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毛子不顾玥瑶的强烈反对,将其独自一人扔在客栈,自己则如一个游魂般,飘荡在这个巨大的城邦之中。
毛子特意选了个僻静清冷的小街慢慢的走着,冬日久违的暖阳晒在身上令其十分舒服,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开始梳理这几日从各种渠道获取的或真或假的繁杂信息。
对于两人曾经往来的书信,毛子从来都是阅后即焚,故而如今只能搜遍记忆的边边角角,以求捡起被遗忘的信息。
终于,毛子依稀回想起,乔木曾在信中提及说,想让小羽进入麓云书院读书。于是乎,无从下手的毛子决定去麓云书院碰碰运气。好在麓云书院的大名比较响亮,贤仁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毛子没费什么功夫,便已打听到了麓云书院的具体位置。一路顺风顺水的毛子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今天的好运气,直到走到麓云书院的正门前才意识到自己的运气其实并不好。
高大的朱门显得庄重巍峨,给人一种不可触碰的威严,任何一个站在它面前的平头老百姓心中都不免升腾起一股如同蝼蚁般的渺小感,毛子甚至都没有勇气叩响门环。
其实,就算他真的鼓足勇气敲开门,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害怕他的无知鲁莽之举会引起俞枫的注意,进而殃及乔羽的安危。
从昨晚听到的那席话中,毛子敏锐的嗅到了危险的存在,看来先前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毛子一直祈祷“兔死狗烹”的悲剧不要发生在乔木身上,但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乔木终究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毛子在街角思来想去,最后选择了一个最稳妥也是最笨、最苦的办法——傻等。毛子并不知道麓云书院的具体下课时间,好在他时间充裕能耗的起。在门口远远的等了片刻后,耐不住寒风的他,索性直接钻进了门口的一间茶室内,要了碗最便宜的大碗茶,坐在离窗口最近的桌子上,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扇紧闭的朱门。
一个时辰过去了,毛子那碗便宜的茶水被反复冲沏数次,以至于变得极为清单,与白水无异。
两个时辰过去了,毛子的肚子开始抗议,巨大的“咕咕”声,连炉火旁的小二都能听到。
三个时辰过去了,柜台后的掌柜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个乞丐,只是打着喝茶的名头来店里取暖的。
终于,忍无可忍的掌柜努力摆出一个自认为十分凶狠的表情,带领着两个小二,气势汹汹的走到毛子面前。
“我说这位客官,您真的是来喝茶的吗?”生气归生气,掌柜还不想一开始就撕破脸,毕竟生意人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况且贤仁城之大,难免会有一些貌不惊人的大人物,万一因为碗茶得罪了呢,实在是不值得。
面对掌柜的质问,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没有任何回应,精锐的双眼依旧死死的盯着窗外。
茶铺掌柜又耐着性子等了会儿,将同样的问题又重复问了一遍,依旧得不到回应。
此时,他已十分确定,这人并不是没有听到,只是懒得搭理他罢了。想到此处,茶铺掌柜顿时勃然大怒,年轻人的无礼举动,不仅损害了他的威严更让他在小伙计面前颜面扫地。仗着身后跟着两个伙计,茶铺掌柜决定挣回场子,他一边撸着袖子,一边扭过头去吩咐小二们拿家伙出来,准备给这个目中无人的无赖一顿胖揍。
只是再次回头之际,窗边的桌上早已空无一人。
“人呢?”茶铺掌柜皱眉问道。
“估计是被掌柜神威吓跑了。”一个机灵的小二赶忙应承。
另一个小二略显嘴笨,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奉承,只能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哼!占我的便宜!下次再碰到他,看我不打断他的腿!”茶铺掌柜如一位旗开得胜的将军,大摇大摆的向柜台后走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朱门内突然传出六声巨大沉闷的青铜古钟的“嗡嗡”声,原本紧闭的朱红大门豁然打开,一群叽叽喳喳的、如候鸟般的童稚们蜂拥而出。
此时,门外早已停靠了数辆马车、围了不小的人群,他们或提着奇形怪状的灯笼,或打着花里胡哨的锦旗,如发情的孔雀般五彩斑斓,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无非是想借着接少爷的空档,趁机炫耀下自己的氏族罢了。
相比于外圈的人山人海、异常拥挤,临近朱门的最内圈反而显得冷清了许多,只稀稀疏疏的停了四辆马车,彼此间还刻意拉开了距离,显得十分戒备。四辆马车的前方各有一匹枣红色的大马,那马毛色极为纯正,没有一缕杂毛,气宇轩昂的站在空地上。相比于高大的骏马,暗红的车身则显得异常低调,却无人敢质疑其奢华。且不论车上偶尔装饰的饰品,光是那金丝楠木的车身,就足以震慑身后的那群花里胡哨的东西。
大眼扫过去,四辆马车并没有明显的区别,但细心之人不难发现,每辆马车的车轴上印着不同的印记。分别是银色三叉戟、金色桑叶、红色蒲公英和浑身幽蓝的火焰凤凰。不用多说,马车的主人自然是当今天下的四大名门望族,司马、欧阳、夏侯、轩辕氏族了。
好不容易挤过去的毛子原本想趁乱浑水摸鱼,见这阵势只能改变策略,隐到一个黑皮肤的壮汉身后,饶有兴趣的等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蹦蹦跳跳跑出门的小少爷们各个衣着华丽、眼比天高,冲着比自己大上几十岁的老管家们吆三喝四,一股刺鼻的纨绔气息扑面而来。
人群中,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年轻人,虽容貌清秀,但眉目间夹杂着淡淡的焦虑和一丝说不清的怯弱。毛子看过后微微皱眉,心中惊叹,“小羽之前不这样的。”
在毛子的印象中,生活在大山中的乔羽,是个志比天高,心比水净,敢与山豹搏斗,敢与毒蜂过手的阳光少年。
而此刻门前不远处的小羽,唯唯诺诺、甚至有些战战兢兢。
“绝不能再让他在这种鬼地方待下去了。”毛子咬了咬牙,在心里做出了这个决定。只是这么多人看着,硬劫是绝对不行的,毛子抑制住内心的冲动,费力的挤出人群,开始酝酿新的策略。
“你这一天去哪里了?”回到客房的玥瑶双目圆瞪,显然对毛子“无情”的抛弃极为不满。
“我有要紧的事情去处理下。”毛子拧着剑眉,显得一筹莫展。
玥瑶立刻不再胡闹,给身旁的男子倒了杯热茶,柔声问道,“遇到什么难题了?解决了吗?”
“有点棘手。”毛子将大致经过向玥瑶诉说了一遍,南疆姑娘圆滚滚的眼珠子转了几圈,一条妙计便涌入脑海。
“简单!简单!你真是笨死了。”玥瑶重重的敲了敲毛子的脑袋,疼得后者呲牙咧嘴的抗议着。
“快说快说!别趁机欺负我!”
“附耳过来!”
两人嘀嘀咕咕说着,玥瑶眉飞色舞,显然极为兴奋,毛子则显得沉静如水,不过随着谈话的持续,沉静的毛子也闪现出一丝动容,继而脸上浮现出一抹坏笑。
“还是你古灵精怪!不过具体操作起来的话。。。”毛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个暂时保密”玥瑶挺了挺胸脯,显得胸有成竹,“我堂堂青水寨。。。”
毛子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指了指窗外,“这里不比南疆,小心隔墙有耳。”
“你们中原人活的真累,整天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想着趴在墙上偷听别人说话。”
毛子哑然。
次日一大早,两人便早早起床,摸清了具体路线后,又在城中一通胡吃海喝,临近麓云书院放学时,淘气爱玩的玥瑶还不忘买一大包东西随身带在身上,毛子则一脸无奈,忍不住提醒道,“你别忘了今天的最终目的,晚一天行动,就多一份危险。”
“我会忘记嘛!我是这么不懂事的人嘛!”玥瑶大怒,双目圆瞪。
“可这算什么嘛!”毛子随手从那堆小玩意儿中拿出一柄小巧的弹弓,“这不就是小孩子的玩具吗?还有这个!”毛子又随手捏起几串裹着厚厚糖霜的冰糖葫芦,“你一个人吃这么多不腻吗?”
“我乐意!”玥瑶翻了个白眼
“这些倒也罢了,你说你买墨砚干什么?难道你突然对我们中原的字体感兴趣了?”
玥瑶冷哼一声,不再解释,“走不走?再不走就赶不上了啊!”
“我可告诉你啊,这次机会是最难得的,第一次没有成功,就打草惊蛇了,下次再想行动可就难上加难了。”
“知道!知道!你还没老呢!怎么这么罗嗦?”玥瑶不由分的拉着毛子的手往前走,又惹得众人纷纷侧目相看。
青铜古钟再次响起,叽叽喳喳的少爷们鱼贯而出,毛子正欲提醒,却发现身后的玥瑶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顿时着急万分,转念想到玥瑶古灵精怪的秉性,当下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道,“暂且相信她一次,她应该不是那种不知轻重之人。”
按照玥瑶昨晚的计划,毛子飞奔至早上刚摸清的大路上,躲在一处卖水果的大妈身后,用斗笠盖着脸假装晒太阳。
车轴上刻着金色桑叶的马车“吱呀吱呀”的缓慢路过,距离水果摊后面的毛子越来越近,又慢慢走远,与往常一样,车上的马夫娴熟而又麻木的挥动着马鞭,时不时提醒下过路的行人避车让路。
斗笠下的毛子急的手心中都冒出了汗来,而马车依旧四平八稳的走着,并无任何异样。
终于,毛子不忍错过良机,决定擅自行动。哪知,刚刚摘下斗笠,就听到不远处的枣红色骏马传出一阵刺耳的嘶鸣。
似乎是凭空冒出来一般,马车的前方突然多出了一群乞丐,大的至多十来岁,小的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各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手中端着个破碗,嘴里有气无力的嚷嚷着。
“大老爷,赏口吃的吧。”
“大老爷,我们三天吃东西了。”
“滚!滚!”马夫将马鞭挥的“啪啪”作响,满脸厌恶,“再不滚打烂你的脸!”
“算了算了!”车内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小少爷吩咐了,赏他们一些钠豆。”
“可是。。。”马夫有些不满。
厚厚的裘皮车帘并未打来,只是从缝隙中伸出一只肥硕白嫩的手,将一把钠豆扔在地上后,又赶忙缩回车中,好像是生怕外面的寒气冻着自己。
“快拿走!然后赶紧给我滚!”马夫红着脸骂道。
可小乞丐们显然并不买账,依旧伏跪在地,嘴里嚷嚷着肚子饿。
马夫还是第一次碰到要饭不要钱的乞丐,怒不可赦的跳下马车,冲着领头的那个小乞丐就是一鞭子,小乞丐蜡黄的脸上顿时出现一道深深的印子,继而开始往外渗血。
“滚不滚?”马夫嚷嚷着,见乞丐们依旧不为所动,又抬起手准备抽第二鞭子。
只是鞭子刚刚抬到一半,便听“哎哟”一声,马夫一声惨叫,右脸顿时红了一大块,并伴随着微微浮肿起来。
“谁?”马夫恼羞成怒,四处张望,周围除了一些看热闹的人群并无他人。
“去去去!看什么看!”马夫冲着看热闹的人一通臭骂,随即摸了摸脸颊,发现竟有些发粘,放在鼻子闻了闻,竟夹带着些许糖葫芦的酸甜之味。
马夫有些不可思议,又蹲下身认真看了看地上的糖葫芦,由于力度过大,圆溜溜的糖葫芦早已碎成了渣子。马夫揉着发痛的脸颊,第一次遇到如此诡异之事。
与此同时,车内传来斥责声,马夫赶忙起身,哪知还没站稳,伴随着“咔嚓”声响,脑门上又传来一阵巨痛,气的马夫哇哇大叫。
“何方神圣,显出身来!”
无人回应,甚至都无人敢明目张胆的围观,周围的人群看似在各忙各的,其实注意力早已停留在道路中央的马夫身上,人们极力压抑着笑意,以至于身体都有些颤抖。
“什么情况?”马车内又传来一声轻喝。
马夫如找到了救星,赶忙跑到马车前,一边清理着额头上的糖霜,一边开始添油加醋的叙述起事情的经过。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车内的人早已透过窗缝观察起周围的情况,他之所以迟迟不下车,就是还没有找到暗中捣鬼之人的具体位置。
终于,伴随着又一颗冰糖葫芦击中马夫的屁股,车内之人暴然而起,如离弦的利箭,穿过车窗,冲向街角的阴影处。
车内人的判断果然没错,败露行踪的神秘人顿时有些慌神,数十发冰糖葫芦悉数射出,却被车内人一一躲过。神秘人没料到对方身手如此了得,将手中的弹弓一扔,仓惶向一旁的小巷子跑去。
常言道,“打狗也要看主人!”纵使神秘人并没有对马夫造成多么大的伤害,但此举无意是对欧阳氏族的一种羞辱与藐视,车内人决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当下加快脚步,面目狰狞,紧随其后,消失在小巷之中。
小巷内,前方的神秘人“咯咯”的笑着,消失在小巷的拐角处,车内人闻声更加恼怒,三步并作两步追了过去。哪知,刚一过拐角,迎面便飞来一块石砚,车内人始料未及,下意识的做出一个折腰仰头的动作,轻松躲过了石砚的袭击,但里面的墨汁就显得有些出其不意了,浓稠的黑墨一滴不落的全撒到了他的脸颊和身上。车内人原本衣冠楚楚的形容轰然倒塌,如一只大黑熊般呆呆的站在原地,满脸漆黑、浑身湿透、恼羞成怒、捶胸顿足。
与此同时,随着车内人的离去,挡在马车前的那群小乞丐也一哄而散,分数十个方向,没入街上的人群之中。
马夫依旧骂骂咧咧的清洗着脸上的糖渍,丝毫没注意到一个头戴斗笠的家伙悄无声息的在马车后一闪而过。
又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巷口处平白冒出一只摇摇摆摆的“大黑熊”。
机智的马夫刚笑了一声便硬咬着舌头将笑意压了下去, “黑熊”瞄了眼忍住笑的马夫,当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却不好过多的表示,只是忿忿的瞪了眼,便闷声闷气的钻进车内。
马夫挥舞着马鞭刚起步,车内便传来惊慌之声,“乔羽少爷呢?”
“嗯?”马夫还在回味刚才的场景,并没有将“黑熊”的话往心里去。
“乔羽少爷不见了!停车!快停车!”
马夫这才缓过神来,拉开帘子一看,车内果然只有“黑熊”一人,当下额头上已渗出了不少的冷汗。
乔羽少爷是何许人也,那是前任大掌柜的亲弟弟,更为重要的是,俞枫族长特意吩咐过,他是近阶段的重点关照对象。
这下可好,不仅被人羞辱一番,还将少爷给弄丢了。“黑熊”尚且在族内有些权势地位,最多被责骂一顿,自己这一介平民,估计饭碗都要保不住了,说不定还要受到惩罚。
马夫下意识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有些绝望的问道,“管家,这可咋办啊?”
“咋办?找啊!找不到乔羽少爷,今晚咱俩都不要回家了!”
两人将相邻的几条街道全找了个遍,只差恨不得把青石地板挖出来,但依旧没有乔羽少爷的影子。
他们当然知道,人跑了,恐怕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孜孜不倦的找着。
直至午夜十分,“黑熊”方才绝望的嘟囔一句,“算了,回去领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