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旗飘舞,皇笙开道。
遍布眼前,皆是金甲银枪,手持长枪的禁卫军面色冷峻,肃杀之气直逼眼前。
此时的天色,已然是完全大亮起来,算算行进的速度,想必在巳时之前,便是可以抵达北郊皇陵。
远在队伍最前端的御天司主司图方,已经不再去派人催促,显的很是平静。
身在队伍之中,去了心中的焦乱之后,这位主司大人便是悠悠然的坐在一个四人抬着的小抬椅之上。
微眯着眼,手上捧着自己平日里最为喜爱的那个紫砂茶壶,在这微微寒意的清晨时分,不时地抿一两口。
整个队伍早已是将固棠城远远的甩在后头,浩浩荡荡之中,又是格外的整齐划一。
坐在车辇之上的蜀皇,此刻正侧着头,手掌微微托着脑袋,看了一旁的初公公一眼,淡淡的开口道:“怎么样?还有多久便是到达北郊?”
“回陛下,按照御天司所给的黄道吉时来说,今日巳时,便是正吉之时。”初公公垂着手,小心的说道。
蜀皇闻言,点了点头,虽是不知其究竟想些什么,但是作为其亲信太监的初公公,还是第一时间从蜀皇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一个帝王几乎不太会表现出来的......哀伤。
车辇之中,暖炉早已是有随侍的小太监将其烧的极为旺盛,火苗不时的甚至从其中的紫金盖儿之中向上翻腾着,使得整个车辇之中,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烘热之感。
蜀皇身子向后,仰躺在床榻之上,目光落在正对面儿站着的初公公脸上,开口问道:“御医,是怎么说的?”
初公公闻言,两腿一弯,便已是跪倒在地上,年迈的脸扭作一团,泪水顺着脸颊慢慢落下,早已是涕泗横流,伤心欲绝。
回想往昔,自己服侍这位主子爷,从潜邸算起,已是有足足六十年的时间,多少风霜雨雪,又是多少春夏秋冬。始终见证着自己这位主子爷,从一个小小的皇子,成就一代帝王。
这其中的艰辛,何人知晓?唯独初公公一人!
仿佛早已是心中有了预料一般,蜀皇脸上,丝毫也未曾留存一丝的讶然之意,之所以开口询问,不过也就是想着确认一番罢了。
“起来,哭什么?这人生漫漫,又有何人能不死长生?朕早在六十岁之时,便是已然想到了这一点,说起来,你倒是应当为朕高兴,朕起码比历代先皇,都要高寿存续,不是吗?”蜀皇依旧像往常一样,板着脸。
初公公依旧泣不知已,虽是没有刚刚那般激动之意,但也时不时的啜泣一番,肩头抖颤着。
“告诉朕,朕还有多久?朕要一个最差的结果,快说。”蜀皇盯着正对面的初公公,沉声道。
“褚医司说.......说此病乃是陈疾,应当多多静养,若是好一些的话,还可续命三两年,可若是一旦再次发作,便只怕......只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初公公低下头,语言之中,满是悲伤之意。
“哼。”蜀皇不屑的哼声道:“这些御医司的太医,向来便是要捡着好听的来说,什么狗屁一两年,真的当朕自己感觉不出来?”
看着一旁的初公公又是要说些安慰的话语,蜀皇挥手打断,沉声道:“此事,不得有第三个人知晓,褚休那边儿,你可派去人手监视了?”
初公公赶忙拱手见礼道:“回主子爷,老奴早就派了禁宫之中的好手分别扎守在其家中和御医司里,没有任何问题,褚休也是做了大半辈子的御医,这点事情,他应当是知晓的。”
“朕只知道死人才是不会开口讲话,其他的,都是些屁话。”蜀皇斜着脑袋,又是躺倒在卧榻之上。
随着身子骨日渐衰弱下去,蜀皇已然是清楚地感受到来自身体深处的那种无力感,如今再想凭着当初那般,已是难如登天一样。
初公公闻言,脸上一厉,冲着蜀皇点了点头道:“老奴知晓了,这就吩咐人手去办。”
看着初公公的样子,蜀皇忽然之间,心中竟是有些下不去手一般的感觉,多少年来,自己独掌朝政。
信奉的,便是皇权之道,俯身听话的,便给其富贵荣华,逆叛不从的,便给其毒药斧钺。
若是放在原先,这种事情自己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现在,却是又有些不愿多添杀戮。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行亦是从善,蜀皇淡淡的挥了挥手道:“算了,那褚休也是多年的御医司之人,朕不信他敢这般大胆,派着人守在其屋宅与御医司之中便是,但有情况不对,便宰了他。”
“诺。”初公公低着头,开口应道。
蜀皇嘴角微动,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样子,却是突然停下,疑惑的望着正对面儿的初公公。
初公公还未反应过来,不过很快的便是知晓了蜀皇的疑惑之处。
车辇,停下来了。
不待蜀皇开口,初公公便是赶忙小跑着下了车辇,向着一旁的道路上站定,手掌扣在额头上,眺望着前边。
看了好一会儿,也是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情况,前方队伍看上去很是平静,没有什么骚动,但是就是停在原地,也不知道是谁的意思?
“你,去前边儿看一看,快点儿,尽快弄清楚情况,回来报我。”初公公边一直踮着脚向前头望去,一边吆使着一旁的一个小太监,向着前方的队伍前去。
初时还不觉得,不过过了一小会儿之后,便是见到前方的队伍有人骑着马,向着后边儿前来。
目标正是陛下的车辇之处。
只见那人身着禁卫军的军装,骑马疾驰而来,在远处翻身下马,手中持有一个金色的令牌。
走上前来,距离初公公还有三步远的时候,便是赶忙拱手见礼,开口道:“卑职禁卫军左护卫林峰,参见初公公。”
初公公点了点头,宫中的禁卫自己基本都是认识的,挥了挥手,开口问道:“林护卫,前方是什么情况?”
“禀公公,前方有大批的三边流民,从虞水关那边儿过来,浩浩荡荡,直往固棠城而来,我家大人已经开始驱散,未免陛下收到惊扰,特地前来禀告陛下一声。”林峰恭然的拱手道。
“哦?有这种事儿?好了,咱家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初公公皱着眉头,心中暗暗思量一番。
“诺。”林峰拱了拱手,不过还是站在原地,纠结着吞吞吐吐道:“卑职奉我家大人的令,前来抽调一千禁卫军前往前方以防万一,不然......”
初公公面色一厉,凶言打断道:“不然什么!你疯了!还是你家大人疯了?此次出来,一共便只有两千禁卫军随侍,抽调一千禁卫军过去,陛下的安全怎么办!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自己想办法,咱家去禀告陛下。”
林峰面露难色,不过看着这位初公公不容置疑的脸色,只好拱拱手,无奈的侯在原地,毕竟两头皆是惹不起,只能希望陛下开口,抽调禁卫军过去才好。
初公公瞪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林峰,扭过头去向蜀皇的车辇上走去。
只留下林峰尴尬的站在,搓着手,小心的尽量缩了缩身子。
蜀皇车辇之上,“咚咚咚”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细微小心到不仔细听,几乎很难听到。
“进来。”蜀皇沉闷的声音响起,此刻正侧躺在卧榻之上,翻看着手上的书籍。
“吱呀”一声,车门推开,来人佝偻着身躯,赶忙便是小心关上车门。
车外风正劲儿,临冬的北风呼啸着吹过,带走身上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
“小初子,前边儿什么事?清楚了吗?”蜀皇目不转睛的翻看着手上的书籍,难得有些闲工夫,自然是可以自由的去支配一下。
“回陛下的话,是三边之地的......恩.....流民,人多之下,便是阻碍了官道,姜大人已经开始着手。”
初公公低着头,想着一会儿要是这位主子发火,自己是不是得找个地方躲一下。
却不想,蜀皇闻言之后,并未有丝毫的不满之意,反倒是放下手中的书籍,缓缓坐了起来。
叹口气儿道:“想必朕的这些子民,如今也是鹤唳风声,惊慌失措了吧,多少年了,一代代的老蜀人打下来的江山,传到朕的手中。三边之地,何曾受过战祸的凌乱?自第一代先祖划下三关之后,囚龙,镇虎两关,何曾让北齐一兵一卒冲杀到三边平原过?现在没想到到了朕这一代,却是出了这般事情。”
蜀皇越说越是激动,扬天长叹道:“朕之身躯日渐靡败,若是真有一日,何以面间大蜀的列祖列宗啊。”
初公公看着蜀皇这般说,心痛不已,赶忙上前扶着蜀皇,哭喊道:“陛下莫要自责,莫要自责啊,呜呜呜。”
蜀皇低下头,仿佛那一声长呼,已然是耗尽这位帝王的气力一般。
微微抬起手来,搭在初公公肩上,拉至跟前,开口道:“吩咐下去,朕要去见见三边百姓,去吧。”
初公公泪眼婆娑的看着蜀皇这般憔悴的样子,痛心道:“陛下,陛下还是多休息吧,下边儿会有人安置好一切的。”
蜀皇掌心微微用力,厉声道:“去,传旨!”
初公公看着蜀皇这般模样,只能点点头,赶忙连爬带跑的向着车外跑去。
独剩下蜀皇一人,失神的望着车辇之中,先皇的遗面。
点点火烛之上,蜀皇仿佛又是回到当年自己挥斥苍穹之时,指点江山,激昂澎湃,立志要做大蜀的开疆之君。
不过,到了如今,在政五十载,虽无过失,却也是无半点功劳。
而当三边之地,百姓受到荼害之后,那曾经的壮志,便是如泡沫一般。
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