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绫的带子在他身后随风飘摆着,志远看着亲人的尸体,脸上尽是悲伤,却没有流下一滴泪水。这是西北汉子的坚毅与不屈,也是中国人宁折不弯的脊梁骨。
暗夜秋风为丧乐,满天星斗做披麻戴孝的孝子。志远脸色肃穆,将亲人一一下葬。
他将大哥和大嫂葬在一穴,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志远心里觉得,他们生前没能在一起,死后归天,该要成好好的一家。
一切准备停当,志远跪在亲人面前脸色不悲不喜的磕了三个头。
“入土为安喽——”他平视着前方,大声吼着,声音嘶哑暗沉,仿似悲伤泣血至极。
夜空下,无半点人声,志远的吼声在山谷间回荡着,似乎在与亲人做最后的道别。
一把檀香在手,烟绕四周,敬天地人神,敬山河祖宗,洗净人魂。志远燃起香,围着亲人的墓地绕了一匝,然后立于正中,朝手上唾了两口唾沫,开始填土。
父母和兄嫂的面容渐渐被黄土遮盖,志远的手上,血正滴滴流下。往事的一幕幕若迷醉的光影般在他的眼前闪烁,从至孩童九岁习刀法,到迁家朔县,父亲大树下亲传杨家九式,十几年的光阴岁月,是父亲那张或怒,或喜,或无奈,或冷酷的脸,是母亲那温暖的双手和语重心长的教诲。兄长在前,大哥诚实稳重,处处护着志远,二哥个性飞扬,嫉恶如仇,对他这个弟弟最是爱护。脚上穿的,是大嫂做的鞋子。还有杨家的帮工伙计们,个个都是实诚不屈的西北汉子,皮肤像是黄土坡样儿的色彩,历经风雨。
一锨一锨的土落下,这些人的身影就出现一次,志远的心就疼一次。
他的眼中浸满了泪水,可是他强忍着,不让泪珠儿落下。因为爹说过:杨家儿郎,宁死不屈,滴血也不会落泪。
挥动的铁锨上上下下,志远的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了父亲诵出的杨家家训:
精忠报国,正直不阿。言出宜慢,所行慎思。和好乡里,乐为人助。不尚淫奢,不存骄瞒。为人仁厚,善恶分明。孝悌不失,姑姊和睦。常输仗义,勇然坚毅。常思粥饭不易,常念寸缕艰辛。不图高贵荣华,不失为仁本心。当敬宗门之远,常思英烈之情。不畏险恶,不轻生死。…
每次他闯祸,大哥二哥都会替他受罚。兄弟三人跪在祠堂祖宗牌位前,听父亲背诵家训是必不可少的事。
字字句句,从孩童嘤嘤学语到家法受刑,仿似力量般在志远悲伤的心里熊熊燃烧着。杨门刀法,乱世上阵杀敌,平世惩奸除恶。这颗种子,在他心里,被国仇家恨滋养着,正茁壮成长为大树。
土堆渐成,微微隆起了包。志远有些力乏了,咬着牙又堆了些土,方才气喘吁吁的停下。
他用衣袖擦了擦汗,跪在父亲的坟前,将自己的大刀取下,插在了地上,刀柄上的红绫随风漂浮着,啪啪作响。
“爹,娘,荒野之外,无可立碑,还请原谅儿子不孝。家传大刀是传家之物,沾了敌贼血气,故弃不得。儿愿用己刀立碑,已彰我杨门后人余辉,望爹娘见谅!”志远冲着大刀深深地磕下了头,那刀在火把闪烁的亮光中,明灭不定。
志远又来到大哥和大嫂的坟前,将大哥生前的大刀插在地上。他用手轻轻抚摸了下刀柄,往事的一幕幕又涌上了心头。
“大哥,立刀为碑!你和大嫂还有侄儿一路走好!”他大声喊着,头重重的磕在了地上,脸上满是离别的苦痛。
晚风轻抚,将他头上的丧带白绫吹得翻飞舞起。志远起身,又走到了父母亲坟右,双膝跪了下去。
他从背上取下二哥杨志军的落刀,将白布一层一层的打开,最终将刀并排和其他两把刀插在了一起。
志远盯着二哥的刀看了一会儿,眼睛有些迷糊了,他抖了抖身体,双手攥紧,手上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不少。
“二哥,爹娘和大哥大嫂被鬼子杀了,你在哪里?”志远似祈求般问着,满脸悲伤,“不管你是生是死,我都会寻着你!”他大声喊着,脸上多了些不屈和坚定。
“我…”志远还想再说些什么时,眼皮却越来越重,他太饿了,身上没有了半分力气。他想反抗这份疲倦,可是最终还是被黑暗包围,渐渐的,周围的景物开始模糊,他累倒了,看到繁星在天空缓缓消失了。
哇——
一声鸟叫划过破晓,从梁头遥遥远去。志远被惊醒,在坟前慢慢站起身,向天边眺望着。
一抹红线将山影从黑暗中勾勒出来,将天际燃烧的微微红亮。群星渐渐暗淡,唯有启明星还安静的在天空闪烁,似在酝酿着破晓时的黎明。
天空开始亮堂了起来,黑暗和光明,正在做最后的僵持。
晨风轻轻吹拂,将梁上的草木摇曳的沙沙作响,风儿吹着父母亲坟前刀柄上的红绫,拍打在刀身上,发出着沉沉的当当声。像是一路沧桑的叹息,又如同悲伤过后,心头燃起的战歌。
泪痕在志远脸上若痛苦的伤疤,他坐在地上,身后的白绫随风摇摆,脸上是痛苦后的平静。杨家大刀正立于身旁,若一个知心的老友,无声无语,却执着陪伴。
梁下朔县城里,隐约传来了铃铛的叮当响。志远低头望着古城,在松林的缝隙里,似乎又听到了同胞们的哀号。
他的脸色又坚定了几分,起身又回到亲人的坟前,扯了块白绫,将自己的手包好。然后深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
“爹,娘,大哥,大嫂,你们好好安息。我杨志远为人子,亦为人弟,身为杨家人,日本鬼子侵我国土!杀我同胞!害我亲人!此为国仇,也是家恨!恨不能吃鬼子的肉,喝他们的血。此仇不报,枉为人生!”志远义正言辞,将家传大刀背到后背,看了一眼亲人的坟,转身便离开了。
却没走几步,看到梁下上来两人。志远心中疑惑,继续朝前走着。
待那两人接近时,才看清楚了。原来是唢呐匠赤四爷和他的徒弟扫把。
“四爷,你这是…”志远走上前,脸色平静的行着礼,话还没说,却被赤四爷挡住了。
赤四爷看着志远,脸上满是悲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一个杨门忠烈呀!至死也不向鬼子低头。我唢呐匠老了,想杀鬼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我也不想苟且偷生,就用我的唢呐,渡亡人归天吧。”四爷脸上挂着苦涩,眼中似闪烁着泪水,朝着朔县城看了一眼。
志远心里明了,点了点头,立马要跪拜行拜师礼,却被四爷双手扶了起来。
“杨家自古忠良,能渡英魂,是我唢呐匠的福气。俗礼就免了。”四爷脸色坚定的说着,朝志远抱拳行了一礼,就和扫把上了梁。
志远看着他,心里涌出阵阵感激,没有犹豫,继续梁下走去。
杨家人的坟前,三把大刀威风赫赫。
天边开始烧了起来,大地清明,在风中缓缓划过几许悲伤。
赤四爷和扫把在杨家人的坟前站定,燃火焚香,拜了一拜,才从背后的黑口袋里掏出唢呐。
焚香在风中袅袅升起,四爷脸色铁青,小心翼翼的把着唢呐。
“百鸟朝凤,送渡亡人喽——”他长长的吆喝了声,唢呐拉长的吹奏便在梁上传扬开来。
像是呜呜的悲诉,又宛若亲人离别的不舍。土梁子间,回想着唢呐的声音,似乎连天地也同悲了起来。
志远朝前走着,脸色坚毅,像是他的父亲,又像是他的大哥。白绫带在他身后猎猎作响,他要奉孝杀敌,以报血仇。
太阳在天边缓缓升起,将一抹秋阳洒向大地,与黑暗的角逐下,光明又一次填满了眼前。
唢呐的吹奏声声回荡在暖色的梁子上,志远迎着阳光,刀身尚寒,走出的每一步,都仿佛磊落的鼓点。
国仇家恨,心中何时灭?唯大刀砍杀敌寇以快之!六尺白绫,单骑闯营,杀敌祭亲。
这是西北汉子的血性,也是中国人的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