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彭彪当官之后不久,咸阳那边关于天下郡县划分的政令也正是颁布了出来。天下初分为三十三郡,分别是巴郡、汉中郡、蜀郡、河东郡、上当郡、太原郡等等。
随着郡县具体划分出来,李斯的郡县制也得到了彻底落实。经历过这一番政治上的改变,秦国终于完成了改朝换代的工作。从此天下再也没有什么周朝,再也没有什么七国争雄,有的只是秦国。
朝堂之上因为刚刚统一六国而带来的那种慌乱感慢慢消失,不论是嬴政还是群臣心里都渐渐安稳了下来,把心思从统一中原放转变到了秦国的长治久安之上。统一车轨、货币、文字、颁布新的纪年法和日历等等工作都慢慢展开。
而安稳之后,嬴政也慢慢发生了改变。他突然发现宇内衡清之后,自己似乎是时候享受自己多年辛劳得到的最终果实了。他开始越发喜欢排场,越发喜欢热闹了。
他开始更多地与众人聚在一起说笑,似乎不断的征战博取天下盛名对他而言,已经是小孩子玩腻的游戏,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他开始喜欢在后宫呆着,陪陪美人,看看风景。他想着若是有空,应该多去外面走动走动。而这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自然要看一看自己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心中虽然喜欢玩乐,但法家的王者之道中,第一要务便是不苟言笑,以势威慑,这样臣子才会对君王有畏惧之心。他深知这一点是对的,所以即便想着玩乐一番,也没有请臣子进入王宫,只是吩咐赵高把自己的几个儿子闺女都领进自己的寝宫,经常性地组织一些小型家庭聚会。
嬴政平日里给他们儿子的印象都是不苟言笑异常严肃的,冷不丁听到嬴政要请他们进入王宫之中观赏歌舞,他那些个儿子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父皇究竟打算怎么批评教育我们?
嬴政的寝宫有不少屋子,最大的一间房子足有十丈见方,里面足以容纳数二十多舞女同时起舞。
公子高、闾二人来的最早,到了之后他们便脱了鞋子进入大殿坐下。随后扶苏也在侍女的陪同下来到了大殿。扶苏一到,赢高和赢闾都赶紧和他招手。嬴政也罕见地喊道:“扶苏,你来坐到我身边!”
等着十多个儿女一一到来之后,嬴政的小儿子胡亥这才颠颠地跑来,到了之后他没有着急进去,反倒是托着门往大殿里打量,看到没有人注意他,他心里便有了小心思。他捂着嘴偷偷笑了笑,眼睛朝门前看去。此时他的兄长姐姐们都已经到了,光是门口脱下来的鞋子便已经排成了一条小长龙。
看到满座儿女,嬴政心里也满是欢喜。数了数,就差自己的小儿子胡亥还没有到。此时虽然舞女已经入场,但是所有人都不苟言笑。他们生怕自己言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引起嬴政的反感和责骂。但看到场上静压压一片,嬴政心里有些烦闷,觉得自己这些个儿子都死气沉沉的,一点也没有年轻人的朝气。
他正要吩咐人去喊自己的小儿子胡亥,却突然看到大殿门口露出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脑袋。自己细看,真是自己最小的儿子胡亥。可是胡亥到了大殿之后,并不着急进来,嬴政只看到他不慌忙拖鞋,反倒是穿着鞋子,慢慢地去踩他哥哥姐姐的鞋子。
一路走过去仿佛是小鱼馆刚刚走上鱼塘的小坝,一脚接着一脚踩下去还不忘伸开手来保持平衡,看上去淘气可爱。很快他兄长姐姐的鞋子便都被他踩了一遍,鞋面上留下了斑斑污渍。
嬴政的儿女们看到这一幕,本想出声呵责,却又害怕失仪,只好忍着不敢说话。扶苏看到这一幕则忍不住摇了摇头,掩住嘴巴轻声笑了出声来。扶苏这一笑,嬴政也哈哈大笑起来。不等着嬴政笑完,胡亥已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仿佛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有做的样子。
看到这一幕嬴政伸手指着胡亥说道:“你真是一个小滑头啊!”
感受到嬴政心里十分的喜悦,赵高赶忙附和道:“小公子真是天真可爱。看他这淘气的模样,以后长大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嬴政点了点头:“不错,小时候越是淘气,长大了往往越有本事儿。对了,朕看你写字十分的漂亮,以后有空你去教一教这孩子写字。”
赵高赶紧点了点头:“是。”
唯有孤独能够让人看清内心真实的自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正是因为如此,孤独者往往是超脱者,清醒着,卓绝者。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喜欢孤独,但是没有人能够承受孤独。
尤其是一个人年纪大了以后,回首往事一片光辉灿烂,人生该经历的已经都经历了差不多,往前看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人生在也没有什么波澜。这个时候他就会发现,生命最美好的体验并不是功成名就的那一刻,而是每时每刻平心静气地感受生活的美好。
嬴政坐在大殿之上,眼睛里只有五岁的胡亥在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姬之中来回穿梭。他时不时拉一下这个人的裙子,时不时用手指捅一下另一个人弯腰垂下来的脸蛋,又时不时跑到扶苏面前偷扶苏一口酒喝……
看到一个小孩子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模样,嬴政突然感觉到了当一个父亲的愉悦。想当初郑夫人刚刚剩下扶苏的时候,他心中只担忧着如何在秦国掌权,如何清除昌平君、吕不韦这些独断朝纲的外戚,根本没有心思体会家庭的美好。如今他已经四十岁了,而且环顾整个历史,他都是那一个最了不起的人。在这种心态之下,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放松一下了,自己辛苦这么久,取得了这么大的功绩,余生应该舒舒服服地度过,应该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安度晚年了。
他招了招手道:“胡亥!莫要胡闹!到朕身边来!”
胡亥被嬴政这么一喊,赶忙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他腼腆的笑着,小眼睛滴溜溜转着,慢慢朝着嬴政走去。等着到了嬴政身边之后,嬴政正要伸手把胡亥给抱起来,胡还却伸手猛地揪住了嬴政的胡子。当下嬴政就被抓的愣住了。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抓他的胡子。
大殿之中的舞姬们阵阵惊呼,吓得都停了手上的动作,只是凤眼圆睁紧紧盯着皇帝看。而扶苏等胡亥的兄长也都吓了一跳。他们都知道胡亥平日里就十分顽皮,可是他们想不到他竟然敢在老虎头上抓虱子。
嬴政也是愣了一下,他正诧异地看向胡亥的时候,却发现胡亥已经“咯吱吱”一笑,从他腿上跳了下去,燕子一般轻灵地跳着,往扶苏身边而去,最后猛地一下跳到了扶苏怀里。
扶苏抱住了胡亥,可是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不知道嬴政究竟会怎么惩处胡亥。他只是抱着胡亥,也不敢抬头看向嬴政。平日里扶苏经常与各位兄弟走动,每次去胡亥那里的时候,他都会带上一些小礼物。这让玩心很大的胡亥对这个大哥哥十分喜欢。
胡亥虽然年纪小,可此时也感觉到场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赶忙一动不敢动了。
就在大家都等着嬴政责骂胡亥的时候,却听嬴政自己又哈哈大笑了起来:“哎呀呀,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抓我的胡子,胡亥,你可是第一个!”
胡亥听到父亲完全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咧嘴一笑,再也没有什么防备。他从扶苏身前的桌子上拿起一个散果,开始没心没肺地吃。
嬴政再不理会胡亥,只是说道:“你们兄弟之间本就该如扶苏胡亥一般亲近亲近才对。”说完他看了一眼大殿之上的舞姬,皱了皱眉头道:“谁让你们停下来的?”
这一声轻声的喝问仿佛是天上的雷霆,惊得这些个舞姬们有些颤抖。他们赶忙各自看了一下队形,又开始跳起来。舞女们继续跳着,可是除了胡亥和嬴政,没有人再把心思放在那些舞姬身上。
扶苏看了一眼怀中的胡亥,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地摇了摇头,然后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一整杯酒。
众位公子看到扶苏没有说话,只是喝闷酒,各自也都低头喝酒。大家心里只觉得有些不公平。包括扶苏在内的所有人在童年时期都不曾享受过这种待遇,别说是揪嬴政胡子这种犯忌讳的事情,就是在舞姬人群中穿梭这种违反礼仪有失身份的事情也绝对不可能。甚至他们只要一句话说错,嬴政都会给他们脸色看。
大家都是这么经历过来的,他们心中对嬴政这个父亲的形象已经定格为极为严厉无情的角色。但是今日他们才知道,原来嬴政竟然也是一个有感情,也是会放纵儿女的父亲。但是为什么自己不是嬴政放纵的那一个呢?
再看向胡亥之时,大家眼中都有了一些嫉妒。便是扶苏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看到嬴政对胡亥慈爱的目光,觉得心里面不是滋味儿。
……
咸阳王宫之内到处都是不平之气。
嬴政的儿子们心里面总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大臣们觉得没有分封诸侯以前的功劳都有些白搭了,而老百姓们则觉得秦律越发严苛了。
李斯没有当上丞相,总是觉得低人一头。
章邯觉得自己不受重用,心里面也很苦闷。
赵高日夜操劳,精神紧张却无处发泄,不过得了教育胡亥的差事之后,他远离了嬴政,渐渐也轻松了起来。
尽管人心不满,都觉得怅然若失,但是在嬴政面前,没有一个人敢表露出不满的神色。
南征大军的消息暂时没有回复,而嬴政却也没有闲着,朝堂之上接连又发布出去许多政令。
先是把原本各国的兵器都统一送到了京都,然后重新冶炼铸成了十二金人。紧接着嬴政又责令天下所有的富商都迁徙道咸阳之内。他想要收拢天下所有的兵刃,让人即便想反抗秦朝统治也没有工具,他想要把所有的财富都聚集起来好严密查看,不让富人有心反抗。在六国被灭之后,咸阳很快便成为了天下最富裕的地方。
中原一统之后,天下再无战事。这为商贾打开了方便之门,他们往来于各地,再也不用担心因为战争而阻塞交通,再也不用担心辎重货物被异国军队莫名扣押损失惨重,再也不用担心突然就被当作奸细而不明不白地被处死。
自从十二万富豪被迁徙道帝都咸阳之后,咸阳变成了天下富商的心中最向往的地方。咸阳城外的灞上,历来是秦人送客的分别之地。它位于灞河和浐河之间,是几百万年沉淀形成的土状堆积形黄土台原。当年秦襄公护送周平王迁都洛阳的途中,平王看到灞上有白鹿游弋,便称呼这一地方为白鹿原。不过老秦人性格素来古朴简单,只是因为此地居灞水之上,便直接称呼此地为灞上。
从灞上而过,有一条大路直通函谷关,出了函谷关向北便是辽西郡,向南则是闽中郡,向东则是南阳郡。不过因为琅琊人不愿与齐国百姓共属一地,又有新政令下来单独划分出一个琅琊郡。
灞上作为进出咸阳的必经之地,素来繁华。灞上仿佛每日都有巨大的集市,卖丝绸的躲在树荫之下,卖糖果的推着独轮小车,卖茶水的则搭建起了大棚供行人乘凉。茶水大棚之下则有铺着草席,让茶客们可以坐下来休息。
友好相熟的人在别离之前,往往会围着草席谈心说话作为最后的告别。大棚的东南角上烧着几乎茶水,还有一些熟牛肉和水果,只要付上几个铜钱,就可以买上一些事物来分吃。若是真是有钱人家,给小二一些小费,小二也可以跑着去为客人打几斤酒。
在此停留的,多是一些商人,他们各自交流着粮食布匹在各地的行情,讨论这各地的奇闻趣事。
一个从楚地赶来的商人说道:“这一次去南郡收钱,我听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跟我交易的人是一个楚国商人。咸阳这边的山羊肉质很好,比绵羊有劲儿,他要了我十多头。我去收款的时候,发现他雇了一个人给他放羊,你们猜猜看,给这商人放羊的是个什么人?”
茶棚下面的商人也都来了兴趣,笑着问道:“放羊的自然是放羊娃,还能是什么人?难不成这家伙竟然找了一个标志的娘们去放羊?”
这人这么一说,大家伙儿顿时哈哈大笑:“娘们他会放羊吗?哈哈!”
“着你们可就猜不着了吧?我说出来你们可能还不信,那人曾是王族,楚顷襄王的儿子,楚考烈王同父异母的亲弟弟。那曾经也是一方诸侯啊!可是现在混成什么模样了?竟然给人放羊!这可真是世事难料啊!”楚国的商人略带伤感的说道。作为曾经的楚国人,他对于楚国王族还是很有感情的。
闻言大家都不说话了。当年秦国是军事强国,也是农业大国,可是商人并不怎么多。来咸阳做生意的,大多是已经灭亡的六国的旧人。大家都是亡国之民,现在亡国未久,说起王族沦落的事情,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所以茶棚里再也听不到一个商人发笑。
一个齐鲁口音的商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茶说道:“你这算什么?我经过共地的时候,听说被安置在那里的齐王活生生被饿死在松柏林中。活活饿死了呀!他说什么也是一国之君,当初的时候五国贵族齐聚邺城,都听从他的指挥,可是现在呢?竟然被饿死了!哎,共地的百信们都很伤心,还流传出一首民谣专门感慨此事。”
“哦?什么歌谣?”
那明显是齐国旧民的商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唱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松耶,柏耶,何可啄食。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松耶,柏耶,忾寐起叹。”
这歌声幽怨绵长,如泣如诉让听者动容。虽然秦国已经统一了天下,给这些商人经商带来了巨大的好处。可是作为走南闯北的商人,他们心中唯一惦念的就是故土,唯一的寄托便是家乡。而国家已经灭亡,亲友也有不少人战死,固然他们赚再多的钱也无人分享这快乐,他们心中自然会无比的悲伤。
就在距离这些商人不远的地方,有三个人正在听着他们谈话。这三个一个个浓眉大眼,孔武有力,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而他们坐在草席之上却没有丝毫的松懈,昂首挺胸之中自有一股子器宇轩昂的气概,一看就是懂得利益的官宦子弟。
两个人之中一个人须发皆白,两个人则青丝染染,一看便知道他们不是父子就是叔侄。此时也没有战事,店小二看着这三个人,心里也猜不透这白发黑发相送别是为了什么。
“陛下对于六国诸侯太苛刻了。那齐王原本乞求五百里封地,陛下都已经答应了,便不应该反悔。”
他身边一个俊朗的年轻人笑道:“陛下并没有返回,不是给了他五百里封地吗?”
“把人都活活饿死了,这封地还有什么用?现在各国的臣民对陛下都心有愤慨,若是不善于疏导,恐怕后患无穷啊!”老者满脸忧患地说道。
“父亲所说不错,可惜陛下听不到这些商人的话,而且即便听到了,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宽宏的政令,反倒是这些商人要遭殃了。”一个看上去精明干练的壮汉说道。
这三个人,其实便是秦国名将蒙武以及他的两个儿子蒙毅和蒙恬。
蒙毅听到兄长的话,点了点头:“不错,若是皇上听到这些言论,恐怕又是一场残忍的屠杀。本以为天下一统之后,陛下便会有所改变,谁知道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信奉法家那些治国方针,原先的严苛秦律不仅没有废除,反而变得更加严苛了。”
“也不是没有改变,我看陛下现在已经有些懈怠了。”蒙恬皱着眉头说道。
白发的蒙武闻言立马怒喝道:“不得无礼!陛下天纵奇才,多年坎坷方成为这千古一帝,功绩之高天下无人能比。你我不过是陛下的臣子,怎么敢妄自议论陛下?”
“父亲所说的是,孩儿不该王子议论陛下的不是。”蒙恬赶忙低头说道。
蒙武见状低头叹了一口气:“唉,我们若是冒昧进言,只会引得陛下不高兴。陛下登基这么些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错误的决定。秦国在他的带领下南征北战,终成一统。者即便是我,在当初也没有想到。如此功绩,陛下毕当流芳百世。我们若是进言说他的不是,终究会惹得陛下不快。陛下确实已经不是以往那个陛下了。”
蒙毅和蒙恬听到这话,对视一眼低下了头。
蒙武继续说道:“你们没见过王老将军每日领着他孙子垂钓于渭水边吗?他现在根本就不理会朝政,陛下无论做什么他也不会过问。这才是明智之举啊!你们母亲已经去世,陛下也想着让我出去散散心,顺便拜访一下以为故人。”
“十五年前,为父便是在这灞上送走那位故人,当初我还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将军,秦国已经开始出关征战。开始对于灭亡六国我依旧没有信心。但是那位故人便肯定的预料到会有今天。此时想来,越发觉得那位故人了不起!”
“父亲说的可是国尉缭?”
蒙恬眼睛一亮问道。
蒙武笑了笑,点了点头:“不错,正是他。”
“果然是他,他的《尉缭子兵法》当真玄妙之际,孩儿从中受益匪浅。”蒙恬和王贲因为功勋卓著,秦始皇曾经赐他们二人《尉缭子兵法》,以宣示对他们二人的宠爱。
蒙毅还有些年轻,心里总是藏不住话,他皱着眉头问道:“孩儿不明白,陛下当无比看中尉缭子,他为什么会离开秦国呢?”
蒙武摇了摇头:“陛下此人是人间真武,年富力强,心思细腻,谋略过人,耐心过人,什么都好,唯有一点,那就是他太容易起猜忌了。想象王大将军为陛下南征楚国,中间经历了多少曲折?为了挟制王大将军,陛下又做了多少?其实王大将军这样的人,怎么也不会起异心的!当初我那位故人便是看穿了陛下的为人,所以毅然决然地抛弃荣华富贵翩然远去。”
说完这些,蒙武自己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蒙恬不过说了嬴政一句,他却涛涛不绝说了嬴政这么多。他自知当臣子的不应该议上,可是这些个话似乎藏也藏不住,在离开咸阳之前,他非要吐露出来不可。
察觉到自己言语有些失态,蒙武笑了笑,叮嘱道:“不说这些了。那《尉缭子兵书》博大精深,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一定还有用得着的地方。依我看来,陛下任用隗状为相,应该不单纯是为了均衡朝中的势力,一定还有更深刻的意思。”
兄弟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已经十分明白。
最近北方已经有消息传来,匈奴人几次侵犯上郡,不少百姓都被屠杀。朝野上下都十分震惊,心想着匈奴人真是没事找事儿,自取灭亡。现在大秦帝国的铁甲所向披靡,不主动去北边找你也就是了,你竟然还敢来挑衅?
所有朝臣都一致以为,陛下对北面用兵,是迟早的事情。而且在大家看来,此时手中掌握着十万兵甲的蒙恬,是最有可能北上征讨匈奴的人选。而且陛下让蒙恬将兵北上,驻扎在上郡,已经是打算对匈奴佣兵的信号。
话说道这里,父子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是蒙毅心中还有些不放心:“孩儿心中明白,只是父亲已经年迈,出门在外孩儿和大哥都不放心。”
“有他们两个在,你们不用担心。”说着蒙武朝着外面指了指,外面站着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说完蒙武继续说道:“再者说,现在各地守军之中也多有为父的旧部,行走这天下各地军尉都跟为父无比熟识,有什么好担心的?”
又喝了一会儿茶,蒙武终究还是站了起来,说道:“算了,就不多说了。等着过年之后我大概就会回来,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蒙恬点了点头,对着负责护卫蒙武安全的两个大汉说道:“涉、邯!你们两个人跟在老将军身边,一定要小心谨慎,莫要疏忽大意!”
“两位公子请放心,有属下在,绝不会让老将军有所损伤!”
他们父子三人在茶棚中谈话多时,而原先在茶棚之下谈论各地奇闻的那一群商人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去。大棚之中只剩下一个小二在收拾着满地的瓜果碎屑。
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蒙恬怅然说道:“父亲对陛下感情身后,虽然看不惯陛下现在的玩忽懈怠,可是依旧为其奔走天下,为社稷操心。”
“大哥,在我看来,陛下操劳多年,此时功绩已成,也应该稍微休憩一下了。”蒙毅反倒为嬴政说起好话来。
蒙恬点了点头:“但愿陛下心中有分寸吧。对了,我这也就要离开了。”
冷不丁一听这话,蒙毅有些发愣,转而想到嬴政吩咐蒙恬将兵十万北上的消息,顿时知道蒙恬说的是什么,赶忙问道:“这么快吗?”
“已经很迟了。原本屠睢南下的时候我就应该动身了,只是那个时候粮草不够充分。准备了这么久,已经是时候了。对了,我走以后你一定要小心一些。你在陛下身边,不比为兄在外为将,要懂得朝堂之上从来都不是那么干净的,即便是你不去伤害别人,也要小心别人来伤害你。”
“小弟明白,其实陛下也并非变得只图享乐,不理政事。朝中的政令哪一条政令不是经过他的批阅之后才颁行天下的?只是现在六国已定,这让陛下安心了很多,所以才开始只抓大头,让赵高帮忙处理一些小事儿。再说了,朝堂之上,李斯、王绾、隗状等人都是能干之人,有他们在,也为陛下省去不少心力。依我看来,朝堂之上不会有什么大的动荡。”
蒙恬摇了摇头:“话不是你这么讲。赵高一个宦官,却能够担任中车府令,这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了。你可曾记得竖刁这一个人?”
蒙毅脸色顿时一变:“赵高他为人前辈,对人公瑾,应该不会是竖刁那样的人吧?”
蒙恬哈哈一笑:“桓公未病之前,竖刁难道不够小心谨慎吗?难道不够谦卑诚恳吗?难道不够忠心爱国吗?”
这话问的蒙毅一愣一愣的,可是问完蒙恬自己也摇了摇头:“好了,你自己主意分寸便是。为兄只是让你注意赵高,并没有说他一定就是一个恶人。”
其实蒙恬本身对于赵高也十分的看不起。这个家伙遇见人之后跟一条哈巴狗一样点头哈腰的没有一丁点儿骨气,他才不相信赵高能像竖刁一样心狠手辣。
蒙毅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看着蒙恬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
很快便是新年了,咸阳城中一派热闹的景象,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新年的年货,打算今年好好乐呵一番。而嬴政更是下令在新年那一天组织一场巨大的咸阳盛宴,要把所有的文武百官都请入咸阳宫之内吃喝玩乐一番。
赵高见嬴政这些日子来虽然依旧不敢懈怠于朝政,但却也逐渐醉心于玩乐,便大胆上言说道:“启禀皇上,微臣听闻宋国有一给当酒保的,甚善于击筑,其音使人沉醉,皇上若是有兴趣,不如遣人将他召唤至京都击筑为皇上听?”
嬴政闻言皱了皱眉头:“击筑?再好听又能好听到哪里去呢?比得上高渐离吗?”
高渐离是旧燕国的人,与荆轲是好朋友。荆轲刺秦虽然不成功,但使得他一举成名,就连嬴政都忍不住调查了一番,熟知了荆轲的身份来历。当初荆轲在大街上卖狗肉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名声,与他一起浪迹在街道上的高渐离却因为击筑而闻名中原了。嬴政很早就听说了高渐离的大名,但是荆轲死后,高渐离便失去了踪迹,嬴政即便想听高渐离击筑也没有机会了。
赵高闻言说道:“皇上,微臣听说在宋子城中,那酒保极受欢迎,城里人轮流请他去家里做客,而他与那高渐离一般,也是个走江湖的,说不准弹得还真跟那高渐离差不多呢!”
听到这话嬴政笑了笑,随意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去找一找吧。”
当初荆轲刺秦失败之后,嬴政通缉荆轲以及荆轲的朋友,高渐离便离开燕国来到了宋国,改名换姓当了一个富贵人家的酒保。以前靠着一把古筑在燕国风流快活,纸醉金迷日日饮酒,现在古筑不能再弹了,倒是喝酒的本事还能为他谋一条生路。
爱好音乐的人总是喜欢流浪的,然而光是流浪不能歌咏弹琴总是让人孤独。
当时的乐器大致被分为:金、石、丝、竹、鲍、土、革、木这八个门类,其中金石乐器如编钟之类器具太繁琐不方便携带,往往只是宫廷御用的雅乐,流浪歌手自然是不会选择他作为自己的乐器。皮鼓太俗,而木柷则就是一个单音乐器,敲一下表示宫廷雅乐正式开始,这两样根本不能单独演奏。所以一般喜好音乐的人,都会选择丝竹鲍土为自己随身乐器。一开始最流行的是鲍门类中竽这一乐器。但是现在最流行的则是筑了。
这十三跟弦的琴比古筝简单,却能弹出媲美古筝的复杂隐约。高渐离从小醉心于这好似吉他的筑琴,不到二十岁便能够边歌边喝,等到三十岁的时候已经是名满燕国的击筑高手了。但自从流浪宋国以后,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的身份,他根本就不敢再次操弄自己心爱的琴弦。
每日对月而望,想着自己当初与荆轲在一起的快活日子,高渐离心里总觉得落寞无比。他不止一次地拿起自己随身的那古筑来看,但是却没有勇气再一次弹奏自己熟悉的音乐。荆轲都已经死了,此时自己弹奏音乐又给谁听呢?
然而古筑实在是太流行了,但凡是稍微有些富足的大家族,往往都会请人上门来弹奏古筑。而高渐离也时常听到跟他一起在主人家门上做工的佣人说主人经常在后院听宋子城的击筑高手操琴。
这一日,高渐离终于忍不住想要去听一听主人家院子里的琴音。然而跟那一起打杂的朋友来到后院门口的时候,初一听便愣住了,宋子城中的这一位乐师所弹奏的竟然是他自己创作的《狗肉谣》。
然而只是刚听了一句,高渐离便突然睁大了眼睛,说道:“不对啊,这里不是这么弹的!”
说着他来回走了两步,道:“这个调子有问题,这里怎么能压下去呢?”
听到高渐离这么说,在一旁一起听这琴音的朋友诧异道:“你还懂这个?”
“我怎么不懂,当年我击筑的时候……”说道这里他突然住口,看了自己这个伙伴一眼,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就转身离开了。
高渐离这边一走,他那朋友便立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看着高渐离的背影:“你这人,费劲头跑到后院,听了个什么就走了?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吗?”
可是他这边刚说完,后院大门之中便走出来一人,大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老爷喊你进去呢!”
原来刚刚高渐离在门外来回踱步,已经被屋子里正在听击筑的老爷给发现了。那老爷见有人在门外晃荡,只觉得心绪有些发乱,便派人出来察看。高渐离这边一走,他这朋友便当了替罪羔羊。
被带到自己老鸭面前,高渐离这朋友只觉得太委屈了。本来两个人就是不干活偷摸着来的,高渐离还发了羊角风一般来回走动吗,生怕人发现不了吗?
“你是干什么的?来后院做什么?”老爷厉声责问道。
高渐离这朋友面对质问,生怕回答错了老爷赶他离开不给他活干,他赶紧说道:“回禀老爷,跟我一起做酒保的说是他会击筑,我便来带他听一听。本来打算停一会儿就走的,可是听到刚才,他突然说这位乐师弹奏的有问题,便直接离开了。您看见的不是我,是我那个同工。”
老爷闻言大怒,这个乐师是他花了不少钱才请来的,这下人竟然敢当着面说人家的不是。可是他正要发怒,却看到堂下的乐师一脸震惊的表情,他这边有些疑惑了,问道:“张先生,您怎么如此模样?”
那乐师惭愧地说道:“实不相瞒,这钩柔谣复杂无比,我只是从别人哪里偷学了半曲,这后半曲是自己乱补上去的,不了老爷府上却有高人听过真的《钩柔谣》,一下子便给我识破了。”
这老爷当下一惊,赶忙朝着酒保说道:“快把你那朋友给我带过来,我要好好瞧一瞧,我这府上竟然还藏着一个高明的乐师不成?”
等着高渐离被请道那十三弦的古筑面前时,高渐离感慨万千。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推脱。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摆弄那琴弦,可是现在这么多人看着,让他有一种强烈地表达冲动,他想要把自己这些日子来的悲伤和孤独倾诉于这所有人听,他忍不住要开始弹琴了。
老爷请来的乐师所弹奏的这首曲子本是他和荆轲一起在街上卖狗肉的时候创作的,自己把他叫做《狗肉谣》。但是后来自己成名了,这曲子流传出去,竟被人改成了《钩柔谣》。而一些个不能吃苦锻炼自己琴技的乐师更是因为这个被乱改的曲目在手上困了铁钩来拨动琴弦,以避免手指被划伤。
听到那熟悉的旋律,高渐离立马便愣在了原地。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跟荆轲在一起的快活日子,那个时候虽然也这般贫穷,但是两个人率性而歌,率性而弹。自己善于击筑,荆轲善于唱歌,两个人配合在一起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日子好不快活。可最终荆轲还是没有挡住太子丹的那些个诱惑,去了纸醉金迷的温柔富贵乡……
心中沉浮百般,手指却仿佛行云流水一般来回点顿,很快一首《狗肉谣》便被高渐离给弹完了。
等着弹完之后,高渐离抬头一看,只见所有人都已经呆住了。自己的同工看向自己的时候一脸的难以相信,而喜好击筑之声的自家老爷则是一脸的惊讶和欣喜,而原本弹奏这一首曲子的乐师则站在一边,满脸的崇敬和佩服……
高渐离笑了。
在弹琴的时候,他是陶醉的,他是快活而自由的,他根本感觉不到孤苦寂寞,他感觉到只有欢欣。
高渐离再一次出名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姓,大家只知道一个善于击筑的酒保被藏在东郭老爷家中,高渐离再一次火了。
此时此刻,整个秦国都笼罩在嬴政的强压之下,严刑酷法,有钱人必须迁都的无礼要求,兵器被收缴的不屈,为修建驰道和驿站而不断扩大的民役……
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子无处发散的气,这是敢怒而不敢言的怨气。高渐离的琴音一响,音乐的魅力便立马展现出来了。若是当时有电台互联网,高渐离很快便会成为火遍整个中原的超级巨星。所有人都对他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等待他的是一场又一场酬劳丰厚的商演……
然而就在重出江湖再次进入娱乐圈的高渐离意气风发以为自己要迎来事业第二春的时候,突然收到了来自咸阳的诏书。书上说明,嬴政要邀请他进入咸阳皇宫演奏。
宋子城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一个个兴喜不已,以为高渐离马上就要活得国家认可,从此开始领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被称作大师让人人敬仰了。可是只有高渐离一个人沉默不言。他知道,等待他的一定不是锦绣前程,而是通往救赎的不归路。
荆轲已经去了,自己还留着这琴有什么用?那个听到自己的琴音便能够高歌的人已经不再了,自己这琴音还有谁人能够听得懂呢?
他心中暗自下定了一个决心,他也要刺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