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几日,京畿建康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正值阳春三月,风暖鸟声碎,春色浓如酒,最适合踏春赏花的时节,居住在城南的官宦世家、豪绅大族的千金们却纷纷打扮得花枝招摇,带上两三身形娇弱的侍女,坐上油璧香车,莺环燕绕,袅袅娉娉地一个一个往城北挤。
众所周知,城北是建康城的“贫民窟”。
京畿建康自晋朝衣冠南渡以来便颇受世家大族垂爱,官宦富贾多聚居城南,世代繁衍,使得建康城经济政治中心流向城南,城北在经年累月中渐渐成为穷人区。
所以,城南貌美如花的世家小姐们短期内争相频繁造访穷人区城北,其规模堪比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这本来就很不可思议。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一现象的出现竟然是因为一个男人。
传闻城北九曲陌旁有一间药肆,药肆负责出诊的郎中是一名风度清雅的公子,自称来自高平郗氏世族,不仅医术举世无双,而且面如冠玉,举止容谐,白衣风流,去药肆看过病的姑娘们对其念念不能忘,敬称他为“医仙”。
洋洋洒洒的传言惹得满城风雨,于是,城南的小姐们不惜抛掷千金,不惜苦等几日,不管有病没病也要头破血流地往城北挤,只是为了见这传言中貌比潘安的医仙郗公子一眼。
这样的盛况,大概是掷果盈车事件和看杀卫玠事件以来头一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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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和以往半个月的日子没什么不同。
城北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药肆外新绿的柳枝都笼在烟雨里,水气氤氲开来,看起来烟迷雾锁,实在是诗情画意。
秦慕雪坐在雕花木窗前,望着长长的柳色发呆。九曲陌上人语声喧闹,青砖铺就的道路两边种满了柳树,树上新燕筑泥巢,树下是两排店铺,此刻店铺已经系数开了门做生意,路上行人纷纷,车行粼粼。
秦慕雪琢磨着,又是美好而充满生机的一天,就是药肆门前长长的一队车马看得人心里添堵。
今天也是车马盈门的盛况,排队等在九曲药肆前就诊的丫鬟小姐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雕车宝马挤得偌大的九曲陌无存足空地,空气中浓重的脂粉味化都化不开。秦慕雪预感今天又会收到一条路上的店家们抛来的杀气腾腾的白眼。
猛地一碗药汤下肚,把碗狠狠拍在木桌上,秦慕雪开始腹诽,她真是自己把自己坑了,一连几天,鼻腔里充斥的只有各色脂粉的香味。什么时候开始,她秦慕雪也成为炙手可热的名人,还收获了这么一大群每天都借着看病的由头动辄慰问她全家的死忠粉?
偏偏死忠粉们还都是她这样的小人物惹都不敢惹的世族小姐。
秦慕雪一脸无奈地开始日常梳理着她错乱的记忆。这是她穿越到这里来第四个月了。在来这个朝代之前,她在前往闺蜜薛艺浅的生日聚会的路上出了车祸,再往前,她恰好协助大学教授完成了一个医学研究项目,再往前,她刚刚在薛艺浅这个历史迷的疯狂安利下勉强看完了一本白话版的南朝历史典籍。
总之,虽然她的种种遭遇和南齐这个王朝没多大关系,她还是意外地穿越在南齐这个王朝里。去年冬天,秦慕雪被九曲药肆的老郎中从天寒地冻里救了出来,没过两个月,老郎中便离世了,把药肆留给了秦慕雪和自己的女儿沈意映。
经过一番和沈意映的商量,秦慕雪觉得应该先从形象上经营药肆,于是她女扮男装在药肆里行医就诊,在都城名声大噪。
当然,名声大噪并非是由于她精湛的医术。要知道,她虽然也算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到了古代,对着层层叠叠的柜子里数不胜数的药草,看着令人心里发毛的银针,闻着药罐子里飘出熏人口鼻的气味,也只能悠长地深抽一口凉气。秦慕雪盛名远扬是由于谎称自己是高平郗氏的公子,又恰好在穿越后得了一副七分妩媚三分英气的皮囊,在魏晋南北朝这样崇尚阴柔美和敬仰世家门阀的时代里,女扮男装的她收获了一大群迷妹,甚至被人称为“医仙”。
所以,营销做得好,名声打得响,永远是成功的第一步啊。
前来请她治病的都是一些富商大贾的女儿。秦慕雪一开始是很开心来到这里的,毕竟这是魏晋南北朝啊喂,那个纩袍广袖,诗礼簪缨,风流倜傥,美男如云的魏晋南北朝啊!
然而现实和理想的差距让她措手不及。来这里就诊的富家小姐病因千奇百怪:什么葵水不正常啦,不孕不育啦,见了(当时的美男)害了相思病啦……这都什么鬼!
雨已经停歇了。一阵冷风从雕花木窗贯入,拉回了秦慕雪的思绪。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沈意映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神色慌张:“慕雪,楼下来了人要见你。”
秦慕雪闭目叹了口气:“又是为了逃婚没病装病往这里跑,急求心理疏导的顾家小姐?”
“不是……是……”沈意映咬牙,急得差点跺脚,“你、你快出去看看。”
“那是害了相思病的江家二小姐?”秦慕雪眯着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告诉她们出门右拐选一处医馆,郗公子我今天不出诊。”
沈意映急得脸色通红,再也不和她费口舌,顺手拉起她就往楼下走。
秦慕雪手肘上微微吃痛,边走边抱怨:“今天来了,明天她们还会来的,既然没什么重病,今天还不如先歇着……”
秦慕雪念念叨叨地随着她走,话语未落,便发觉气氛有些不同往常。
春雨乍停,那些等在门外的丫鬟小姐们不知什么时候起,都不见了身影。青石路上停了一辆装饰华贵且精巧的马车,车帘是淡淡的青色,和柳色融在一起却更显华贵大气,车帘上绣着繁复纹饰的花草,车厢边角也雕刻着复杂而雍容的纹饰,明显车里坐的是女子。马车外守着二三十来个婢女护卫,九曲陌中人潮依旧涌动,却明显被人遣散过,都远远地绕了开来,只听见远处几声低声议论。
守在车帘旁边的侍女看见药肆里有人出来,打量着秦慕雪和沈意映,尖着嗓子道:“让你们药肆的郗公子出来!”
秦慕雪眉毛跳了跳,心想,她也不至于是庸医啊,莫非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只能硬着头皮朝马车里的人道:“鄙人姓郗,不知小姐到来是就诊还是抓药?”
车帘被掀开,马车里探出一个眉目清秀,身着黄衣的女子。秦慕雪惊鸿一瞥,是个美人啊!那女子在侍女搀扶下若柳扶风般走下了车,盈盈款款地走到秦慕雪身前,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柔和,似笑非笑:“你便是医仙郗公子?”
沈意映有些不安地给秦慕雪使了个眼色。
秦慕雪笑嘿嘿地凑了过去,心里却很不舒服,仿佛一条毒蛇在盯着她,身上不知为何直冒冷汗:“在下确是高平郗氏族人……”
话语未落,却听得那女子不紧不慢地一声轻笑,“医仙郗公子的名号在建康流传甚广,阁下未免太目中无人了些,竟然冒充我郗氏族人行医撞骗几月之久!”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秦慕雪心尖一跳,面色铁青,再看向马车的阵仗——这是,遇到正主了?!
还真是自己把自己坑了。高平郗氏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妥妥的被辗成肉泥的节奏啊!
秦慕雪脸色发白,脑袋里飞快地旋转着,想着该怎样解释,沈意映却松了口气,抢先她一步对郗家的小姐道:“郗姑娘稍安勿躁,实不相瞒,父亲正是郗氏族人。秦姑娘……秦公子是父亲的养子,也算得上是郗氏一脉。”
秦慕雪犹疑地瞪了沈意映一眼,脸色大变。这又是演的哪出?
黄衣女子再次打量了沈意映一眼,这才收敛了神色,眼中隐有微光闪烁,竟然对沈意映恭谨地说:“多次出来苦苦寻找,不成想原来世叔和族姐竟然隐居于此。家中有难,还望世叔和族姐速速回郗家。”
沈意映不觉间揪紧了秦慕雪的衣袖,脸色发白,唇舌相讥:“我家和郗氏这种世家大族三四十年老死不相往来,到现在当头,你们倒惦记起父亲了。”她说话间,眼角涌上水雾:“只是父亲他……父亲他、他再也、回不去了。”
黄衣女子盯了沈意映和秦慕雪一眼,若有所思:“既然如此……族姐可继承了世叔所著医书?”
秦慕雪轻扶住几欲颤抖的沈意映,面上一脸黑线。这来的目的,也太赤裸裸了吧?她忍不住和黄衣女子拌嘴:“听闻名士郗家素来众诗礼,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沈意映
轻叹口气,看向黄衣女子,脸色却越发倔强:“你说的医书,我并没有见过。我向来学艺不精,父亲和神医木轩辕交好,要找也是找他问去,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黄衣女子看她气在当头,也顾不上和她拌嘴,大概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吃了这个闭门羹,连忙面色窘迫地上了马车,在一行人护卫下扬长而去。
秦慕雪心里愣怔,心里一团乱麻,还是理不清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