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刚才这番话的是钟岩,而一直在扪心自问的人,也是钟岩。也许刚才墨轩在倾听的时候内心无比动摇,但是,实际上被这些话语冲击得最深的,是钟岩自己的心。
钟岩一直在看着墨轩长大,对于墨轩,他有着常人比不上的熟悉。特别是,从墨轩年少的时候,钟岩便看出了他身上不同寻常的“部分”,因为同样的“异常”,也曾出现在他自己的身上。
“异常”,即为保全他人,舍弃自己之心。
这是一种美德,谁都知道。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谁都会发现这只是利益者的谎言,强者与弱者心照不宣的秘密。钟岩在遇见墨程之前,正是因为沉浸于这种虚伪的善良,才会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蒙蔽了双眼。这个世界现实而残酷,谁都有自己的目的,任何人之间都无法真正地完全理解,对于他人的善意只会被无限地误解和利用。我不会再让身边人成为我那样可憎的模样。钟岩低着头,立下了绝对不允许忘却的誓言。
可是,那些久远而干涩的回忆,就如同雪崩般,从意识深处的山峰溢出,困于过去的人,终于无力应对汹涌的波涛。
在一切归于虚无之后,钟岩有了很重的烟瘾。不光是在白天,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钟岩常常会一支接着一支,睁着眼睛等到天亮。
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已经化为地下的一抔黄土;那些凶狠残忍的敌人,也已经被自己亲手送进了冰冷的坟墓。自己曾经视之为家乡的城市,如今已经不再有自己的容身之所,而自己本身,也已经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烟草的香味是唯一的记忆,那种带着迷幻效果的味道让钟岩获得了一丝轻松。这样死去也挺好,钟岩不止一次这样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钟岩却从来没有将死亡付诸行动,也许只是一时的迟钝,又或许,只是为了身前这个睡相难看到惊为天人的男人?同处一室的两人生活习惯却天差地别,仿佛有着一条无形的界限,钟岩这边像是刚刚整理好的五星级酒店房间,而墨程的那边,却是一处荒原牛棚般的角落。可是,钟岩无法安睡,墨程却放肆地袒露着肚皮,像是一个毫无防备的婴儿。
他为什么要救我?钟岩曾无数次地思考这个问题。他已经和面前的这个男人共度了数日,期间走过数次血腥的战场,面对数十个心机狡诈的敌人,这个名叫墨程的男人化身不败的修罗,将他们一一斩杀,那种战斗的狂相如同豪饮鲜血的魔王。相反,墨程对钟岩却和煦如春风,时而天真得像个孩子,时而犯傻让钟岩简直怀疑人生。墨程的两张脸同时存在,完全相反而又完全协调,说不出的怪异和优美。
可是,钟岩一直无法回答最根本的问题:墨程究竟是为了什么,选择了无条件地帮助自己?
自己已经身无分文,就算现在复仇成功,也不可能获得什么巨额的财富;自己除了为人之外一无是处,就连为人也存在着这么多的问题,显然墨程不可能是为了自己本身的价值;自己这些年来所积攒的人脉和背景也已经消失殆尽,墨程不可能依靠自己来做任何事。不管思考多少遍,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墨程的行为毫无逻辑,而且对他没有任何的利益。
“现在几点了?”墨程突然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问道。
“醒了?”钟岩抬了抬手腕,“中午11点了。睡懒觉也要有个限度,你这么慵懒竟然还能做佣兵,真是老天闭眼。”
墨程坐起身,胡乱地揉了揉凌乱的头发,对于钟岩的挖苦毫不在意:“给我买早饭没?饿死了饿死了。”
“你又没说叫我帮你买。而且,我自己都没吃过。”钟岩晃一晃手上的烟盒,“只有这个,要不要?”
“哇你怎么生活这么不健康!”墨程煞有介事地冲钟岩摇摇头,“哪有一大早起来抽烟的?走走走,我带你吃小笼包去。”
“你还知道哪里有小笼包?”钟岩一脸错愕。
“来到一座没来过的城市,当然要弄清楚这里有哪些好吃的东西,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墨程稀松平常地说道,“这里的小笼包可是一绝啊!你在这里不会经常吃吗?”
“我……”钟岩突然发现自己对于这里似乎没有很深的了解,他的所有时间,都在匆匆忙忙的工作和奔波中度过,以至于比起墨程,更像是一个外地人。
“果然啊。”墨程富有深意地看了钟岩一眼,却不忙着点破,“先不说这个了,我的牙杯和毛巾呢?”
“你昨天不是把那些扔进床底下了?”
“怎么可能?我还要用的啊?”
“抱歉,是我忘了说明。是你在喝醉之后发酒疯,把它们扔到床底下的。还有,你把房间里的电视显示器也扔进去了。”
“怪不得墙上没有电视!你会不会安装啊?弄坏了要赔好多钱的!”
“我觉得应该是没希望了,乖乖赔钱吧。”
“为什么……”趴在地上的墨程突然不讲话了,因为他看到了一堆散乱的电子元件,以及碎成渣的玻璃和金属。
“你也看到了,这显示器就像是从粉碎机里面拿出来的,直接赔钱应该是最好的方法了。”钟岩猛吸一口烟,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那也确实没办法……”墨程有些懊丧地坐到了地板上,突然,他抬头问道:“能不能帮我打一下手电筒?我想把里面的牙杯和毛巾找出来。”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钟岩哭笑不得,“叫服务员给你新拿一组就好啊!”
“不不不,”墨程一脸认真地说道,“据我观察,这里的牙杯每一个图案都不相同,我那个杯子上的泰迪熊我还没看到第二个。说不定那是限量珍藏版呢?”
“……”
一个小时后,钟岩与墨程“准时”出现在了市郊的陈记小笼包店铺里,开始吃一顿“正好”的早餐。墨程风卷残云般扫荡了三笼包子,然后将一碗馄饨连汤带水灌进肚子里,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打了好几个舒舒服服的饱嗝。一旁的钟岩简直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和他认识,一直低着头尴尬地吃着一碟蒸饺。
墨程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使劲摇两下突然觉得太累,于是在旁边桌客人的怒视下将店里的电风扇转向自己这边,坐到位子上之后又用自己的汗衫下摆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汗:“这天还真有点热,而且还闷。为什么这店里不装空调呢?”
刚好碰见过来收蒸笼的老板:“这兄弟你就有所不知了。我这小笼包,炉子、材料和火候缺一不可,挑剔点的食客就连今天我用的是瓶装水还是自来水都尝得出来。我这包子馅,就得在这个温度下,这块砧板上做,否则就没有正宗的味道。”
“哦?”墨程来了兴趣:“怪不得这儿的人都说您老开的是家有腔调的店。能让我看看你们家厨房吗?”
“你这要求还真是一点儿不奇怪。”老板嘴上调侃一句,“一来就想进厨房看看,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懂规矩?”
“您就当我是一无赖泼皮。”墨程点头哈腰,“看两眼也不能偷了您这老字号的技术不是?我也就是想开开眼,长长见识。”
“说话还挺中听。”老板紧一紧背后的围裙扣子,“就站门口,不许进门坎。明白了?”
“没问题!”墨程站起来,下身穿着七分裤,脚上拖着接地气的人字拖:“老板您放心,我没带手机摄像机,就是一个普通吃货,你要不相信随时赶我走,我一句话没有!”
“嘿,有意思。”老板被逗乐了,转过身给墨程带路:“这儿的客人都对吃感兴趣,对做感兴趣的也是少见。算了,让你看看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