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南齐永明九年的一个春夜,楼外还在下小雨。”
秦慕雪穿越之前没有过记日记的习惯,自从来到这里,她每一天都妥妥帖帖地把日常生活记下来,写了一个多月了,竟然攒下了一大摞纸。白纸上刻意煽情的现代句子其实很出戏,秦慕雪才不介意。回去是没有希望了,一想到一千多年后她的日记可能被人找出来,然后名留青史,想想就觉得满身热血沸腾。
交代完每天的日常后,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风带着凉意轻扣帘拢,细雨打湿碧纱窗,雨雾清微扑面而来。
是一个适合懒散闲人的好天气。
沈意映从送走黄衣女子之后,救一直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秦慕雪见她翻上翻下的身影,自己却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提声道:“意映,你可记清楚了?你爹怕不是真的把医书留给那什么神医了吧。”
沈意映忙得焦头烂额:“事关郗家,就是真在木叔叔手里,还是得拿回来。”
刀子嘴豆腐心,就算才刚刚在郗家小姐面前撂下狠话,秦慕雪也明白,生性善良温婉的沈意映不会真的放任这件事不管。
秦慕雪右手撑颊,神情闲闲地叹了口气。
“看那小姐的德性就知道郗家的人不给人好果子吃,如果医书在木轩辕手里,还真的是他时运不济摊上一桩倒霉事了。”
沈意映摇了摇头:“没事的,郗家的人本来就看不起巫医,再加上木叔叔德高望重,他们还不至于找木叔叔的麻烦。”
“巫医?”心里最先想到的是小说里频开金手指的黑魔法和巫术,秦慕雪弹跳而起:“你的意思是,木轩辕是巫师?”
沈意映一愣,随即哭笑不得:“什么巫师呀,你想到哪里去了。”她旋即停下手上的动作,微微蹙眉:“我听我爹说起过,郗家好像得了一种世代遗留的怪病。我爹年轻的时候是一名巫医,一直被郗家的人看不起。他尝试过炼丹药来救治族人,试了很多次还是失败了,甚至差点害死前任郗氏家主,因此被赶出家门。后来他结识神医木轩辕,由于心中一直有愧意,所以不再行医,便开了药肆卖药。郗家的人多次来打搅,恶言诋毁他是庸医,以至于我爹步步艰难。幸好有木叔叔在,有他多次帮衬,我爹才得以在京城安身立命,还为了郗家的怪病研习过很多年。只可惜我一直贪玩懒散学艺不精,没能继承我爹的医术……”
沈意映的声音越压越低,秦慕雪见她泫然欲泣,连忙接口道:“意映呀,你既然想救郗家的人,可想出了什么办法找出医书?”
沈意映环顾四周被自己翻得七零八乱的药柜,心里有些烦乱:“正是为这个愁着呢。”
秦慕雪思量片刻,眼珠一转,咭声笑道:“有了!”
沈意映怔忪地看着秦慕雪,此刻她笑得狡黠,把案上的酒壶往怀里一揣:“既然找到神医木轩辕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那就让木轩辕自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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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城北的九曲药肆,连同药肆里的绝世医仙郗公子,都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城南的世家小姐们还纷至沓来地往城北挤,找到了城北的九曲药肆,却已经是人去楼空,只能对着荒凉的楼阁捶胸顿足感叹奈何此生缘浅。
沈意映把这些说给秦慕雪听的时候,她表情夸张地连连拍打着桌子,笑得气都喘不过来。
对此,沈意映一脸黑线。
由于找医书的事很紧急,她和秦慕雪一夜之间便在城南另外找了家店铺开药坊,一来可以避免一大堆丫鬟小姐的叨扰,二来城南历来是官宦和京城世家的居住地,耳目众多,在这里扩散消息,传播的速度和影响力肯定比城北快的多。
然而城南物事贵得流油,开药坊也只能选在人迹罕至的地段,就是这样小摊贩聚集的城郊,也还是被房主在租金上摆了一道。
新药坊开在城南,远离繁华喧闹的地带。毗邻城郊护城河,门前有一横淙淙流水,河流畔是规模很小的店铺,青石路旁仍是种的成行新柳,因门前流水名兰溪,这一片偌大的安闲之地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兰溪镇。
兰溪镇地处城郊,有一脉路径与城心相连,镇中酒肆歌楼,药坊茶馆,成衣铺子,脂粉店……应有尽有,俨然如一个小城。
果然是富人待的地方,连一个小镇都五脏俱全,端的气派阔绰。秦慕雪对新药坊的选址很是满意。
她们给新药坊取名“稀名”,取意映父亲“郗茗”名字的谐音。
考虑到九曲药肆之前有过被恶霸强行征集人头税的经历,她们还聘请了一个年轻力壮的护院,每日白天在稀名药坊当值,夜晚可以回家休息。
新来的药坊护院名叫景栖,据说师出高门,有一身好武艺,身形颀长结实,脸部轮廓简淡疏冷,往药坊一站,自有一股令人不敢轻易靠近的距离感。
他仿佛惜字如金,前来应聘的时候秦慕雪噼里啪啦问了他一通话,他却只万年面瘫地把剑往身旁一靠,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叫景栖。”
话不多的人应该会可靠一些,秦慕雪打算聘用他。沈意映惴惴不安地看着他,贴近耳朵对慕雪说:“看起来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不见得可靠。”
秦慕雪转过头对她略翻了个白眼。大哥,你是聘来镇宅用的,又不是要找什么陪看星星看月亮谈人生理想的小白脸……
把所有事情安置妥当后,秦慕雪玩心大起,天天只往阁楼茶馆里跑。
几天过去了,事情无丝毫进展,沈意映终于忍不住,在秦慕雪又要拉着她出去游玩的时候,把她强行扣留在药坊里:“不是我说你,慕雪,贪玩败事,医书的事还没有头绪呢。”
秦慕雪不怒反笑:“我的小祖宗,你才是只顾游玩了。”见沈意映疑惑地瞪着她,她声音极轻地悠悠道:“我问你,你天天和我一起在茶馆里,可有听得什么风声?”
沈意映一怔,问道:“什么……风声?”
秦慕雪轻笑:“两天后是什么日子?”
意映侧目:“是仲春会。”
两日后,正是三月十五。自晋朝南迁,由于频年战争,灾民逃荒,大量官媒出现,当时为了管理人口促进社稷稳定,官府于每年三月十五组织“仲春会”,这个习俗一直沿袭了一百多年。
秦慕雪继续说道,“要想消息传得更广,就要在最有利的时机把消息最大范围地送出去。有仲春会帮我们凑集人群,我们只要顺水推舟,把消息传出去,就能收到最好的效果。”
沈意映心中惊叹,眼神凝在秦慕雪身上,话语间满是敬佩:“慕雪,你果真想得周到。”
秦慕雪得意地一笑,复拉起沈意映的手:“所以我的小美人,现在陪公子我去歌楼逛逛?”
沈意映嗔笑着啐了她一口,纤纤细指直指秦慕雪额头,戳得她苦叫连连:“我说你这小娃娃天天在茶馆学些什么呢,不过才玩了几天,翅膀就长硬了是吧?”
秦慕雪笑着不停告饶,直到面瘫脸景栖来到药肆,她俩这才罢休。
面瘫脸景栖平日里有些神出鬼没,聘用他才寥寥几天,他就时常不见人影。他平时很吝啬说话,最多就是在意映日常交代他一番话后,细长清亮的眼睛简淡地看着意映,极其温沉地说一声“好。”
他向来剑不离身,清晨来到稀名药肆,天近黄昏便翩然离开,意映和慕雪也不便过多询问。
秦慕雪隐隐觉得,他一定是像武侠小说中剑客般的人物,神秘,冷酷,强大,传奇。
所以,当这一天景栖日常消失,却带着满身血淋淋的伤口出现在稀名药坊门前的时候,意映不敢相信。
这是慕雪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嗅到血腥的气息,她故作镇定地和意映一起搀扶景栖进屋,面上强作冷静,内里却心惊肉跳。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这个时代,在虚假的安宁闲逸背后,是阴森、可怖、弱肉强食、血淋淋而露骨的现实。
景栖虚弱地躺在榻上,额头上全是大滴的汗珠。他胳膊上、身上是不规则交错的伤痕,一道一道刀伤处鲜血淋漓,深得可见根根惨白的筋骨。慕雪虽然是连尸体解剖都练习过很多次的人,可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伤者,一想起这样的伤口是人为所致,她就觉得身上寒气直冒,不禁移开视线,不敢看他。
意映检查着景栖身上的伤痕,皱着眉头吩咐:“慕雪,快取些磨好的三七和白芨来。”
秦慕雪回过神来,应了一声,立即到药柜前取了三七和白芨,手一直在不住地颤抖。看着意映一个人从容镇定地忙碌着处理景栖的伤,她想上前帮忙,却没有勇气面对那些血肉模糊的伤。
景栖已经没有气力再动,意映清理伤口时,又是一阵剧痛,他急促地蹙紧眉心。意映柔声道:“我在帮你处理伤口,不要轻易移动,如果觉得疼,你可以说出来。”他却始终隐忍不发地闭着眼睛。意映缓缓打开景栖的衣衫,看到他腹上的皮被割得七零八乱,她用浸药水的软布轻轻印去了干凝的血渍,像是自言自语地喃道:“究竟是什么人,会如此残忍心狠……”
景栖面色惨白,意识恍惚间唇角嚅动:“……他们、来了。”
慕雪心中涌起不安的预感。
兰溪镇来了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