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
俞枫的悄然离去如落入湖面的一滴清水,除了荡起阵阵涟漪外,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折和动荡。他仿佛是欧阳家的一个过客,只匆匆留下一个背影而已。
如果说,前族长的离去还算顺利的话,那继承者的选择就显得十分周折。
乔木肯定是不行,身为一个外姓人,大管家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高职位。纵使墨墨一百个支持,无奈下面千千万万的掌柜不能接受,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小声在背后议论,以后这家业到底是姓“欧阳”还是姓“乔”。
好在乔木深谙权势之术,他第一时间就站出来宣布自己对族长之位并无兴趣,甚至干脆连大管家的职位都坚决推辞掉,这才避免闲言碎语进一步的扩散。
至于俞墨,她虽然有着先天的优势,身上流淌着欧阳家的血脉,却并不能顺理成章的坐上族长之位。究其原因只有一个,她已嫁作人妇,现在正统的名字是司马俞墨。至少从名字上看,已经跟欧阳家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关于接下来的族长人选,族内各个有名望的白胡子秃顶老头抵着脑袋商量了老半天,也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人提议说再找个男性继承人出来,可几个老头睁着昏花的老眼,扒拉着早已暗黄的家谱看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失望的发现家族内仅存的一个符合条件的远房男性继承人已于前几日在家中冻死了。不过就算此人活着应该也不是族长的合适人选,他是个目不识丁的马夫,一条腿还残了,街坊邻里提及此人,无不皱眉摇头,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说他整日酗酒,还嗜赌如命。这种人当上族长后,原本就风雨飘零的欧阳家岂不更是雪上加霜。
于是乎,失望透顶的老头们顾不得吃午饭,又聚在一起嘀咕起来。
期间,又有人提议,可以先让俞墨小姐代为履行族长之职,反正欧阳与司马两家的政治婚姻经历过那件事情之后,早已是名存实亡。如今别说是盟友了,司马家能不落井下石就已经很不错了。这个提议顿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成,反正九禁十三军的兵符在俞墨小姐手中,纵使她暂时没有族长的虚位,手里也握着实实在在的兵权。
终于,老头们在一片饥饿中顺利达成共识,由俞墨小姐代为履行族长之职,再另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年轻掌柜直接晋升为大管家,统理家族内外事宜。
自始至终,乔木的名字从未出现,但家族内外却无人敢质疑他的存在。更有好事者传言,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智多星”安排好的,他就如同一个看不见的影子,在黑暗的幕后,悄悄的操纵着欧阳家的这条大船改行换道。
大年初四。
欧阳家正式对内宣布要从各个分店、分号掌柜中海选出大管家。一时间各地掌柜纷纷响应,只为谋求一个上位的机会。
大年初五。
欧阳家便以新上任大管家的口吻向散布在中原各个分店分号的掌柜们发了一封长信,信中一系列的人事任免令人眼花缭乱。明眼人一看便知,在这封信里,俞枫的党羽被一一剪除,那些平日里混吃等死、如墙头草般飘忽不定的“老油条”们也未能幸免于难,新晋升的掌柜们无一例外都是极为有抱负的年轻人,他们虽无经验与人脉,却各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如打了鸡血般,力图为东家打下一片江山。
大年初六。
欧阳家组织了场“家宴”,宴请贤仁城中的所有掌柜回家听曲品茶。酒过三巡,有些微醺的代族长俞墨说出了几段慷慨激昂的话语,听的在座各位那是跃跃欲试,热血沸腾。话语过后,自然是如潮如雷般的掌声。俞墨趁热打铁,与在座的各位掌柜一一碰杯,或委以重任,或语重心长,或只是重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以特有的方式表达着对他们的信任。
大年初七。
欧阳府邸的正厅之中,俞墨族长正听着新任大管家的汇报,她的身旁自然是坐着乔木,但此刻乔木却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对话之中。他蜷缩在宽大木椅的一角,一手拿着古卷,另一手握着茶具,轻轻的哈着气,努力使自己更暖和一点。
贤仁城今早少有的下了场冻雨,阴冷潮湿的冰水打在脸上,似乎比雪花还要寒冷。
“新晋升的年轻掌柜们全都干劲十足,但一些资格较老的伙计们抵触情绪十分严重。想必是因为一些刚进来没多久的年轻人坐到了他们的头上,这令他们十分窝火。”新任大管家鲁智正毕恭毕敬的向主子汇报。
他是一个大眼睛的年轻人,至多二十五岁上下,皮肤黝黑,性格乐观,喜欢笑,每次咧开嘴都能看到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是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店掌柜直接晋升为大管家的,在这之前,他甚至从未来过贤仁城。
他如一头幼狮,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又对一切都饱含着斗志。
他总是斗志昂扬,精神饱满,说话声音嘹亮,有时情绪激动起来仿佛跟人吵架似得。
他虽有些不修边幅,却十分坚韧刻苦,他心甘情愿花了一整夜的功夫将整个欧阳家的总账本翻了个遍,却不愿花一炷香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他会为了一个问题不厌其烦的追问到底,却常常忘记吃饭喝茶。
他的破格选拔,在族内引起了激烈的争执,更是有人忿忿不平,以辞职相抗。抗争的结果自然是忿忿不平之人被欧阳家辞退,而鲁智则顺利的当上了欧阳家的大管家。
于是,有长舌之人私下议论,有人说是因为鲁智多年前就与乔木有过交往,两人是挚交好友。还有人说,鲁智早些年间曾救过俞墨族长的性命,俞墨族长心存感激,这才将破格提拔。这两条解释还算比较正常,除此之外还有太多太多的奇葩理由传入当事人耳朵中,他们甚至都懒得解释,权当一个无聊的笑话一笑置之。
虽然鲁智知道外面的议论声几乎全是谣传,可到底是自己的哪方面品性引起了东家的注意,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下方的鲁智汇报完后便笔直的站在原地等候,东家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纵使气氛有些尴尬,他却丝毫没有试图缓和的意思。
“针对这种情况,你打算怎么做?”俞墨族长品了口清茶,挥挥手示意他坐下来说话。
“蜜枣与大棒并举!”鲁智笔直的坐在木椅之上,虽音调不高,表情却十分坚决,显然是提前做足了功课。
俞墨族长轻轻“哦”了一声,挑高了眉毛,显得极为感兴趣,“详细说来!”
“我们不能损失掉这些门店里面的老伙计,虽然他们思想懒惰、心生懈怠,但他们经验丰富,更是在当地积攒了不少的人脉,得罪他们,就等于是得罪了当地的一方原著居民,对于我们生意的发展极为不利。”鲁智脱去了最初的紧张,饮了口茶,侃侃而谈起来,“但留他们在店里的话也不合适,他们的懈怠之风难免会影响新来的小伙计们,到时候原本斗志昂扬的骏马演变成了一根根小油条的话,这生意就没办法继续做下去了。”
“说的不错,继续!”俞墨族长搓着手,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这个朝气的年轻人。
“所以我建议蜜枣与大棒并举。蜜枣嘛,就是要适当的给这些经验丰富的老伙计们加一些薪水,他们中很多人已经在欧阳家干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现在又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谁都不容易。”
“那大棒呢?”俞墨族长并没有鲁智对先前的话语发表自己的看法。
“大棒就是给他们设置严格的指标,并建立完善的处罚机制,完不成指标就扣薪水,实在不行就采取一些非常手段,甚至直接辞退。”
“你刚才不是说,不能损失这些经验丰富的老伙计吗?”
“辞退是最后的招数,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使用。设置指标的目的不是为了辞退或清除他们,而是为了激发他们的斗志。其实,他们之中不乏有才之人,只是苦于早些年间。。。”鲁智欲言又止,一副为难的样子。
“但说无妨,这里没有外人。”俞墨族长鼓励道,同时不经意的瞄了眼身旁专心看书的乔木,他依旧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两眼微眯,仿佛随时都可能睡着。
“早些年间,历任大管家任人唯亲,谁送的纳加多,就让谁当分店掌柜,这些人当然知道地方掌柜是个肥差,各个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为了当上掌柜无所不用其致,上下打点,送钱送人。您想啊,他们费了这么大劲才坐上的掌柜之位,怎可能不借机敛财贪腐?”
“钱从何处来?”
鲁智面露难以置信之色,“自然是从东家您这里出啊!他们怎么舍得用自己的钱!您有所不知,在家族内部有个不成名的规定,不会做假账的帐房先生不是个称职的账房先生。很多账面上的亏损,其实是有盈余的只是都流进了分店掌柜的腰包。”
俞墨族长一掌拍在木桌之上,厉声斥责道,“难道下面掌柜的这些龌龊之事,先前的族长就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知道?谁敢越过大掌柜直接向族长汇报!”鲁智显得十分无奈。
“历任族长又不是饭桶,他们怎么可能一点猫腻也看不出来!”俞墨族长一脸的难以置信。
“前几任我不甚了解,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来店里当伙计,我只知道从我十六岁那年来店里起,整个欧阳家族就是正霖族长管着,他的耳目早已被小枝姑娘封的死死的,谁也不敢冒然多嘴,下面的消息一点都传不上来。前段日子俞枫族长上任后,我本来以为会好一些,谁知又出了这么多的事情,想必他也有所察觉,只是疲于应付,分身乏术罢了。”
“你现在是大管家了,怎么不向你的前辈们多学习学习,我觉得各个分号的掌柜每年孝敬给大管家的钱财,是东家开出薪水的数倍吧。”俞墨族长面露嘲讽。
“岂止数倍!数十倍不止!可我从来没有孝敬过之前的大管家!我资历不够,况且也不图这个!”鲁智的情绪有些激动,最后又补了一句,“我也不是这样的人!”
“这个大管家收过你们的钱财吗?”俞墨漫不经心的指了指一旁正在看书的乔木,后者的注意力终于从书上转移过来,有些迷茫的扫视着正在对话的两人。
“没有,乔大管家没有收过钱财,我觉得这也是他得不到下面支持的主要原因,他不敛财,分号掌柜们就会认为他为人太干净了,跟他们不是一条贼船上的人。我想,这也是他迅速垮台的一个原因。”
“放肆!什么叫迅速垮台!他是中了歹人的奸计才这样的!”俞墨族长面露薄怒。
一旁的乔木却不怒反笑,他放下手中的古卷,继而缓缓拍了拍手,面露赞赏之色,反而替鲁智辩解起来,“别生气,其实他说的一点儿没错。”
其实墨墨并不是因为鲁智的直言不讳而生气,她当然知道这个年轻人只是实话实说,并无恶意。她恼怒的是,历任大管家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上下通吃。
“怪不得欧阳家一日不如一日,敢情上上下下全是蛀虫!”俞墨族长咬牙切齿,从牙缝中迸出这句话。她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显然内心情绪十分激动。
“要我说啊!就应该没收他们的全部家产,然后逐出家门!”俞墨越说越气,原本白嫩的脸庞已经泛起了一丝红晕。
“欲速则不达嘛!饭要一口一口吃,酒要一杯一杯饮。”乔木安慰道。
“我认同乔大。。。”鲁智硬生生的将“管家”二字咽了回去,却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称呼,他并不擅长咬文嚼字,干脆以“他”代称,“我认同他的观点,如今的欧阳氏族,就如同一个百病缠身的老人,万不可下猛药,否则容易死人。要循序渐进慢慢来。”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俞墨族长问道。
“这是我的一些想法。”鲁智慌忙将两个长长的卷轴呈了上去。
俞墨略微扫了一眼,便放在身旁的木桌之上,“暂且放这里吧,待我仔细看看再说。”
“是。”刚刚坐下的鲁智又赶忙站起身来,恭敬的行了个礼。
“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了,没了。”
俞墨族长轻轻的摆了摆手,鲁智心领神会,起身告辞。
鲁智走后,正厅内重新陷入沉寂,屋内两人谁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墨墨极为认真的看着鲁智呈上来的纸卷,乔木则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手中的古籍之上,微眯着眼睛,津津有味的读着。
“这个人能相信吗?”墨墨依旧低着头,视线并没有从纸卷上移开。
“应该没问题,我很早之前就已经留意他了。”乔木语气淡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跟陌生人谈论明日的天气如何。
“应该?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再信错一次了。”
“我们之前信错过别人吗?”
“俞枫不是吗?”
乔木一怔,嘴里喃喃低语,“是啊,俞枫算一个。。。”
墨墨不想在这个话题山过多的停留,转而问道,“还是没有小羽的下落吗?”
乔木摇了摇头,过了好久,无不失望的叹息道,“估计是找不回来了。”
“你觉得是何人所为?”
“还能有谁,俞枫?雨山?或是小枝。三者必有其一。”
“那你当初还放他离去。”
“我不放他走又能怎样?不放他走就能找到小羽的下落吗?更何况铁教头一直在旁求情,我真担心他在那么磕下去,会直接死掉。”
“死掉又如何?”俞墨的语气极为冰冷,透着浓浓的寒意。
乔木怔怔的望了眼身旁坐着的女子,过了一好会儿,方才悲哀的嘟囔一句,“你变了。”
“你也变了。”墨墨无奈的回道。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永恒不变的,似乎只有时间吧。”乔木将古籍放在一旁,仰头长叹。
“错,永恒不变的,不止是时间。”墨墨意味深长的看着乔木的双眸,一字一句的说道,“还有你我之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