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鹰可不知道有妖气的长老们正把他的大头照挂在一个七十寸的大屏幕上研究着,他此时连夜赶回瓦头村,已是人倦马疲,恨不得早日回家,到头睡在自己那张破木席床上去。其实夜空给他的盘缠也还够他再去住旅店的,夜鹰大可以找一处驿站住一晚,好好歇息一番。驿站里的床再怎么不堪,总好过家里那张吧。
但……夜鹰宁可今天晚上不睡觉了,也想要快马加鞭地早些赶回村子里去,早些回到家人身边。才思敏捷也好,武艺超凡也好,夜鹰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许多成年人尚且都没有直面失败的勇气,更何况是夜鹰这样的年纪?他在有妖气说的那席话,更多的只是为自己的失败找了个可以说得过去的台阶罢了。若是夜鹰真如他话中所言那般想得开,又何必大老远地跑来求仙缘呢?不过失败后一个好听的借口而已。当然了,灵根这东西,似乎和个人的努力没有关系。但是,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可容不下“有没有关系”这般暧昧的说法。
好比说……一个高官将自己不学无术的儿子安排到了一个许多人趋之若鹜的油水岗位上,他的儿子本身和能获得这个岗位之间必然是毫无关系的。但是,大家并不在意“有没有关系”,大家只在意“有没有”。很多时候,结果往往比过程更重要。就好像各位还在学生时代的看官,对老师这样一句话必定不陌生,“没带就是没做。”管你到底是没带还是没做,老师们只需要知道,你没有按时上交就够了。
以男主角自居的夜鹰,打心底里不愿意接受这样不公平的失败,但他除了接受也毫无他法。主角也是人,也会受到命运摆布的。他回想起自己离开前的情景来,海燕偷偷地从内堂溜出来送他,这种没有任何来由的行动让夜鹰莫名心酸。或许,海燕温柔的劝慰,让夜鹰明确自己是个失败者了吧。
“乌鸦哥哥?”海燕捏着自己的裙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斟酌再三,又把原来的话吞回肚子里去了。还是只简单地问道,“你要回去了吗?”她和夜鹰并不算太熟,但既然是离乡打拼,海燕还是愿意多加照顾一下这个男孩的。“嗯。”出乎意料的,夜鹰并不显得十分沮丧,脸上仍有几分笑意,在这片迎来黄昏的天地苍凉中,显得有些落寞。“没有仙缘就没有吧,”夜鹰轻轻叹了口气,“大不了回家跟我哥学些杂七杂八的本事,又不是不能活了。”
海燕看着这个故作坚强的男孩,嘴角划过一丝动人的笑容,便不再出言安慰他,只是交代道,“那么,我可要走啦。劳烦乌鸦哥哥同村子里的诸位讲一声,就说海燕多谢这些年大家的关照。今日有幸求得仙缘,他日道成,也不会忘记恩惠故里的。”“嗯。”夜鹰此刻心情较为低落,也没说太多话,甚至连声“再见”都不曾出口。
海燕确实是个好女孩儿,也不多说什么,颇为老成地拍了拍夜鹰的肩膀,转身便回去了。
回去修仙。仙人也好,凡人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或许,正是因为夜鹰的失败,平日心中有些芥蒂的海燕竟显得如此知性。她恰到好处的鼓励和温柔,也如暖流一般给予了夜鹰重新振作的理由。所以当他终于回到村东头,老远就看到那两只硕大的木轮时,他早已想好了该如何面对。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遮蔽了明月几乎大半个晚上的密集云层,竟是在这一瞬间齐齐消散了。按捺已久的月华倾泻而出,像是要将自己在这个晚上被掩盖的美丽加倍奉还给世人。
夜空斜靠在轮椅上,月光将他黑紫色的头发染得仿佛剔透水晶,他的黄金瞳更是在其映照之下熠熠生辉,发出夺目的光彩。兄弟相见,两人竟久久无言。夜鹰不知道夜空到底在这里等了多久,还是说从他离去的那刻开始,夜空就不曾挪动过自己的大轮椅?好在他还在这里。好在还有人愿意等待自己,世界并没有迎来末日!
“哥……我……”“先回家吧。”夜空打断了夜鹰的支吾,费力的扭动着自己的车轱辘,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的,推我回家,我在路上慢慢同你讲。”夜鹰心中突然涌起没来由的喜悦,自己的哥哥依然是那样的,没有变成身高八丈,青面獠牙,挥舞着狼牙棒的怪物。他依旧是那个文弱的,待人温柔的人,依旧是我熟悉的那个人。
夜鹰在后面推着夜空的轮椅,向家的方向缓步前行,“哥,之前你说的那个啥子占卜……”
“准吗?”夜空抬头问道,眸子里闪动着得意的光。
“准!准!太准了!”夜鹰忙不迭地拍着马屁,“关于那个占卜,其实我也挺想学的……”
“唉——”夜空叹了口气,又低下了头,“小子,不瞒你说,你哥哥我以前在修仙界也是嘻哈小王子一般的人物。现在,哥虽然功成身退,但江湖里肯定还有我的传说。”
想到摘星子那张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的脸,夜鹰不禁打了个冷战,“是啊,而且应该是在恐怖童话那章里头。”
“你小子并不笨的,我不是你亲哥这件事,你想必是早就发现了吧。”随着夜空这句突兀的话语,夜鹰的脚步骤停。那浮华的月光没有重量,但照在身上却有些莫名的寒意。或许,语言也有相同的特质吧。夜鹰握紧轮椅把手的手掌不住地颤抖起来,同无法举起问天砖相比,似乎此刻,他的心境更为紧张呢。
确实,凭夜鹰的智商,他早就能够揭开这个并不怎么难猜的谜底了。且不论夜空和夜鹰在长相上就有不小的差距,夜鹰记得自己能认人时夜空就长这样,十六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个样儿。就算他是保养有道好了……夜空对村民的借口是“躲避旱灾”,若真是旱灾来临,他一个残疾人,又如何能保证自己不饿死的情况下还有余粮分给一个脆弱的婴儿?这些夜鹰并非想不到,他只是不想放弃这天下乱世中少有的,对他而言也是唯一的温情。夜空从未提过父母一事,夜鹰也就知趣地从不过问。但看来,这个“秘密”只能到今天为止了。
“小子,你也别太见外,我养了你十六年,在没从你手上赚回本之前,是不会和你断绝关系的。”夜空冲他笑笑,有些跳脱地眨眨眼,“要不然我岂不是很亏嘛?”“我……”夜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往日伶俐的舌头现在倒像打结了一般。
“我也不是不知道你小子修仙的目的,老实说,想成为世界的主角这种想法很正常,哥也年轻过,也懂的。”夜空望着天上轻飘飘的云,长吁了一口气。此时,正值五更天,天地开始变得光亮起来,隐隐地朝霞开始驱散逼人的寒气,光明又将成为娑婆世界的主旋律。“你也应该去探过我的底细了吧?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生气的,你做的对,记住,对未知的危险因素万万不能松懈。”夜空闭上眼,似乎要好好享受这昼夜更替的一瞬,“他们跟你说什么?”
“有妖气的枯木真人说,除非是不传世的太古秘术,否则,修仙者的命运走势是不可能被看破的。因为他们已经是追寻天道的一部分,而‘天机不可泄露’。”索性一口气将自己的疑惑倾泻而出,夜鹰倒觉得身心舒坦多了,“那么,哥,你到底是啥情况?”
“哈哈哈,他说的对,我就是那个太古秘术的传人没错,而且我还会很多——很多别的东西,保管你学了之后能不逊色于那些所谓的‘超级灵根’。但是……”夜空撩起他盖住额头的刘海,夜鹰看到一道颇为狰狞的刀疤赫然从头皮延展到眉毛上,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夜空以前的故事,“再看看我的腿吧。”
夜鹰不禁沉默了,用膝盖想想都知道,夜空作为上古秘术的传人,曾经会有一段多么辉煌傲气的岁月,又会有多少令众人欣羡不已的经历。但如今,他只是穿着破旧的书生布衣,双腿残疾,形似废人。终日在一个小村庄里忙活着家长里短,从夜空的凝视中,夜鹰读出了许多复杂的情感,最强烈的不外乎于不甘和无奈。
“万事都是有代价的,小子。当你以为自己得到了一切时,命运总会适时地提醒你,该吃药了。”夜空有些吃力地抬起头看着夜鹰,声音干涩,吐字缓慢,“没错,我是有很多东西可以教你。即便现在我残废了,也有把握将你培养成一等一的高手,这点你大可放心。有妖气的那些长老虽然厉害,但论到教学生,他们可就不如我了。再加上你又聪明,学了上古秘法,超越现在的‘仙人’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这真的就是你想要的吗?身为主角,你有没有做好有一天会失去所有你拥有的觉悟?有没有做好被命运戏耍的准备?有么有面对全世界人非议的勇气?有没有当断则断,为了大局牺牲小我的决心和果敢?”
“说实话,你没有必要担心自己的生命问题。虽说我残疾了,但若你甘心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我这点本事足够保你免于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侵袭,可以给你找个还不错的女孩子结婚,安安稳稳过好此生。但若你执意要不平凡,凭我的力量,可能就无法保护你了。”
“如何?是平平安安的做个凡人?还是放弃平庸,奔向用梦想装饰着的,或许风雨交加的未卜前程?”
“明天晌午,带着你的答案来找我。”夜空以梦想导师般的口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