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如许,言芷钰不喜欢夜里的灯火太重,所以这府里上下只有来往的下人手中会提着照明的灯笼,走过后,留下的是身后大片的黑暗。
守夜的侍卫排队走过,假山被通红的火光照过,又隐没在了夜里,待到脚步声全部听不见后,山后才闪出一个黑影,没有任何迟疑,朝着院墙脚尖轻点飞身而去。
东拐西转,黑影最后驻足于后院的放置杂货的屋子前,抬手在门上有节奏的敲起来了“三次一停”。
不多时,里面传来了“两次一停”的敲击声,黑影才推开门,闪身而入。
“可有察觉到什么问题?”屋内早就已经候着一人,刻意压抑着的男声有些怪异,有种掩饰不住的尖利。
黑影对着屋内人倏然跪下,回到:“无事,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你可要记住,主子给你这个机会可不是让你练手的。办不成事,下场如何,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的多。”男子似是不相信这话,开始了威胁。
黑影身子一僵,“属下一直谨记。”
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黑影的身边,抬手压住她的肩,用了七成的内力,却依旧是方才的语气,道:“三番两次失手,主子已经开始怀疑你了,我保得了你两次,可保不住第三次。”
黑影强忍着喉咙里翻起来的腥甜,道:“属下谢公公。”
“去吧,第三次动手,定在了张家承嫡的日子,有点眼色。”
黑影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在男子离开之后的那一刻,“哇”的呕出了一口淤血,抹去嘴边的血迹,运气凝神片刻,她也闪身离去。
殊不知,在她离开之后,杂物房上的墨声翩然现身,站在她的身后神色阴郁非常。
月光从乌云后挣脱,乍现时的淡光撒到黑影面上,她下意识的伸手去遮。可还不待她的手抬起,就感觉到颈后一麻,晕了过去。
公主府,地牢。
言笑坐在这唯一的一间牢房的前方,从来没用过的地方,就连这桌子和椅子都是临时搬过来用的,木头温暖的黄色与这里的阴寒显得格格不入。
墨声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托着一盘糕点,慢条斯理的吃着,丝毫没有因为环境影响吃东西的心情。
牢房角落里昏迷的人终于动了动,言笑在感觉到身旁墨声的动作一停,便有了了解。
停了两刻,心里估摸着对方已经清醒,“桃碧,本宫待你不好吗?”
牢房里的女子在清醒的那一刻就看到了外头坐着的人,知晓自己已经全部败露,也不想去狡辩,干脆埋下了头,沉默不语。
言笑也没打算得到她的回答,放下了手中把玩的茶杯,清脆的响声敲在桌子上。
也打在了桃碧的心里,她的身子微不可见的抖了下,埋下的脸上有痛苦,也有决绝。
“或者说,我该唤你——红莲。”言笑抿唇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公主。”红莲喉咙干涩的紧,“是何时认出了奴婢?”
言笑对她展了笑,“你与你姐姐极其相似,不说你这易了容的外貌,是一双眼睛。”会说话。
说起姐姐红雉,红莲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红雉与红莲差了两岁的亲生姐妹,是一介罪臣之后,被送进宫的时候才五岁的年纪,不过也该是个被宠着的年龄。
二人跟言芷钰姐弟年纪相仿,当时的太后信佛,又看中了这两个孩子,寻思着正好给这姐弟俩培养个护卫加伺候的人。
姐妹俩之后便上午跟着侍卫一般习武,其余时间跟在嬷嬷身边学习规矩,后来,红雉跟了言芷钰,红莲跟在了言泷卿身边。
只可惜了,后来红雉她... ...
是个重情重义的。
沉默里,红莲压抑的抽泣声一声又一声。
言笑默着看了她一会,起身走了过去,制止了墨声想要跟过来的步子,推开根本就没有上锁的牢门,走到她跟前委身蹲下。
“哭吧,这样发泄情绪的机会不多。”说着,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红莲一怔,猛的抬起头,泪眼看着的言笑腾地在脑海里跟一个小奶娃的脸重合了起来,那年,她穿着笨重的宫装,温暖的小手搭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说的也是这句话。
那时候,她刚入宫,什么也比不上姐姐红雉,所以挨骂挨罚的总是她,姐姐也只会看着她叹气,她只能偷偷躲在这委屈哭泣,她知道,父亲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即便太后娘娘宽厚没有追究连坐之罪,可是这势利的宫人又怎会给她们好脸?
那时候得到了的突如其来的安慰,在她心里,何尝不是一种救赎?
后来,她们被太后派到姐弟二人身边,没被言芷钰挑中她是有些遗憾的,可是想到姐姐比自己更加出色,心里又舒服了。
直到自己出任务回来,皇上告诉她,红雉死了。
... ...“红雉为了救长公主而身死,说来也是应得,主子怎样咱们没资格指手画脚,做奴才的,就只能说这是命了。”皇上身边的新晋红人段公公这么跟她说,字里行间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颇有一种引导她去思考红雉是因为言芷钰的任性妄为而丧命的感觉。
她当时因为姐姐的死冲昏了头脑,竟一时失言,红着眼说了句“长公主又如何”,其实她自己心里知道,却不想承认,即便段公公说的是真的,她也不想去怨怼言芷钰。
后来,她便被皇帝召见,给她说了些事情,随后就被以桃碧的身份派到了长公主的身边。
这几年来,她一直备受折磨,一边在怀疑姐姐的死因,一边又在想如果姐姐真的是因为言芷钰丧命,而她的妹妹却在保护她,一边跟着皇帝虚与委蛇,一边却又狠不下心对长公主投诚。
现在,红莲却不纠结了。
她知道的一点就是,言芷钰这个人,一旦你有任何的污点在她的眼里被抓住,平日里再温暖的人都会变得冷硬,再也没有半点翻身的机会。
她,终于可以去见红雉了。
“公主,如果可以,奴婢想请求您把我和姐姐的骨灰放在一起。”红莲的眼里已经平静,淡然准备接受死亡。
如果这人是言芷钰,她自然不会留她到现在,就凭感业寺那一次夜间刺杀时红莲的里应,言芷钰就足以把她给神不知鬼不觉额做掉。
可是,现在的长公主壳子里,装着的是言笑这个灵魂。
“谁说要杀你了?”言笑与她平视,面容平静。“红雉的仇我还待你去报了呢。”
红莲愣在了原地。
言笑看她模样,自是知晓拓跋羌编排自己编排的不轻,甚至于把红雉的死推到了她的头上都说不定。
她却不能去解释,这个时候的任何辩解,就算真实,也只会衍生无尽的怀疑。
她也不确定,红莲是否能被自己所用,但是事情都有例外,现在就是在拼的,就是这个万一。就算不能同化,到时,她也走不出这所地牢!至于拓跋羌那边,自然有办法糊弄过去。
言笑站起身,居高临下看过去的眼神里,隐匿在平静下的狠厉悄无声息,“阿卿,已经不是过去的阿卿了。”
说完,闭眼转过去了身子,背对着她。
红莲怔愣着,看着她毫无防备的后背,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事情:为什么?为什么公主明知道自己是别人派来会对她不利的人手,还会把后背留给她?
与此同时,她脑子里,不自觉的又想起来那年,皇帝也是背对着他,语气里满是疲惫与伤痛,说到:“长公主她,已经不是以前记忆中的长公主了。”
到底,谁说的是真,谁说的又是假?
今天的言芷钰,完全挣脱了红莲记忆中的那个人的禁锢,她也可以狠厉,也可以埋下心机,甚至于,这几年来,一直在防备着她。
红莲现在脑子里除了混乱,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红莲。”言笑低缓的声音如陈酿,迷了人心,“有些事情,你若是想要纠结出个清楚,也得有命活下去才能继续。”
红莲讷讷抬头,听到了言笑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有时候,糊涂一些,是为了以后的明白。”
红莲最终还是开了口,在地牢里关了两天,她就特别平静的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跟言笑按照剧情以及记忆猜想的也差不多,故而可以忽略掉她说谎的可能性。
果然,那次之后,拓跋羌还是怀疑上了她。
言笑闭了闭眼,眼前还是会出现当她不小心在虔呈宫听到拓跋羌的恨言,得知了一些无法接受的真相,随后红稚把呆愣的她推进暗道,而她被当做偷听者追杀逃跑。临走前对她比的口型:小心。
言芷钰连夜就让叶子带着自己赶去了姑苏城,第二天又快马加鞭赶回来,营造自己不在京城的假象。果不其然的,得了皇帝的召见,也得到了红稚的死讯。
当时,看着帝位上的那个人,言芷钰拼了命才按耐住心里的悲痛,一边告诫自己:不能冲动,还不到时候!阿卿死于他手,红稚也不在了,她更需要忍耐,忍耐!
一个披上黄袍的罪人,一个杀了皇帝冠冕堂皇着取而代之的虚伪之徒,言芷钰,他就是你的心疾吗?
既然如此,这个世界注定了要改朝换代。
原定剧情里你又因为江山易主服毒自杀,既然接受不了别人来坐这个位置,不若,自己来坐如何?
不过,有些麻烦啊。
言笑幽然的眸子隐于夜里,趁着月光看着自己手背上蜿蜒的血管,目光沉浮不定。
之前暗中的动作太大,引得皇帝对她疑虑更大,为了打消皇帝的疑心,言芷钰设计了一出重伤的戏,也就是言笑进来这个世界的时机,一枝下的手,不过也就只是看起来恐怖,但是“看起来”就够了。
又丢出来早就定好的江南的小官出来,晃了拓跋羌的视线,言芷钰一系列的计划,现在为言笑争取了一段时间。
拓跋羌疑惑暂压,不是打消,只要这个种子在,发芽是迟早的事。
所以,她需要在这段时间里准备好一切,然后,走上必须要面对的明面。挑明白了说,是既定成事实的事。
只是言笑没有想过,会这么快。
红莲颓废着身子靠在墙边,腹部的鲜血已经浸泡了大片的衣襟,奄奄一息。
府里伺候的宫人也倒了一大片,言笑出了暗道看到此景,便心中了然。
大步走到正厅,果不其然在这里看到了陌生的一个男人,不过身形向言笑出卖了他,拓跋羌。
言笑到来时,他正不客气的端着主人姿态,自顾自的斟着茶水喝。
看到她进来,甚至又拿起了一个茶杯,倒了七分满,冲着言笑的方向推了推。
愤怒由心而生,言笑按耐下言芷钰灵魂的痛楚,无视了那杯茶水,走到主座坐下,道:“你这是要给我公主府全部换了下人,还是打算直接换个主子?”
“你果然知道了。”言泷卿对着她举了举杯,好好的公子作态,他做出来言笑就止不住的心中作呕。
“我值得你亲自动手?看来我也是价值不菲。”言笑不欲再与他做戏,淡漠着脸,“顾公公不是你忠心的‘左膀右臂’吗?对付我一个不会武的普通人,他就足够了。”
“不不不,公主怎么会是普通人。”拓跋羌斜长的眼睛微眯,“你是普通人没错,但是皇帝那么宠你,你没人暗中保护,我是不信的。”
“看来那两次刺杀我不让她出手,倒是个加深你怀疑的契机了。”言笑淡淡到。
“我很好奇。”两人的氛围像是在交流的普通朋友,怪异的很,“你是怎么忍下来的?面对这我这么大的一个仇人,不剥皮拆骨,挫骨扬灰,估计都难以抹平你心里的恨才对。”
言笑回视着他盛满好奇的眼,点了点头肯定自己对他的恨意,道:“我也好奇。”好奇言芷钰到底是怎么度过那段日子的。
即便有记忆,她经历过的心路记忆,她是不敢去触碰的,太过沉重,太过悲痛。
“你来,不会就是为了跟我闲聊的吧?”言笑挑眉。
拓跋羌笑而不语,拍了拍手,厅堂内瞬间出现两个黑衣人。
“大白天的,一身黑衣,这么张扬,是没脑子吗?”言笑很淡定,淡定到明明看到了黑衣人手中拿着的东西,还不忘吐槽。
拓跋羌没有理会她这句话,估计是觉得她要死了,给她这个逞嘴上厉害的机会又如何?
“给你个选择。”拓跋羌自以为笑的宽宏大量,“他们一人拿着的是穿肠毒药,一人拿着的是三尺白绫和匕首一把。”
“怎么?”言笑懒懒抬眼,“给你自己选择死法?”
“不,”拓跋羌笑着可怜她,眼睛里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只将死却还要垂死挣扎的蝼蚁,“是给皇姐您的选择。”不过他心情好,陪她斗一会嘴又如何。
言笑起身,在两人面前逛了一个来回,手一扬,将东西通通扫落在地,看着拓跋羌一字一句道:“既然不是给你准备的,那我要来又何用。”
拓跋羌眼神一变,冲着黑衣人那边一个拂袖,气风把二人冲撞了出去,下一刻,手弯成勾,瞅着言笑纤细的脖子凌厉破风而来。
言笑也不闪躲,就在他刚要碰到她的一瞬间,拓跋羌阴狠的眼神陡然一变,一个跃身往后撤去,停住身子,手掌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女子娇笑声从言笑身后响起,吐出口的是不留情面的嘲讽,“白宇那家伙还真是没用,不过一个废物罢了,还跟我说什么难对付的很。”说着,用看垃圾的眼神瞟了一眼受了伤正全身戒备中的拓跋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