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儿?”鹤发童颜的月语婆婆柔声问道,眼底深处燃烧着恨铁不成钢的火焰。
“。。。”精神萎靡、面容枯槁的乔木如缺少了脊椎一般瘫坐在旁,手中握着个用竹筒做成的杯子,不住的往嘴里灌着山泉。
“跟别人打架打输了?自个儿生闷气呢?”月语婆婆如顽皮的童稚般开始猜测。
“。。。”乔大管家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将竹筒中的最后一滴水倒进了嘴巴里。
“那个小姑娘呢?你们吵架了?”月语婆婆想了片刻,忍不住接着问道。
此话刚一出口,乔木手中坚硬的竹筒便应声而裂,锋利的竹屑刺破了他的手掌,殷红的鲜血顺着指尖缓缓流下。
“哦!”月语婆婆面露恍然大悟之色,唉叹一声,“你先一个人静静,想找人说话的时候,随时来找我。”
“嗯,谢婆婆收留。”终于,男子缓缓说了进入竹林后的第一句话,也让月语婆婆彻底打消了他是不是哑巴了的疑虑。
一日三餐,月语婆婆都会将可口的饭菜准时的给男子端过去,样式最然不多,但贵在精致可口。
而男子也毫无客气,每日吃了睡、睡了吃,终日蜷缩在竹椅之上,仿佛这张小小的椅子便是他的全世界。
睹物思人、触景生情。
就是在这片烟鬼竹林内,在那间温馨的小屋里,两个青春年少的男女度过了人生中最幸福、最温馨的日子,甚至于两人都不约而同的产生了就此安度一生的想法。
但终究父母的血仇让男儿保持着灵台的一丝清醒,咬咬牙万分不舍的拒绝了那个致命的诱惑。而不忍哥哥一人独挑大梁的女孩儿也同样显得优柔寡断,没有狠下心来做决定。
如果他们其中一人铁了心的坚持,以后的生活轨迹,会不会就此彻底改变?
有时候,乔木甚至在想,人死不能复生,若父母的在天之灵看到儿子们如今的生活,恐怕也不愿意让他们遭这份罪吧。
乔木一声苦笑,努力压抑着腹中酒瘾,将身上的薄毯子蒙在头上,蜷缩着身体,试图酝酿睡意。
就这般又静静的过了一刻钟,似睡非睡的乔木不自觉的翻了个身,原本脑海中繁杂错乱的画面渐渐模糊起来,记忆中的某个恐怖血腥的片段渐渐清晰,浑身漆黑的楚泽野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身旁,一个满脸横肉、油光满面的大光头正肆意的哈哈大笑,那人的笑声冷酷至极,眼神中闪现着残忍的光芒,一块刺眼的大黑痣横在鼻头中央。
“大黑痣!”睡梦中的乔木猛然坐起,以至于没掌握平衡,直接从竹椅上重重摔了下来。
“原来是他!”乔木就这般呆呆坐在潮湿的地面上,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一双明眸不再扑朔迷离,反而精光四射、显得炯炯有神。
“可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乔木忍不住自言自语,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先是将我从青楼里偷出来,然后狠狠的揍了我一顿,再把我丢到月语婆婆的石碑之前。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呆不知何时煽动着翅膀轻轻落在了旁边的槐树上,歪着脑袋看着在地上傻坐着的那个人类,片刻后,发出几声幸灾乐祸的怪叫。
但男子却不为所动,甚至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阿呆的存在。
此刻,智多星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着,试图将先前的种种细节、片段、猜疑联系在一起,尽可能的揣测出这个神秘莫测的大光头的真实身份。
“烟鬼竹林是众人口中出了名的大凶之地,他刻意将我扔到石碑门口,难道是为了要我性命?”乔木摇了摇脑袋,随即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这一路上他有太多的机会下手,若真想谋害于我,绝不会等到那个时候。”
槐树上的阿呆有些生气,煽动着翅膀跳到更低的树枝上,又扯着嗓子怪叫两声,试图吸引男子的注意力,但终究还是以失败告终。
“既然他对我并无歹意,为何又要揍我?而且从他说过的话中可以揣测出,他对我的各种情况十分了解,又或者。。。他就是那个暗中给我传递蜡丸的人?”
乔木气急败坏的抓了抓头发,越想越乱,甚至于想到最后,很多推测出的结果竟然是互相矛盾的,着实令他郁闷不已。
树上的阿呆终于明白,底下那人是在玩一个好玩的游戏,阿呆平生最喜欢玩游戏了。于是乎它煽动着巨大的翅膀从树上飞下来,刻意扭动着肥硕的身体,不顾地上的湿潮,一屁股坐在了男子正前方。
此举终于引起了男子的注意,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眼神随即变得空灵起来。
按照乔木先前的推测,那晚与大光头的不期而遇,只是一个巧合而已,他很可能与楚泽野存在某种利益上的冲突,到最后,无非是比乔木强先一步动手罢了。但从目前的种种迹象来看,那晚的“不期而遇”绝非偶然,甚至说很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刻意演给乔木看的。
见男子依旧无动于衷,阿呆索性直接飞到了男子的怀中,只是力度没掌握好,差点将其撞飞出去。
男子脑中依旧思绪万千,两手不自觉的梳理着阿呆有些杂乱的羽毛,此举让阿呆十分受用,虽不能玩游戏,但这种挠痒痒的举动对阿呆而言,比玩游戏更有吸引力。
阿呆闭上眼睛享受着,甚至于还转了个身,引导着男子挠另一面。
终于,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突然迸入乔木的脑海之中。“大光头会不会是易容后的师父?担心徒弟们的安危,又拉不下来老脸,故而只能隐匿行踪,暗中保护。”
随后,连乔木自己都为这个荒唐的想法笑了起来,且不论以老王头那种大大咧咧、好吃懒做的性格,想让他冒着风雨暗中保护徒弟们,简直比登天还难。况且易容术虽然精妙无比,但也只能暂时改变人的容颜外貌而已,至于身高体型,则毫无办法。以有限的几次接触,那个大光头的身高甚至于比乔木还要高上几分,身材更不用说,一身肥膘、虎背熊腰,跟老王头矮瘦的体型相差甚远。
终于,智多星放弃了一探究竟,如斗败的公鸡般显得垂头丧气,这才意识到怀中还躺着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吓得他无意识的握紧了拳头,一个鲤鱼挺身躲到了一旁。
只听一声轻响,紧接着原本闭着眼惬意享受的阿呆如被雷击一般,猛地从乔木身上弹跳而起,飞到两丈之外对乔木怒目而视。
乔木一片愕然,不知所为何故。低头瞄了眼手上那根色彩艳丽的巨大羽毛后,方才缓过神来。
乔木当然认识这根羽毛,它是阿呆尾巴上最为粗大的一根,也是阿呆最喜欢的一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阿呆想起来了,他都会小心翼翼的梳理着这根羽毛。
智多星面露愧色,满是歉意的“嘿嘿”一笑,轻声道,“对不起!”
哪知,这只大鸟竟将这笑声当作一种嘲笑,当下更加愤怒,煽动着巨大的翅膀向乔木袭来。
不待乔木做出防御的动作,便被猫头鹰巨大的脑袋顶飞了三丈之远。
幸亏月语婆婆及时赶到,阻止了猫头鹰的进一步动作。一向严厉的老太太先是和颜悦色的对着阿呆好一通安抚,临走前还无不鄙夷的抛下句,“连只鸟都打不过,你真给南宫家丢脸。”
若换做往常,心高气傲的大管家定会暴怒而起,但现如今,乔木也只是苦笑一声,慢悠悠的从地上爬起来,缓缓走到竹椅前,蜷缩其上,盖上薄毯,重新陷入了醉生梦死之中。
“这招都不管用,我看他真的是没救了。”不远处,某棵巨大松树的阴影中,月语婆婆面露失望之色。
一旁的阿呆怪叫两声,扭了扭肥硕的屁股,不知是何意思。
“别装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屁股上那根五彩斑斓的羽毛,过几天就会重新长出来的。”
阿呆又不满的轻鸣两声,如被人识破拙计的顽劣童稚。
“那个姑娘真的会负了他吗?我看她不像轻薄多情之人啊。”月语婆婆皱着眉头,嘴里轻轻的嘟囔着。
此语一出,一旁的阿呆顿时激动的跳了几来,继而干脆煽动着翅膀飞到婆婆面前,那副张牙舞爪、摇头晃脑的样子,宛若一个熟醉的酒鬼。
“你抽风了?”月语婆婆讥笑道。
阿呆却并不生气,依旧十分焦急的样子,怪叫几声后,见婆婆还是不明就里,这厮灵机一动,竟然将它那肥硕的爪子伸了出来。
“怎么了?脚痒痒了?”此刻阿呆反常的举动甚至连月语婆婆都有些看不懂。
阿呆气急,飞到古松的枝头,伸出脚来在松枝上使劲蹭了蹭,以至于腿上的羽毛都有些凌乱,同时嘴里不住的嘶鸣着。
终于,月语婆婆面露恍然大悟之色,随即赞赏道,“还是你脑子管用,看来我真是老了,竟然忘记了血契一事。”
得到了夸奖的阿呆,心满意足的飞回婆婆身边,巨大的脑袋撒娇般在婆婆腿上蹭来蹭去。
“好好好,今晚给你做竹鼠吃。”婆婆笑骂道,眼神却随之变得疑惑起来,“既然那姑娘明知有血契在身,又为何会做出这种出格之事?又或者说,她还是爱着小木的,只是。。。”
月语婆婆没有说完,眼神从疑惑转为凛冽,周身散发着浓浓寒气,以至于连顽皮的阿呆都不再闹腾。
“看来小木跟那个傻丫头是中了歹人奸计。”银发慈颜的婆婆不再和蔼,语气森森如九幽恶魔的死亡吐息。
“这点拙劣的伎俩也敢在南宫面前卖弄,难道外面的那帮饭桶竟无一人能看透此事?让一个孩子受此磨难?”话已至此,婆婆面露心酸之色。
“实在不行,我这把老骨头就亲自出马。我倒要看看,这竹林之外的南宫后裔,究竟堕落到了何种地步!”
此刻阿呆已切身感受到了婆婆那无尽的怒意,吓得它赶忙躲到一边,索性将脑袋埋到翅膀里,专心致志的寻找着身上的寄生虫。
“上次我一问话,那个傻小子就嚷嚷着头疼,我看他这次身体倒还健康,抽个时间要好好审问审问他,这些年我们南宫家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儿。”
月语婆婆拿定了主意后,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张罗着一旁挠痒的阿呆,嗔骂道,“别装了!吃竹鼠去!”
“竹鼠”二字让阿呆变得异常兴奋,一人一鸟,俱怀着不错的心情,越过古松,向山谷深处走去。
这一路上,玥瑶如同一只叽叽喳喳的喜鹊,无时无刻不在闹腾着,初出南疆的青春少女如刚破壳的幼鸟,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与好奇。这种吵闹在第一次见到白雪的时候达到了巅峰,欣喜若狂的南疆少女肆意的在雪地上奔跑打闹,体会着北国之冬的严寒与冷肃,还无师自通的团了个雪球,狠狠朝毛子砸了过来。结果自然是毛子满头积雪,气愤的追逐着早已跑远的南疆少女。
终于,少女减缓了速度,叉着腰、大喘着粗气,寒冷的空气顺着鼻腔滑入肺中,将少女的心肺割裂的十分痛楚。
“不行了,不行了,我跑不动了。”少女弯腰求饶。
“这才到哪儿啊!”紧随其后的毛子也放慢了脚步,面露不屑,“有机会带你去蒲茵冰城瞧瞧,比这里还要寒冷十倍不止,冬天的积雪没腰深,深山里的积雪甚至能盖过头顶。”
“噗通”一声闷响。
“哎哟!你!”夹杂着一丝呻吟与抱怨。
刚走进玥瑶身边的毛子一个不留神,被南疆姑娘双手一拉,一个背摔,狠狠的栽倒在雪窝之中。
“哈哈!笨蛋!”
“你别跑!”
两个欢快的身影渐渐偏离了原本的道路,消失在雪松林之中。
其实,这只是慢慢旅途中的一个插曲,一个片段,却汇集成一段美妙的回忆,永远留存于两人心田之中。
某日,一个熙熙攘攘、热闹异常却拥挤不堪的小镇上。
“快看快看!那小人在他手中竟然如此灵活!”南疆少女激动的尖叫起来。
毛子赶忙示意玥瑶降低嗓门,同时对周围投射过来的诧异目光报以和善的笑意。
“这叫皮影戏,是中原最为常见的一种小把戏,你不要大惊小怪嘛!”
“可人家是第一次见,比较好奇嘛!”玥瑶撅着小嘴,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刚学会“人家”这个词没多久,这位聪慧的南疆女子已经运用的炉火纯青了。
“好好好!”毛子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但你别大惊小怪的,前面就是贤仁城了,进城后你更要处处谨慎,低调小心方为上策。”
“你不是说贤仁城是中原最大、最热闹、人口最多的城邦嘛?为何要我处处小心,一副危机重重的样子?”
“是因为。。。”只是毛子话还没说完,便被玥瑶不客气的打断了,这种情景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上演了不下万次。
“既然如你所说的那么危险,那为何还有那么多人挤破了脑袋要往城里钻?”
“是因为。。。”
“要么就是贤仁城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么危险,要么就是根本没那么热闹,不管哪个,都说明你骗过我。”玥瑶说着便要去抓毛子的痒痒。
南疆女子果然大大咧咧、性格开朗,全然不受中原人“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观念影响,此举更是引来了路人们或诧异、或好奇的目光,更是有几个长舌的大妈们干脆停下脚步,一边聚精会神的观看着,一边嘴里不干不净的相互嚼着舌头。
毛子气急,知道在口齿伶俐的玥瑶面前讨不到任何便宜,也不做无意义的辩解,干脆拉着她逃离到大妈们的视野之外。
“哎哟,连手都拉上了,现在的年轻人啊。。。”粗鄙的嗓音在背后骤然响起,毛子加快脚步,将污言秽语抛到身后。
“跑什么嘛!我还没看够呢!”玥瑶有些不满。
“玥瑶,我给你阿爸、阿妈承诺过,更是在卯神面前立下重誓,一定要保你平安无恙,这一路上无论你怎么胡闹、怎么调皮都没关系,因为我自认为不管你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儿,我都能替你兜着。但这里不一样了!”
见毛子少有的严肃认真,玥瑶便不再胡闹下去,但嘴上依旧好奇的问道,“哪里不一样?还不都是。。。”
第一次,毛子严肃的打断了玥瑶的话语,双手托着女子精致的脸庞,让两人的视线完全重合在一起,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的说道,“因为这里是贤仁!”
“贤仁有什么不同?书上不是说贤仁城是贤德仁爱之城吗?怎么在你嘴里这么恐怖?”
“这虽然是我平生第一次来贤仁城,但之前有个人在书信上将他的所感所受全都完整详细的告知于我,在他口中,现实中的贤仁城与书中所标榜的贤德仁爱截然相反,贤仁是一个耸立在人间的地狱,这里充斥着欺诈与毒计,这里遍布着阴谋与陷阱,这里更是有数不尽的吃里扒外、口蜜腹剑之人,他们比深山中的猛兽更凶残,他们比地狱中的恶鬼更可怕。”
“吃里扒外、口蜜腹剑是什么意思?”玥瑶一脸迷茫。
“就是坏人!”毛子一脸黑线,感觉自己刚才的那番话白说了。
“那人会不会有些夸大其词了?”玥瑶还是有些不信。
“不会,他是我见过最沉着稳重之人,也是一个极为聪明务实之人,脑子里犹如万花筒一般,总是能蹦出极其精妙的主意来,被人誉为智多星。”
“切,我不信!你看贤仁城多繁华,哪里有他嘴中所说的那么恐怖。”玥瑶还是嘴硬,索性将手掌放在额头上努力向远处眺望。
越过高高的城墙,便是朦胧的城邦,考究的屋顶、偌大的城门更是隐约可见,城角处还有座巨大的石山,山上满是金黄色的银杏林,显得富丽堂皇、璀璨夺目。
怎么看这都是一座民风淳朴、底蕴深厚、博大宽容的繁荣古城,哪里有一丝毛子口中所描述的歹毒卑劣之气息?
只是,年轻的玥瑶绝不会想到,金黄好看的银杏林中,坐落着一座古朴典雅的深院大宅,宅中一个孤寂的弱女子正心惊胆颤的等待着一场磨难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