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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冷漠的亲情

2017-07-17发布 3180字

薛景堂已经在村头徘徊了许久,身上穿的还是入狱前的那身衣服,在这七年里,他家里的人除了母亲和妹妹偶尔去了几次,再没什么人去看过他,更别说给他买些衣服什么的。七年的时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每过一天心里就愉快一天,那就意味着离他出来和家人团聚的日子就近了一天。

望着衣衫破旧的薛景堂,村子里的人们没一个人对他正眼相看,对于他的到来无不漠然视之,唯一让村子里的人稍微对他感点兴趣的,就算是他那颗光秃秃锃亮的脑袋瓜子了。因为村子里除了徐老三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大秃瓢,如今这冷不丁地又冒出一个来,无疑是一件纳罕的事情,所以,村子里的人望着薛景堂的时候,无一例外是盯着他的光脑袋看上几眼,然后径自漠然离去,仿佛眼睛里压根儿就不存在薛景堂的身影。偶然有几个和他以前关系不错的邻居,看了他也没一个打招呼的,顶多是在白眼中加了点怪异的眼神。

其实,这也不能怪村民们冷漠,毕竟八里塘一向民风淳朴,从未传出过任何伤风败俗的事情,如今冷不丁地出了薛景堂这档子事,每一个人都认为是八里塘全村人的耻辱,所以,也就怪不得村民们对薛景堂没好脸色了。薛景堂自然也心里有数,他知道村子里的人还在误会他。虽说过了漫长的三年光阴,但自己的名声并未澄清,冤屈也没有洗刷,大家自然没有办法也不可能消除对他的误解,难免对他有成见和鄙夷。每个人都还在依就把他当作是那个糟蹋了那云儿人人不齿的衣冠禽兽。单纯朴实的八里塘人绝对无法接受和容忍这样的事情败坏他们一直引以为荣的淳朴民风。若是再上溯个五六十年,他说不定当初直接就被老唐家按照族规给沉塘了,恐怕就连他的家人也会受他连累,被剥夺村籍,逐出八里塘……,他有什么资格可以指责和厚非的……

望着村子里依旧熟悉的那条青石板路,他几乎再没有勇气跨进一步,但是,除了村子,除了他的家,他实在是在无地方可去。最后,他决定还是回家,然后去老那叔家去找那云儿,——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更不愿背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这样不清不白委委屈屈过一生。

他的家在村子最里头,因而一路上没少跟村子里的那些到处闲逛的狗们打交道。这也不能怪狗们,因为这是狗们的职责,人们养狗就是为了让狗们尽职责,狗们知恩图报,当然要忠实于人们对它们的厚望,所以陌生人一概不受他们欢迎。老狗们已经把薛景堂的印象给忘的差不多了,新狗们又不认识他,所以无论是新狗,还是老狗,一律对薛景堂呲牙咧嘴,跃跃欲试。倒是他自家的狗还讲仁义,见到薛景堂先是有点发愣,继而嗅了嗅薛景堂身上的气息,不久便激动起来,两只爪子抱着薛景堂的腿,仰着头呜呜叫着,尾巴也不住的摇动,很显然,他家的狗并没有忘记他,尽管已经过去了七年,却还是记着他。

薛景堂放下手里简单的行李,把狗儿抱起来,狗越发的激动了,一边伸出舌头去添薛景堂的手,一边呜咽着。狗的异样呜咽声惊动了薛景堂的家人,率先出来的是他的父亲薛常理,等薛常理发觉站在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儿子时,脸色逐渐僵硬起来,冰冷的话音兹一出唇,薛景堂就觉得自己好象骤然间三九天掉入了冰窟窿,一下子热情的心立时凉了半截。

“你还有脸回来!——”

“爹,您老听我……”

望着没有一丝好脸色的父亲,薛景堂试图解释,但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薛常理冷冷打断,让他彻底绝望:“你不用整啥借口,我们老薛家世代清白,没有你这样伤风败德披着人皮的畜生!——七年前我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你不是我的儿子,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走吧!……”

薛常理冷漠地背过身。听到声音先后出来的秀婶和他的妹妹薛景岚两个人面面相觑,秀婶便沉重地叹口气:“造孽啊,造孽!”薛景岚虽说兄妹情深,但是面对严厉的父亲,她也只能怜惜地望着薛景堂,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开口求父亲收留薛景堂:“哥,你——还是走吧,你留下来只能让爹更生气!……天下之大,你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安身,等爹的气消了,你再回来!……”

薛景堂眼含热泪,跪在薛常理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又对着秀婶也磕了三个头,哽咽着:“爹!妈!——请恕孩儿不孝,让您二老和景岚也跟着我蒙羞!——孩儿对不起你们,以后,孩儿不在二老身边,还望你们多多保重,景堂就此拜别!”薛常理冷漠地只是哼了一声,背过身便不再搭理薛景堂,而秀婶则已经难过地捂着脸进了房间再没出来。

薛景堂心情沉重地站起来,接过薛景岚递给他的自己原本提来的行李,望着薛景岚,悲哀地说:“妹儿,以后,……爹妈……就全靠你了!……”

“嗯!”薛景岚噙着眼泪,用力点点头。

薛景堂抹了把眼泪,向大门口走去。狗儿呜咽着,紧跑几步,想要追上薛景堂,却被薛常理的一声厉喝呼唤了回来,它嘴里呜呜地悲凉叫着,只得在门口停下脚步,委屈地注视着薛景堂。薛景堂回过身,弯下腰轻轻抚摸一下狗的脑袋,在薛景岚和狗的凄凉表情中,毅然大步离去。

漫无目的地离开自己家之后,薛景堂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眼前一片茫然。当他路过老那叔家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沉吟了一会儿毅然叩响了老那叔家的大门。只是,不知道老那叔是不在家,还是没听到叩门的响声,亦或是老那叔听到了却是不愿开门,总之薛景堂扣了半响,也没见那门闪出一条缝儿。

薛景堂默默地收回一直扣着门环的手,不经意间,热泪再次滑落脸庞,流进嘴里,咸咸的,涩涩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众叛亲离吗?……离开老那叔家,拖着沉重的脚步,薛景堂不再在意路过他身边的村民对他的指指点点,他已经有些麻木了。整个八里塘村都不再欢迎他,就连自己的亲人也绝情地拒绝容纳自己,就连自己的老婆都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从未谋面的孩子也改了别人家的姓,至于学校,更是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开除了自己的公职……,这个八里塘,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已经完全抛弃了他,他如今是彻底的孤家寡人,一无所有。

茫然间,他忽然想去山上转转,也许,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再见八里塘村的一草一木,薛景堂油然地生出一阵伤感。在半山腰,一座孤坟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当他看见墓碑上赫然写着“那云儿”三个字时,他几乎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甩下行李,猛扑上前,抱着墓碑,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辨认,确信自己没看错时,仿佛是一记重锤猛地砸在他的头上,他一时间懵了,只觉得天旋地转。

那云儿死了!那云儿死了!……唯一能证明他清白的那云儿居然死了!……

薛景堂欲哭无泪。现在,他还能指望什么呢?原本他还想找那云儿来洗刷自己的冤屈,但那云儿却死了,死无对证,谁还能再证明自己的清白?……

“八里塘!八里塘!生我养我的八里塘啊!——”

薛景堂悲愤地仰天长啸。一枚树叶轻轻地打着旋,在他的啸声中无声飘落,掉在他脸上,同时带给他一丝异样的感觉。这是一枚常青藤的叶子,别说这个季节,就算是隆冬飞雪,常青藤的叶子也不会凋落,难道这是那云儿在天之灵给他的预兆吗?那云儿就像这树叶,正是青青郁郁的时候,本不该离开人世,但不该凋零的凋零了,不该离世的离世了,世事变幻无常,岂能由人掌控?薛景堂呆呆地注视着手里的叶子,那片肥肥厚厚依旧青的盈盈欲滴充满绿意的叶子。

秋叶无声春曾泪,寒星凝噎化为霜!

红枫坝底荼如火,飞逝流年菊又黄。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

想起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和那云儿一起回村的路上,在路途中,看到道路边的一簇野菊花,他一时诗兴大发,口占了这首绝句,却没想到,就是那一晚的遭遇,导致他身陷囹圄,此时再回想起来恍如隔世一般,而他与那云儿,也已经天人永诀,真是造化弄人!……薛景堂瘦长的身影在阳光中摇曳,越走越远,直至消失。

从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八里塘的人再也没见过薛景堂,就好象他突然人间蒸发,谁也不知他的下落。不过,八里塘的人又一向懒散,原本就不值得记在心上的人,谁又愿意多那门子闲情劳神费心地去打听一个与自己的生活无关紧要的人呢?……风走了,云散了,太阳出来了,雨停了,……这世界原本就如此,一如每天早上扯着脖子打鸣的公鸡,平淡,无奇,岁月就这样悄悄地流逝了……

更何况,他又是薛景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