,诉说着那些英勇感人的事迹,对他们投去崇拜的目光。”陈烬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为人所察的戏虐。
“不,那些人都只是官员们推上去戏子罢了,我甚至在他们上闻不到一丝的战争气味,看不到一点伤疤,凭什么去相信他们是英雄呢?”甘静认真的说道。
“嗯,你是一个很独特的女子。”陈烬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呢喃道:“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朋友、兄弟、或者亲人消逝在自己眼前,而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我和我的士兵们都不是什么英雄,我们都只是一群迷茫的家伙,在战争中寻找着自己的归途,那些血腥的厮杀,那些豁出一切的争夺,那些不堪回首所作所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与正义、光明、英雄的字眼无关,甚至是背道而驰。”
“我们一直都在夺去他人的生命,夺走他人所拥有的一切,我们不为什么国家或者民族,抑或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主义和目标,我们一直都在守护,守护着相互依存的彼此以及那些离我们远去的袍泽。”
“我好象明白了一些,但我会记住你这番话的。”甘静说道。
“或许你从一开始就应该去当一个耕夫,穿着宽松的布衣,拿着农具,在静谧的土地上去培育生命,去收获果实,而不是现在去杀戮,去掠夺。”甘静缓缓的说道。
“你说的很有意思,但我们都曾有过一个不如人意的开始,一个只能够缅怀愧疚的过去,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以及一个共同的最后终点。”陈烬掐灭了烟头,收拾好了信件。
“走吧,去帮我临别前的最后一个忙,帮我把这些信件寄出去。”陈烬走到了甘静身前,郑重的将厚厚一摞信件交给了她。
“我会的。”甘静结果信件认真的答道。
“谢谢,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陈烬转过了身。
甘静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离开之后,甘静去了一趟港口的军方邮递处,把信件交给了他们,这些承载一份份缅怀和愧疚的信件将会搭乘着货轮或者飞机抵达国内,带去一份份无法挽回的伤痛和悲恸。
夜晚终至,甘静回到病院,经过了陈烬的病房,想要进去说些什么,她知道自己和那个少校能够说话的机会恐怕不多了,走到门前伫立许久,甘静还是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了。
深夜里,睡到床上的甘静,仍旧回想着陈烬对她说过的那番话,久久不能入睡,躺在床上独自一人静静的思考着,她想要去细细体会陈烬那种孤独的感觉,但却始终抓不住头绪,辗转反侧睡不着,最终到了凌晨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甘静拿过床前的钟一看,已经是五点多了,想起了陈烬的出院时间,甘静惊得站了起来,急急忙忙的穿好了衣服,奔向了陈烬的病房。
一路跑到陈烬的病房前,甘静毫不犹豫的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但房间内已经是空无一人,只有整洁的被褥和留有余温的椅子以及打开的窗户,甘静心中忽然感觉到了无比的失落和遗憾,遗憾自己到最后都没能和那个男人道上一句再见。
走到了窗前坐在椅子上,甘静顺着往日陈烬一直所注视角度望去,陡然站起了身子,脸上透出了一股惊喜。
她看见了,甘静看见了一个站在沙滩的背影,一个熟悉的背影。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沙滩上望着远方的海天一线,静静的看着日出,他伸出了手,摘掉了自己头上的钢盔,卸下了腰间的手枪,取掉了自己腋下的军刀,脱去了身上沾满硝烟的作战服,身上只剩着一条裤衩站在沙滩上。
他拿起了工兵铲,认真的在沙滩上种下了一棵树苗,此刻的他看上真的仿佛一个安逸祥和的农夫一般。
做完这些之后,那个身影转过了身,重新穿起了自己的军服和武器,留下了一个背影静静的登上了一辆汽车。
甘静伸出自己的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张开自己的嘴巴想要喊出什么,但却没能喊出来,只有一股拂过的海风,从她的指间溜过,就像从未来过一般的吹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