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鹤发童颜的月语婆婆带着胖乎乎的阿呆又一次出现在那个面容憔悴、醉生梦死的年轻人面前。
“喂,该醒醒了。”月语婆婆语气淡淡。
“唔。。。怎么这么早?”乔大管家睡眼朦胧,只是嘟囔了一句便又重新陷入梦乡。
“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估摸着你这会儿也一头雾水,还没搞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吧?”见乔木依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月语婆婆也不生气,索性在床前坐下,自顾自的说道起来。
“。。。”年轻人极为不礼貌的不做任何回应。
“你跟那个傻姑娘还是太年轻,中了歹人的奸计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傻乎乎的暗自伤神呢。”
此言一出,纵使乔木依旧平躺在床,但原本紧闭的双眼却猛地一下睁开,眼神也不再迷茫、不再空洞,如发现猎物的苍鹰,目光逼人、炯炯有神。
月语婆婆露出一个不经意的笑意,语调却不见任何改变,依旧平平淡淡,“我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肆意猜测,是有真凭实据的。”
“。。。”乔大管家依旧毫无回应,但月语婆婆可以确定,此刻这厮一定是如兔子般竖起了耳朵,对接下来的谈话万分期待。
“我们南宫家都是痴情之人,我相信在这件事情上,你绝不会做出什么凉薄之事。”婆婆哀叹道,“如此看来,只可能是问题出在那个女孩子身上。”
“她不会的!”乔木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刺耳,显得有气无力,但神情却异常的坚定。
“她当然不会,虽然我不相信欧阳家的人,但我还是相信血契的力量。”
“血契?”乔木有些疑惑。
“不瞒你说,在你第一次入林之际,我就背着你跟那个姑娘签订了一份血契,大致意思嘛,就是说如若她负了你,她自己就会一命呜呼。”
“什么?”乔木猛然坐起,大惊失色之余,更是散发着阵阵怒意。
“你这是生什么气!”月语婆婆撇了撇嘴,“我问你,她死了吗?”
“没有。。。”
“她病了吗?”
“没有。。。”
“那你的意思是,我这老太婆亲自调制的血契失去了效力呢?”
“应该不会。。。”
“什么叫应该不会!”月语婆婆仿佛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是绝对不会!”
乔木哑然。
“既然她安然无恙,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心里还装着你,并没有负你!”
“可她为何。。。”
“很显然,有人从中作梗!挑拨你俩的关系!”
“那目的何在?”
“太多了!家族利益、权利争夺、人情往来,任选出其中一条,都足以让某些人不择手段!”
乔木陷入了沉思,用手指不经意的搓着自己的下巴,却猛然间发现,那里早已毛茸茸一片了。看来自己沉沦堕落的时间确实太久太久了。
“你在外面可曾树敌?”
“数不胜数。”
“强敌又有多少?”
“不胜枚举。”
“那你能活到今天也真是命大啊!”月语婆婆面露讥讽,显然认为对方在夸大其词。在她的印象中,放眼天下敢于与南宫为敌的几乎没有,至少在中原地带还没人有这个胆量和这个能耐。所以,她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但在心里早已判定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只是为了给自己先前的失意找回些脸面和场子罢了。
“你再回忆回忆那段往事,看看有没有诡异的人、离奇的事情发生,又或者说谁能从中渔利?”
依婆婆之言,乔木尽力摒弃自己的个人情感,力图用理性的旁人视角再次审视整个事件,但几番过滤后,依旧找不出任何可疑之处,整件事情仿若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发生了。若背后真是有人刻意为之,足以见此人筹划之细腻,手段之高明。
“怎么样?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我感觉一切正常。”乔木无奈的笑了笑,看到婆婆失望的眼神后,最终还是补了句,“如果硬要找出离奇之事的话,先前汉末城失火,我带人前去救场,奈何其中一个分号掌柜离奇失踪,至今杳无音信。”
“哦?有这事儿?”婆婆的眼光瞬间锐利起来,“人失踪了,那么接下来你是怎么做的?”
“还能怎么做?等呗,路是他领的,我又不能独自前往,就这么又等了几天,正当我心急如焚之际,又突然接到消息说贤仁城有变故,墨墨她。。。”乔木略微停顿了下,深吸了一口气后方才继续说道,“我便急匆匆的赶了回去,之后就在墨墨出嫁的路上遇到了她。。。”乔木脸庞有些扭曲,至今回忆起那段往事依旧令他十分心痛。
反观月语婆婆则不然,没有身临其境,自然无法体会到乔木撕心裂肺的痛楚,但如此以来便能以一个更为理性的视角来看待整个事件的全过程。
凭着婆婆多年的经验,这看似再正常不过的汉末城失火,背后一定另有深意。
“那丫头知道你去汉末城吗?”
“应该不知道。当时事出紧急,我也只是临行前吩咐下人们禀告欧阳族长和她一声。”
“什么!欧阳族长!”月语婆婆诧异万分,“如今欧阳家都敢称族长了?!”
见自己说漏了嘴,乔木只能和盘托出,当下深吸一口气后,缓缓说道,“南宫婆婆,实不相瞒,我并不是您的后人,我出身于北境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中,若不是造化弄人,我现在应该只是个以采药砍柴为生的山民。”
“不可能,我尝过你的血。”月语婆婆明显不信,“人会说谎,可血脉不会!”
“那会不会是您记错味道了?”乔木试图解释这看似自相矛盾的难题。
“这更不可能!我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月语婆婆大怒,随即眼神变得飘渺起来,嘴里开始喃喃低语,“这些年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终于明白他为何不来竹林找我了,我先前竟误以为是他负了我!”
乔木欲言又止,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想问清楚,月语婆婆刚才话语中的那个“他”到底是谁,但大管家几番犹豫后,终究还是将嘴边的问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孩子,现在外面还有南宫氏族吗?”月语婆婆急切的问道,一双略显干股的双手早已紧紧的握着乔木的肩膀。
“。。。”乔木不忍答话,只是默默的摇了摇头。
一阵令人心闷的、长久到几乎快要窒息的沉默悄无声息的袭来。此时的月语婆婆如一潭死水,荡不起半点涟漪。甚至于一直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喜鹊都少见的闭上了嘴巴,不知飞到了哪里。
终于,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过了千年,婆婆方才再次打破沉默,声音之沉重、音调之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唉,云上大师先前就说过南宫气数已尽,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没了。如此看来,当真是如他所言,天意不可违啊!”纵使月语婆婆努力想将此事轻描淡写的说过去,但眼中无尽的悲哀之情却是根本无法掩盖的。
“婆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们村子也惨遭歹人屠村,只有我们几兄弟侥幸活了下来。”乔木试图安慰身边的这个悲伤的老人。
“你还有几个兄弟?亲生的?”婆婆满是悲哀的眼神中飘过一丝兴奋、一缕不可思议。
乔木默默的点了点头,已经隐隐预感到接下来的谈话内容。
“甚好甚好,看来上天还是留有余地的,没有将我们南宫家斩尽杀绝。”月语婆婆终于长吁了一口长气。
乔木不忍再继续辩解自己的身世问题,如果眼前的老人存有误会,就让她一直误会下去吧,毕竟“后人无存、断子绝孙”这八个字对于一个年过九旬的老人而言,实在是太过沉重。
不过,趁此机会,乔木还是抛出了长久以来心中的困惑,“婆婆,你对二百年前的事情有过了解吗?”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得住。”月语婆婆目光闪烁,可见她并不是真的忘记了,只是不想说罢了。
“迄今为止,我少说也读了百余本古籍,为何所有著书人都对二百年前的那段往事缄默其口?该不会南宫一氏就是在那个时候覆灭的?”
“可能吧,我们南宫一氏凋零的原因,我会亲自查清楚的。至于你问及的那段往事,毕竟年代太过久远,我已记不清了。。。”月语婆婆还是不愿意详谈。
乔木还欲再问,婆婆却摆了摆手,示意此话题到此结束,。
“这种涉及家族兴衰的大事儿你就不要操心了,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再说吧,你出去后准备从哪里入手?”
“婆婆当真觉得这其中有猫腻?”执着的乔木还是有些不信。
婆婆冷哼,“究竟有没有猫腻,你找到那个失踪的汉末城掌柜一问便知,何苦在这里胡思乱想,徒增烦恼?”
“也对!”此言一出,乔木豁然开朗,当下起身,正欲离去,一旁月语婆婆淡淡的话语幽幽传来。
“这就准备走了?”
“呃。。。婆婆还有吩咐?”振作起来的乔木重新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月语婆婆看在眼中,满是欣慰之色,但语气却依旧严厉,“这次想出去可就没有上次那么简单了,你需要过了阿呆那一关。”
一旁正在梳理羽毛的猫头鹰听闻,顿时耀武扬威的飞到乔木面前,无比放肆的撅着厚厚的屁股使劲的摇着。
乔木当然明白它的意思,无非是想表达痛失靓丽羽毛的愤怒,当下惭愧的一笑,问道,“怎样才算过关?”
“其实很简单,阿呆的屁股上还藏着一根血红色的羽毛,你只需要找出后,拔下来即可。”
此言一出,乔木跟阿呆俱是一愣,前者满脸黑线、尴尬至极,后者则赶忙收起高高撅起的屁股,极为不满的冲着婆婆鸣叫抗议着。
“就这么定了,拔不下羽毛,你就一辈子留在这里陪我,外面的那个丫头,就只能听天由命咯。”
月语婆婆咯咯的笑着,翩然而去,徒留一人一鸟呆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过了贤仁城的南大门,玥瑶的注意力顿时被街边花里胡哨的各式玩意儿所吸引,口中能喷火的大汉,寒风中赤膊上阵钻火圈的男童,站在麻绳之上、头顶巨大水缸而依旧面不改色、如履平地的小女孩儿,每一个场景都将玥瑶的眼球抓的死死的,每一个举动都引起了南疆姑娘的极大兴趣。
“原来你们中原这么好玩啊!我前十几年真是白活了!”只要哪里传来叫好声,玥瑶都会激动的拉着毛子飞奔而去,一个时辰下来,毛子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快散架了。
除了眼前所见的各式杂技杂耍之外,临街的各式好吃的同样吊足了南疆女孩儿的胃口,香喷喷的烤红薯、冒着热气的精巧糖人、甘甜可口的冰糖炖雪梨还有刚出炉的油光四溢的烤鸭,所有的所有,无不挑逗着玥瑶的味蕾,挑战着她的胃口和食量。
“哎哟,撑死我了!”玥瑶揉着滚圆的肚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依旧不安分的扫描着街上的美食美景,“我还想吃那个。”
顺着玥瑶手指的方向,毛子看到了满满一大盆酱肘子,红彤彤的肘子冒着热气,堆得如同一座小山般。
毛子哑然,忍不住提醒道,“你还能吃得下吗?”
“我能!”但玥瑶的语气却并不那么自信。
“改天吧,我们又不是来了又走,是长久呆在这里的,你若是一天就把好吃好玩的尝了个遍,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毛子还是谆谆教导起来,“好茶要慢慢喝,好酒要慢慢品。”
“切,就你会说!”泼辣的南疆姑娘嗔道,索性直接歪倒在毛子身上,此举顿时惹来了周围好奇的目光,更是有几个长舌婆窃窃私语起来。
“别这样,有人会说闲话的。”毛子试图努力扶正歪倒的玥瑶。
“说什么闲话,千金难买我愿意,哼!”泼辣的南疆姑娘并不介意别人的风言风语,依旧我行我素。
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下,两人又闹腾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一路上,毛子小心翼翼的哄骗着身旁的小祖宗,终于暂时将姑奶奶的好奇心压了下来。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两人好不容易在一家还算干净的客栈安顿下来,一个颇为尴尬的问题便接憧而来,“到底开几间房?”
毛子的意思是,人家大姑娘的清白要紧,这事儿肯定是开两间房啊。
玥瑶的意思是,这贤仁城的住宿着实不便宜,省下一间的房费,可以买更多好玩好吃的,何乐而不为。
显然在玥瑶面前,毛子毫无话语权,只是象征性的表示下“建议”便被姑奶奶干脆的给否决了。
“你再去找小二拿床被子,今晚就睡地上吧。”南疆姑娘轻描淡写的抛下句,便“噔噔噔”的上了楼。
毛子满脸黑线,默默的安慰自己,幸亏房间在三楼,若是在紧挨着地面的一层,今夜估计冻得够呛。
一整天都在满大街撒欢儿的玥瑶此刻已经疲惫至极,进门后还没说两句话,这姑娘竟直接歪倒在床上呼呼睡着了,这个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可着实让毛子伤透了脑筋,南疆姑娘显然还不了解贤仁城的夜晚是多么的寒冷。一番纠结后,毛子终于做出了决定,伸出颤抖的双手,将玥瑶的外衣轻轻脱下,又给她盖上了厚厚的棉被,悄悄熄了灯,这才推门而出。
“再给三层的“庚”字房填床被子。”毛子喊住一旁忙碌的小二,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随意一些。
“怎么?客房不够暖和?要不要再添盆火炭?”小二明显有些愚笨。
“不用,你添床被子就行了。”毛子有些不耐烦。
小二赶忙点头,道了句,“您稍等!”便麻溜儿的跑向仓房。
等小二的过程有些百无聊赖,柜台后面的掌柜闲聊扯皮声便不经意间传入了毛子的耳朵。
“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咯~~”大胡子掌柜托着长音,仿佛是在抱怨,又好像是在唱戏。
“谁说不是呢!”搭话的是个中年大汉,面前放着两盘贤仁城特有的小菜,桌脚处放着半壶老酒,正津津有味的吃喝着。
大汉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与掌柜的极为熟络,将杯中的残酒喝干净后方才再次开口道,“以前做生意讲究的是吃苦耐劳,现在呢?全靠运气!”
去仓房找被子的小二迟迟不来,毛子索性找了个临近的座位坐了下来,自顾自的倒了杯茶,反正闲来无事,听他们闲扯聊以解闷儿。
“我要是也能承办一场类似于前些天的那场婚宴,这一年就不愁吃喝咯~~~”大胡子掌柜似乎很喜欢托唱腔,毛子甚至以为他是个戏子转行过来的。
“净想美事儿!这种盛大的宴席一年会有几次?就算真是落到你头上,就你这小破店儿,能装的下那么多人嘛!”中年大汉迎头一棒,说话毫不留情面。
“唉,说的也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喜宴都看不上我这小店,更何况是两大氏族联姻的大事儿。”
悠闲品茶的毛子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具,竖起耳朵开始认真听屋内两人的闲扯。
“不过你也别羡慕,他们那些人看着光鲜,其实背地里还没我们过的舒坦呢。”中年壮汉撇了撇嘴。
“何以见得?”大胡子掌柜显得极为好奇,从柜台后走出,恭敬的将大汉桌上的酒杯添满。
“我有个远房堂妹在司马家做丫鬟。”中年壮汉刻意压低了嗓门,还小心翼翼的瞄了眼正厅,刚看到毛子的位置时,便被大胡子掌柜不由分的催促道。
“怎么说了一半停了呢?快说啊!”
中年大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将音调压低了八度,“听说司马家刚入门的媳妇儿不太检点,之前还跟欧阳家的大管家不清不楚的,三少爷为了这事儿气的肺都炸了,天天晚上打新媳妇儿,那叫一个狠啊!打的那女的嗷嗷直叫!”
“唉,这个小媳妇儿也是个苦命人啊。”
“可不是嘛!不过话说回来,这新娘子也真是个能忍的角儿!不管三少爷打的多重、下手多狠,她愣是一声不吭!你说就算是个哑巴还会“哼哼”两声呢,她可倒好!愣是一点声音没有!用三少爷的原话说,跟具尸体似得。”
“司马家三少爷的原话你都知道,我怎么没看出你的人脉这么广啊!”大胡子掌柜明显不信,面露讥讽。
这让有些微醺的中年大汉十分生气,他赶忙提高了嗓门证明自己是对的,“你还真别不信!我那堂妹现在是欧阳俞墨的侍女,每天晚上都在房门外听的真真切切,司马家的少爷喜欢边打边骂,有时候甚至持续到午夜,这些话都是我那堂妹亲耳听到后,亲口告诉我的!”
“啪”的一声脆响,木桌旁的两个人纷纷扭过头去,原本坐在角落处独自饮茶的男子消失不见了,徒留一地被捏的粉碎的茶杯残渣。
片刻之后,抱着棉被的小二满头大汗的停在正厅,环顾左右,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