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派出所以后,许江玲被客客气气地安排到走廊里的长条椅子上坐下来等着;宋远桥则被叫进了一间审讯室,联防队员让他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下面的椅子上坐下以后就都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宋远桥听见外面有人招呼“张队长”的声音,然后进来了两个穿联防队制服的人,带头的三十来岁,还带着点酒气,另一个很年轻,戴着眼镜、拿着一沓材料纸,显然是准备记录的。两人在宋远桥对面的桌子上坐下,然后带头的点了支烟,吸了一口才开口问道:“姓名!”
宋远桥板着脸说:“让正式警察来,你们联防队没有审问的权力!”
那个“张队长”左手从嘴里拿下烟,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轻轻敲着桌子说:“刚才我们看过了,那几个人虽然受了点伤,但是都不够轻伤害,只能算轻微伤。打架斗殴没构成伤害的,不算犯罪,只算是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我们联防队的任务里面就有一条‘劝阻、制止、批评教育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人’,所以我们和你谈话是有法律依据的。”
宋远桥冷笑着说:“你凭什么把这件事定性为打架斗殴?我告诉你,那几个哑巴扒窃不成就试图抢劫,这是抢劫未遂!我不过是正当防卫,你还是让正式警察来,这件事你们联防队处理不了。”
张队长吸着烟看着宋远桥,过了足有两分钟,把那支烟吸得快要只剩下海绵嘴了,才在烟灰缸里掐灭,然后说:“没人给这件事定性,我们总要问清楚事情的经过才能决定吧?你一个问题都不回答,让我们怎么办?什么事都找正式警察,那还要我们联防队干什么,你说是不是?”
说完他又点了根烟吸了一口,重重地说道:“姓名!”
宋远桥笑了一下,从身上掏出烟来也点了一根,学着张队长抽了一口,把屁股往前挪了挪,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左手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说:“我叫宋远桥,宋墩的,你们张局长在我们那儿当所长的时候打过交道,我的情况很好打听,至少张局长一定记得我。”
张队长出来以后在院子里抽着烟打转,转了两圈以后见一个个的都有意无意地看着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泡了杯茶抱在手里面发愣。本来是没多大的事,他是经常包庇一下街上的一些小流氓、小扒手,但是事情从来没有过分明显,说不清对错的时候高高手、偏袒一下而已,真被人抓个现行,也是该抓就抓、该罚就罚,反正谁也抓不到他的把柄。今天的事情商场那边还没报案,就有人打电话找到他帮忙,几个小哑巴只是靠近那个宋远桥,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打了,他以为像往常一样吆喝两声,给几个哑巴要点医药费肯定是没问题的。没想到去抓人的副队长回来就告诉自己,可能抓了个麻烦回来,然后那小子就死活不管这事了。
自己没办法只好亲自出马去审了一下,宋远桥虽然不像副队长说得那样眼里的凶光吓人,可光看那做派就知道这人多半关系挺硬。本着不惹事的原则,他打算把这事了了,反正几个哑巴伤得都不重,打人的更是没一点损失。所以临出来的时候他试探了一句,可宋远桥这小子不领情,不把事情弄清楚还不想走,非咬死了说那几个哑巴是抢劫。本来这也没什么,哑巴又不是自己的手下,交上去就是了,自己说得好听是队长,其实还是个联防,办不成事也属正常。可是听那小子的意思不是光把几个哑巴抓起来就完了,话里话外那意思要是没人护着那帮哑巴能这么嚣张?这他妈的弄不好还要把自己也给算进去,这可真是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要是中午再多喝几两,喝醉了不接那电话就好了!
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宋远桥却在那间审讯室的桌上和许江玲两人轻松地玩着扑克,张队长走的时候表示过可以放他走,但是宋远桥见他说得含混,怕是在试探自己,就强硬地表示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张队长望了他两秒钟,然后让他在所里等着,可以在这间审讯室里休息,也可以到院里活动活动。宋远桥装作顺嘴说了一句,能不找副牌来让自己和女朋友消磨一下时间,等那个戴眼镜的联防队员送了一副新扑克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弄错了,姓张的让自己吓住了,是真心实意地想让自己走。可是这时候再去表示自己想走,会不会出变故,他也拿不准,干脆既来之则安之,实在不行就把许江上抬出来呗,再说自己兜里可还装着一本盖有总参大印的军官证,真要是掏出来,谁敢动自己一根毫毛?
张队长总算等来了自己想要的消息,戴眼镜的联防队员开门进来说:“队长,所长醒了,现在已经到办公室了。”
他连忙戴上帽子,出了自己的办公室朝后面的楼房走去,所长有睡午觉的习惯,没有急事谁也不敢打扰。虽然他是局长的侄儿,但是关系有点远,他大跟张建国是一个太爷的堂兄弟。像他这样的侄儿张局长没有三十也有二十多,真要是出事被抓住,张局长大义灭亲也不会怎么心疼的。所以在所长面前他可不敢拿大,虽然不至于点头哈腰、卑躬屈膝,但他还是没那胆子去打扰所长休息。
所长室的门敞着,到门口他还是喊了声“报告”,进去以后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所长指着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说。张队长也没客气,坐下以后直接就说:“所长,我可能惹麻烦了。”
“说吧,怎么回事?”所长看起来还有点懵懂,端着一杯很浓的茉莉花茶慢慢喝着。
“刚才新华商场报案说有人打架,我就让丁副队长把人抓了回来,是一个人打伤了几个哑巴,伤得倒是不重,我想调解一下,给点医药费就算了。可是这个人非说是哑巴想抢劫,他是正当防卫,现在在审讯室里不走,要等着结果。”张队长字斟句酌地说着,说完看着所长的神情,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又补充道:“他说他叫宋远桥,宋墩的,和我叔认识。”
“宋远桥、宋墩?哪个乡的?”
“应该是平湖的,我叔原来不就是在那儿干派出所长的吗。”
“不是我说你,眼窝子就这么浅,喝人一顿酒、拿人家二、三百块钱的,就什么事都敢干!就像今天,你把这几个哑巴抓起来,要是能弄到抢劫的证据送检,是不是就立功了?有张局长做后台,干出成绩还怕转不了正?”
“所长,这些人都是哑巴,死活不开口,外面的同伙又帮着吓唬证人,那这么容易就拿到证据?再说他们又不是只认识我一个,公检法三家哪家人没关系?”
“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们没给姓宋那个上手段吧?”
“没有!小丁回来就说了,那家伙架子很大,一看就不是一般人,我说话都很客气呢,像审犯人那样吆喝一句都没有。”
“请神容易送神难呐!既然他说认识张局长,你没打电话问问张局长?”
“所长,我叔那人你还不知道?看着姓宋的那模样是一点没把他放在眼里,要是两下有矛盾,我打电话过去我叔让我收拾他怎么办?怕是连你都要受牵连。”
所长喝了一会儿茶,精神头已经恢复了,听张队长这么一说,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点头道:“对,我想起这个人是谁了!你等等,我打个电话。你没找张局长是对的,要不然弄不好咱们派出所也要像东山那样,让当兵的给抄了。”
去年本县的东山派出所所长带着人在饭店吃饭的时候,跟一个军官起了口角,在自家地盘上窝里横谁不会?姓宁的所长把人家递过来的军官证撕成两瓣顺手就扔了,还把人家抓到派出所关了起来,然后自己谁的电话也不接,跑去宿舍睡觉了。跟军官一起吃饭的是他的舅子,找了半天人也没能把姐夫弄出来,所长不在,谁敢答应放人啊?这个军官的舅子一着急就打电话通知姐夫部队了。然后来了两卡车兵把派出所给抄了,所长因为在宿舍,见势不妙跑掉了,要不然听当兵的那口气是要把人带走交给军事法庭的。
据说那天当兵的在派出所门口拉了警戒线,机枪就架在卡车顶上,那时候刚上任的张局长到了跟前就让当兵的拿枪指着脑袋。据当时退伍时间不长的指导员讲,那些二十两边的兵眼里只有班长、排长,人管你局长、县长的,班长敢下令,他们就真敢开枪。
现在所长打电话找的就是原来的指导员,现在是刑警中队的副队长,电话接通以后他直接就问到:“你那个战友是叫宋远桥吧?噢,他在我这里,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没事……没有!你来了再说……行!我等你!”
挂了电话以后所长松了一口气,他点着张队长的脑袋说:“差点被你害死,这个宋远桥当年打了县委赵书记的儿子,最后自己一点事没有,还要赵书记上门赔礼道歉。好在你没打电话问张局长,要不他真能让咱们两个替死鬼收拾人家,好给赵书记出口气。那样咱们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