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山坳,细草氤氲、平整、宽敞,四周被重重叠叠的山峰、密树环抱着。在草坪的一角,有间小木屋。绽新、精巧、雅致,月光透过浓密的树隙,零零散散地撒下,照着这一片天地,使它显得宁逸清幽,仙境一般。
孙老头一来到这里,立即觉得自由轻松、酣畅淋漓。甚至连白日里的屈辱与疲劳都忘记了。
是以孙老头变了……
垂老、萎靡的眼中突地现出灵锐的锋茫;猥琐佝偻的躯体突地挺直,而且变得修长、匀称、伟岸;干瘪粗糙的双手在除去一层枯黄的薄皮之后立即细腻,坚实;接着双手在颈上揉搓片刻,又缓缓地揭下一张黢黑的表皮,立即现出一张新的面孔……
那是一张俊美超群的面孔,脸色净洁无暇,眼睛明朗精神,鼻直口阔。无论是眼、耳、口、鼻都相得益彰,搭配得恰到好处,没有人能从任何角度加以挑剔。
最后,在除去身上一套粗布短衣,现出银白长衫时,孙老头就完全不见了。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而是变成了一位玉树临风,英姿飒爽的少年。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想到在茶棚后面的深山中另有天地,更没有人相信“老头”变“少年”的童话,是以“孙老头”和这“坳中天地”一直还是这少年的骄傲。
“孙老头”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连他最亲近的人,都没有察觉到他就在他们的周围。“坳中天地”逃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在人们都以为他四下逃窜,餐风宿露时,他却安逸地睡在这片温馨宁静的世界。
美中不足的是,这里毕竟不是家。远离他最敬爱、最深爱的人。他想念他们。尤其是今天,他竟亲眼见到他深爱的女人,为了他饱受奔波之苦与相思之痛,熬得娇容憔悴。顷刻间他的心碎了一般。尤其是在她受人欺辱的那一瞬,他的心简直如同放在烈火中煎熬。那一刻他真的动摇了,他已决定抛开一切冲过去。毕竟他宁愿失去一切,也不愿看见她受到半点伤害。
也许是上天在给他机会,竟让周天龙代替他救了薛龙儿,
他感谢周天龙——他尊敬的师叔。更知道周天龙能妥善安置薛龙儿,是以放了心。强忍着对面不能相认的心痛,继续走他的自己的路,做他自己要做的事。
他坚信,只要与薛龙儿彼此忍一时之痛,等到有一天他重新回到她身边时,她定会以他为骄傲。
他坚信!他一项对自己有信心!
万籁俱寂!
他又拿起了剑,已记不得这是第几次重新拿起剑,但他相信只要还能重新拿起剑,就有希望。
一个人不论遭受多少挫折,只要能重新开始,就总是有希望的。
剑已在手中,那是一柄好剑——精巧、锋利、光彩照人。
剑式早已默记在心中,此刻立即浮现出来……
气随念转,陡然间他又一次地感觉到,一股雄浑激烈的冷气在体内荡漾,蹿射,冰冷得直叫心也愈来愈僵硬。并且已无法抑制,冷气片刻便沿着手臂冲击到他的剑上。
寒铁立时发出“铮”的声晌,散射出惊人的寒气,震撼林翳,静寂的树林里风啸飒飒,一时间枝摇叶动,息鸟惊起……
剑已起,风如嚎!
只见剑影人影闪烁,忽若千万条白练于空中回旋,忽若骤雨淋漓于茫茫沃野,纵横交错,瞬息万变。片刻那剑影、人影浑然如一,不见剑,亦已不见人。
那剑气更冷!冰冷!渐渐比冰还冷!
剑风呼啸,震落千枝万叶。
一时间落叶如雨,比雨更稠密。
落枝如箭,甚至比箭射得还要快。
天地间已没有了温度和生气,象是地狱。
然而仍不见少年。
他在剑中,心已如剑,剑更冷,更快,变幻无穷,充满了仇恨和痛苦。似乎天地万物都成为敌人,都让他伤过痛过,现在只剩下复仇、复仇、再复仇!
一套复仇的剑法,该是多么可怕的剑法呀!一柄复仇的剑,该是多么可怕的剑呢!一颗复仇的心,该是多么可怕的心呢!
少年渐渐感觉到,心已抽搐,血已冰得僵滞。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走火入魔。
他不想,他只想练剑,练就一套绝世好剑。
收剑!必须收剑!
奈何,他拼命地不想再去想那些招式,可愈是控制,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拼命地收剑,但前面像是有千万个人顿住他的剑,后面又有千万个人挡住他的退路……
剑势难收,退无可退……
体内那股冰冷的气息已尽数灌入他的剑,剑疯了。
剑不随心移,心早已随剑而走。
蓦地,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号,一道银茫疾射过半空,横扫千军,气流潮泳。所到处树径齐断,落叶枝草上下翻腾。
那一股气流在发泄出去之后,突地反弹回来,冲进剑内,沿着剑柄冲入腹中。那一股冲力,直冲得他倒飞出一仗开外,背撞击到一株高树,方阻住后退之势。碗口粗的树干竟“嚓”的一声折断,他自己也已五内俱伤。倒下时,气血倒流,“哇”的一口鲜血,喷射如柱。
渐渐风息了,枝静了,叶静了,草静了,人也静了,不平静的只是起伏的心潮和倒流入口中的血……
血淌到后来也渐渐停止,可是少年没能站起来。他很清楚自己伤到这种地步,别说站起来,就是随便动一动,都会五内俱痛,也没打算动,就这样躺着算了。
月光皎洁宁静。
他的小木屋,在月光下显得那样精巧、雅致,屋内他刚刚钉好的松木榻上,散发着新打磨过的木料的馨香,上面崭新的、洁白松软的衾枕整齐的铺着,睡在上面一定舒服极了,可惜虽近在咫尺,他也只有眼巴巴地看着。
他突然间感觉到悲凉和无助,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任性撒娇时,父亲的慈爱和葛;遇到困难挫折时,父亲的关怀鼓励。更想起了父亲那双手,那小时候自己摔倒、甚至只是一个跄踉,都会匆匆伸过来扶住他、长大了,不时拍拍他的肩膀的,宽大坚实的手。他多么希望此时那双手能够伸过来,甚至只是伸过来也好。
这样想着,竟真的看见了一双手,这双手宽大坚实,并且正伸向他。
少年的心突地变得火热澎湃,陡然间他甚至打消了所有的念头,只想依偎在父亲的怀里。
可惜当他抬起头时,并没有见到父亲那张慈葛的脸,而见到了另外的一张脸。
少年的心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