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林岁安半躺在廊下，看着尹阙给那株桃树填上最后一抔土，浇上最后一勺水，然后缓缓地挨着自己坐下。
难得的好天气，晴朗的夜空，闪烁的群星。
林岁安挪了挪身子，躺在了尹阙腿上。
“真舒服。”她笑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今天有话对我说？”尹阙轻抚着她的头发，温柔地问道。
“没有很多话要说。”林岁安说话时没有什么力气，轻飘飘的，显得十分乖巧，“我只是想起了一件往事。”
“什么事？”
林岁安突然翻了个身，环住尹阙的腰：“我说了，你可不要怪我呀。”
“我哪舍得怪你？”尹阙仍然轻声细语的，林岁安咯咯笑出声来：“那我说啦？”
“嗯。”
三十年前，秦川腹地。
那时候的林岁安，是一个落魄修仙世家的女儿。一如过去的生生世世那样，早早地失去父母亲故，宛若浮萍般四处飘摇。花不寿带着小狐狸找到这一世的友人时，她还在守着一个小破船，做着捕鱼的生意。
林岁安的记忆从来没有失去过，五百年，每一天，每一刻。
花不寿脾气很好，林岁安要出海，他就是船上的桨公，林岁安要卖鱼，他就帮着吆喝。小狐狸在那段时间，从来不变成小男孩的样子，因为一旦成人，就需要考虑他的那份吃穿用度。
日子很清苦，林岁安自与地府定下契约以来，还从未这么辛苦地活过。
花不寿问过她原因，林岁安只说了句：“有事未了。”
福神便没有多问，可他终究是神明，林岁安要过苦日子，他也舍不得小狐狸跟着流离。
“既然如此，那就重操旧业吧。”林岁安笑笑，她的运气一向不差。
他们在秦川的大泽湖边建了座酒楼，名叫春风得意楼。来往商客络绎不绝，生意红火。
林岁安却在这时候，常常离开店里，去城外的观清庙，听那里的老和尚讲经，临走，再给上不少香火钱。也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宏云法师，哦，对，那时候宏云还不叫宏云，他的法号是，无悲。
“施主心有怨念，无法排解，听经是无济于事的。”络腮胡子的大和尚坐在蒲团上，声音洪亮，不急不缓。
林岁安却是笑了：“我心有怨念，便想大开杀戒，大师不引导我一心向善，反而劝我离去，岂不是与佛祖教诲背道而驰？”
无悲敲着他的木鱼，没有回话。
“大师是位智者。”林岁安只淡淡地留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花不寿其实看出了友人的不对劲，然而几次三番的试探都无果后，他也懒得去问了。可能她只是有心事，不方便透露吧，花不寿那会儿也十分的单纯。
变故在几个月后的秋汛悄然而至。
那些日子里，暴雨如注，大泽湖的水位暴涨，大堤崩溃在即，许多百姓都纷纷跑到地势较高的地方躲避随时会降临的灾难。然而林岁安给楼里的伙计发完工钱，就一个人爬上了楼顶，静静地眺望着远处的波涛汹涌的湖面。
“多多，你说，这雨里，是不是藏了东西？”林岁安说着，嘴角勾起一抹不明意味的笑意。
“嗯，应该是有龙。”花不寿并没有多想，如实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嗯。”林岁安的尾音微微上扬，原本漂亮的脸上多了一丝狡黠狠戾的神情。
秋汛的第七天，黄昏，酉时三刻。
天上雷云滚滚，极具压城之势，林岁安站在楼顶，长发高术，腰佩三尺长剑，像一位独孤求败的剑客一样，独傲地屹立在风波的中央。
花不寿发现时，为时已晚。
他早该注意到，林岁安将整座春风得意楼当做阵眼，布下了杀伐的大阵，而她自己，就是阵法发动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桃！小桃！”他高声疾呼着，试图将她拉过来。
林岁安只是对他笑了笑，猖狂的，绝望的：“下辈子见了。”
云层劈开一道裂缝，一条黑龙坠下，林岁安背着剑，纵身一跃。
“小桃！”
狂风暴雨中，天地间只剩下花不寿凄厉的哀嚎声了。
林岁安并没有事，她这辈子投胎在了一个修仙世家，凭着多年前的记忆，凭着年幼时学到的三脚猫的功夫，她将佩剑准确无误地插进了黑龙身体里，随着它在空中翻滚，最后坠落到观清庙里。
好几间屋子被夷为平地，瓦片四碎，林岁安满身是血地从地上爬起来，提起断剑，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条黑龙走去。
“你为何伤我！”那龙还很年轻，至少比她从前见过的，要年轻许多。
“为何？呵呵！”林岁安冷笑，“你可还记得，十五年前，梧州大旱，你作为一方神明贪图玩乐，擅离职守，致使为百姓祈雨的叶家夫妇身亡，你问我为何伤你，你害我父母难道不该死吗？”
“你父母分明是道行不够，被召来的雷电反噬，缘何怪我？”那条黑龙化出人形，也是血肉模糊的样子，“我擅离职守亦是有因在先，你不分青红皂白，加害于我，就不怕报应吗？”
林岁安一听，大笑不止：“小东西，当年你姑奶奶我砍断西海龙王胳膊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有没有出生呢！”
说罢，她便提剑砍来，小黑龙伤的不轻，仓皇逃窜，一路奔到大雄殿上。
一个人，正站在佛祖面前，静静地看着逃来的人。
“大师救我！”
无悲拨弄着手里的佛珠，淡然地吐出一句：“楼主留步。”
小黑龙转眼便躲到了他身后，追来的林岁安站在门口，任由雨水混杂着血水湿透衣裳，她冷笑着：“为何？”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无悲说着，身后的雕像仿佛活了一般，原本呆滞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悲悯的神情。
林岁安大笑，满脸都写着怨恨：“我可不是佛门弟子，不懂什么叫慈悲为怀，大师若拦我，就休怪我心狠手辣了！”
无悲默默地垂下眼帘，丝毫未动。
漫长的雨期在那个夜晚戛然而止。战战兢兢的老百姓从自家院子里出来，完全不敢相信眼前平静的景象。
听说观清庙在那场暴雨中损失惨重，好几座房屋只剩残垣败瓦，大雄殿也被掀去了一半的房顶。春风得意楼的楼主出资重修，才避免这庙里的僧人四下流离。
然而人们的议论纷纷并没有打扰到事件的主人公们。
林岁安捧着茶杯，正对着窗户坐着。小狐狸趴在她脚下，舔着自己的尾巴。花不寿去和主持谈重修的事情了，他需要替主人好好看着小桃姐姐。
无悲也挨了不少伤，但他仍然没有过多的反应，一下一下，像往常一样规律地飘着他的木鱼。
“秃驴，你放走那条小臭虫，这笔账等我伤好后再算！”林岁安说着，重重地咳了几声，她伤的实在不轻。
“楼主，心乱则易生业障。”无悲淡淡地说道，林岁安冷笑，没有回话。
“安心养伤。”无悲说话间，声音也哑掉了。
林岁安捂着杯子，吐出几口血来。几个月后，她还是因为伤势过重，去世了。葬礼很简单，只有一间小小的灵堂，花不寿带着小狐狸磕完头，上好香，就准备盖上棺材板，动身去找转世的友人。
无悲踩着一串木鱼声走了进来，绕着棺材走了一圈，问道：“可否容我超度一番？”
“嗯。”花不寿垂首，看不清表情。
无悲盘腿而坐，念了许久的经文，小狐狸听得直打呵欠。夜幕降临时，无悲将一枚铜钱放在了林岁安手中，便缓缓地离去了。
花不寿目送着他，直到青色的身影淹没在遥远的暮色中。
林岁安再次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时，手里握着一枚铜钱。请来观相的道士说，那铜钱里藏着一片龙鳞，是大吉大利之物。因而林岁安得到了全家人的宠爱，再一如既往地，失去所有。
花不寿带着小狐狸再次找到她时，她还坐在一个馄饨摊前吃馄饨。
“小桃。”
“嗯。”
“我们现在去哪儿？”
“吃馄饨。”林岁安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擦擦嘴，道，“吃完，我们去琥国。”
“开店？”
“是啊！”林岁安笑笑，“有钱不赚是傻蛋！”
“好。”
林岁安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躺在人腿上睡了过去。尹阙轻抚着她的发，念着，下次一定会先找到你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