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鹰和墨点一起出发后的第二天,大约晌午十分,突然下起了磅礴大雨。
现在正值盛夏,偶尔也会有雷暴天气,喜怒无常的老天兴许是看到了什么人间的大恶之人在哪里兴风作浪,恨不能用疾风骤雨将其恶言恶行冲刷的干干净净。待到雨过天晴,天空又放出怡人的光彩,像是刚才没来由的怒意从不曾存在过。唯有地上连成片的水洼,记录着、诉说着这场惊人的大雨。
夜空正在街上推着轮椅散心呢,突然被浇了一头的冷雨,从头湿到脚。街上的行人匆忙地向四面八方逃开去,躲避这连珠炮一般的雨珠,方才还是熙熙攘攘的街头,不过片刻功夫便空空荡荡,让夜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他笑笑,奋力地推自己的车轱辘,想找个地方避雨,但是道路也被浸湿了,轮子在路面上直打滑,根本是寸步难行。夜空推了几次便放弃了,他仰头看着阴郁的天,任雨水稀里哗啦砸在自己脸上,闭上了眼睛。
若是夜鹰在的话,至少也有人陪我一起淋雨啊。
他如此想到,一阵淡淡的酸涩涌上心头。等雨停之后,夜空已是如落汤鸡一般,头发也吸足了水,黏在脸上。他有些自嘲地笑笑,“还好头发没留长。”吃力地把轮椅调转方向,夜空如蜗牛一样一点一点地挪进自己的家。而他的家此时也是和主人一样狼狈不堪,都不用推门,那扇不对称的破门已经掉下来了,斜靠在门框上。夜空腿脚不便,用手的力量又没法把卡在门框中的门拉开,竟是连自己家门都进不去了。他从门框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家里地上也有很多积水,想是这破屋子哪里漏雨罢,对夜空来说这也在正常不过了。现在他更心疼的反而是自己房间里那些书,因为没有书柜,夜空的书都是堆在地上的。此刻应该是被浸透了,夜空暗暗祈祷自己房间的积水不要太多,否则放在最下面的书可就要被泡成纸浆了,那他还不得心疼死!
夜空爱书的程度嘛……大概就同墨点嗜酒差不多吧。
这一个半天的经历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算是夜空这般智者,也不由为自己的衰运有些气急。既然现在心情不好,夜空也索性拉下脸来,不去照顾别人的想法了。
他右手一挥,一掌便将隐在身旁的摘星子打出原形,点点青蓝色的火星飞溅而出,那是法术被击破的象征。摘星子完全没料到这手,被一掌推开,跌坐在地上。
夜空干脆也不尝试去掰门了,把轮椅转个方向,对着摘星子那一脸“这是哪儿,我是谁”的迷茫表情大吼道,“看什么看,盯了我几年了还没盯够吗?还不快帮我把门打开?”
“啊……可是,夜空先生。”摘星子仍然有些懵,“现在这个‘我’只是一个投影而已,我是没办法碰到现实中的物体的。”
“啥?”夜空用一种“你他喵的在逗我”的崩溃表情说道,“这么多年了,我就是想着什么时候遇到需要的情况能用得上你才一直假装看不见你的。结果到头来你跟我讲你是个幻影?早知道这样,我搬进瓦头村的第一天就应该一巴掌把你扇出来,至少不用被你和那五个家伙像看猴子一样看十八年。”
“月揽江头”是有妖气“火”部研究的一种战略性实验武器,它的外形是一件青色的长披风,由素布织成。而它的真正作用,却是可以让使用者产生一个看不见的身外化身(幻影),去各个地方探测情报。同其他隐身类的仙法相比,月揽江头更厉害之处在于它能够屏蔽使用者的灵根,换言之,那个身外化身接近时不会产生法术波动,哪怕周围有“天眼”之类的探测性法术,也无法看见这个化身。
这在有妖气内部是经过多次试验的,摘星子对此还颇有自信。现在想来,自己还是把夜空想的太简单了。
“如果我有什么要告诉你们,我自己会来的,你没必要这样监视我。”见摘星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夜空料想他是在自责法术在自己面前没起到应有的作用,语气略微放缓了一些,“不过你来的也是时候(摘星子只有在一天的特定时段才会穿上“月揽江头”来监视夜空),我正好有事想请你们帮忙。”
摘星子一怔,夜空同他在三百年前也是颇有一段奇缘的,他那时又何曾对自己说过一个“请”字?
“既然你没日没夜地监视我,应该也知道吧,我的弟弟夜鹰去参加有你们有妖气发起的跑团了。”夜空不紧不慢地说道,似乎在讲一件根本无关紧要的闲事,“我听说你们这次发现了‘万骨枯’,那似乎是由一位合体期的上古修仙者留下的呢,这个危险度……啧啧,也就只有你们敢带弟子进去了。(修仙者的等级分布,从低到高依次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大乘,天仙,大罗金仙,神帝)”
“如果你需要的话,或许我可以……”“不,请不要特地去保护他。”夜空挥挥手打断了摘星子,“这次跑团,除了你们有妖气,可还有别的门派?”
摘星子稍微想了想,便答道,“还有铁树宗和沧海宗,都是妖国比较有名的修仙门派,夜空先生可有什么指示?”
“指示不敢当,他们都是大名鼎鼎的仙人,哪会需要我一个双腿残废之人的指示呢?”夜空闭上眼睛,嘴角划过一个莫名冷酷的笑容,“还烦请你提醒他们一声,祸从口出啊,想活命的话……有些话还是别说为妙。”
“……”摘星子不禁心下凄然,上一次他见过夜空如此冷酷的笑容还是在三百年前,他对那个女孩笑着,将她扔进锅炉里煮死了。这次,他此话一出,恐怕那两个门派是凶多吉少。
“啊呀啊呀,别这幅表情嘛。”夜空笑道,“你们不去特地保护夜鹰也没事的,自然会有人保护好他。”
“莫非,先生说的是那个凡间的武师?”摘星子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要被颠覆了,这话若是出自旁人之口,他必定会以自己五绝有妖气掌门的身份大肆嘲笑一番,可偏偏却是夜空说出来的。摘星子还没能看破夜空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但从他以往的表现来看,他说的话基本都是应验的。
武师同仙人不一样,他们苦练一辈子,就是为了几缕真气。初学者的真气基本都是白的,然后大概一百个初学者的真气可以压缩成一缕黄色的,再然后是蓝色的,再然后是红色的,黑色的,紫金色的。虽说上古的仙人按照理论的依据推算出了这个规律,但其实根本不可能有凡人能练到最后这个地步。目前最强大的武师,也不过只有一缕蓝色的真气,而且他已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而墨点?摘星子也用观气之术看过这个女孩,连一缕白色的真气都没有。
换言之,墨点还完全未入流。
“哈哈,是的。”夜空也不在意,随意地笑笑,“那个女孩还未入流。”
而在另一边,墨点和夜鹰走得可就不轻松了。因为没有马,他俩在森林里前进得十分费力。这场大雨让泥土吸饱了水,变成旅人最害怕的泥泞。若是一两处泥泞倒还好,可这片树林的土本就是不太能储水的那种,一脚踩下去,原本吸入土中的泥水竟又被挤出来,飙到裤腿儿上。不出一会儿,夜鹰的下半身已经满是污泥,看着跟刚从首都一路沿街乞讨过来似的。原本还很新的裤子,被这么一搞变得几乎不能穿了,这让夜鹰十分恼火。墨点倒是还好,因为她的腿上压根儿就没有裤子,泥水直接溅在她腿上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路,不时地举起酒葫芦喝酒,也不避开地上积水特别多的地方,从中间直接趟过去了。
“鹰仔?”墨点有气无力地问道,“还有多远啦?”
“我们加紧赶路的话,大概今天晚上就能到了。”虽然嘴上这么说,夜鹰也实在心里没底。上一次他到有妖气是骑马来的,但这次情况不同,就自己和师姐现在的脚程,再加上这个地形……夜鹰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开始向西坠去,缓缓沉入地平线以下。天马上就要黑了,如果继续赶路的话,在这片森林里谁也不能保证安全。
要是执意前行,指不定还会在森林里迷路,这么一来二去,大概也要等启明星升起来才能到山门了。
打定主意,夜鹰便将背着的粗麻布放下,说道,“算了师姐,先休息吧,明天再上路也来得及。”
“好耶……”墨点举起胳膊,却累得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我们睡觉吧。”
她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扑在夜鹰抱着的席子上,倒把他给吓了一跳。好在这两天的相处也让夜鹰习惯了墨点的跳脱,并未太过于惊讶她和自己的亲昵(夜鹰此刻也实在腾不出心思来想这个)。他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一棵大树的树根这儿还稍微干燥些。他一边扶着墨点的腰,一边慢慢前行,以免被地下的青苔滑倒。
墨点就像一只温顺的绵羊那样,迷迷糊糊地迈动步子跟着他。
铺开草席,两人才躺了上去,只感觉浑身筋骨酸痛,身体都不愿再挪动一下了。方才那场晴空霹雳一般的暴雨劈头浇下,虽然森林里有如伞盖的大树给他们挡着,但是二人依旧没改变被淋成落汤鸡的命运。雨水和汗水混在衣服里,让衣服都变涨了,夜鹰也没办法,水怎么都挤不干,他只能强行忍受着这难过的潮湿。“这是为了梦想,为了梦想……”夜鹰闭上眼默念这句话,好像为了梦想,这些生理上的困乏就会被一扫而空了。
梦想这句古老的虚伪咒语,也不知用同样老套的手段骗了多少大好青年。
“鹰仔,鹰仔?你在吗?”墨点突然坐起来,似乎是酒还没醒,说起话来舌头都打结了。她还把胳膊乱挥,其中一巴掌正好就扇在夜鹰的脸上,把他从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虚幻梦想中抽回了残酷的现实。
夜鹰见她有些不对劲,连忙按住她的手臂,把脸凑过去,直视着墨点的眼睛说道,“师姐,没事的,我就在这儿。”
“啊……哦……”墨点确确实实看到了夜鹰,脑袋一下子又迷糊起来,躺倒在草席上,眼中的焦急也平息下去不少,“我以为你走丢了……”
到底谁更像是走丢了啊!夜鹰默默地在心里吐槽着,别说是走丢了,就用酒都能把你拐走吧!
看着自己这个完全不修边幅的师姐,夜鹰不禁有些想不通。这么一个洒脱自在的游侠,为什么会甘愿去参加这种九死一生的跑团呢?他轻轻地摇摇墨点的肩膀,“师姐,话说你为啥要去跑团啊?你一个游侠要那么多钱干嘛?”
“买好多好多酒……”好像是幻想到自己在酒精的海洋中为所欲为地畅饮,墨点露出了颇为傻气的笑,让夜鹰看得心中有些莫名的触动。他别过头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师姐……”
“干嘛?”墨点或许是真的累了,连应答的声音都打着飘儿,眼皮也快闭上了。
“你不害怕我吗……你看,我的头发和眼睛……”夜鹰的声音一点点变轻,后半段话始终都卡在喉咙里了。
“嗯……”墨点吃力地再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夜鹰的头发,又打了个哈欠,“鹰仔你好吵啊,既然没走丢就赶快睡觉啦。天才蒙蒙亮,我要再睡一会儿,鹰仔你闭嘴啦……”话都没说完,墨点已经抱着夜鹰的胳膊沉沉睡去。
夜鹰长出了一口气,望向天际,黄昏已过,大地上最后一缕霞光即将燃尽,漫长的黑夜要到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