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春末的雨尽管来得诡异,下得连绵,可终究停歇了下来。
当笼罩苍穹数日的黑云懒懒散去时,久违的天光终于破空照向大地,温暖的阳光下,沧澜关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华光。
城墙旷野上大雨无法冲刷的斑驳,在华光下,似也渐渐淡去。
东墨国国内这场前所未有的交锋,因为墨卿烟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的计策,竟奇迹般只用了一个夜晚就结束了。
一如黑夜被白日取代,战后的沧澜关,显得异常的安宁祥和。
若不是城中几处还未来记得修缮的房屋仍记录着昨夜的惨烈,恐怕谁也不会想到,这里在数个时辰前,还是血与火交织的战场。
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沧澜关之前总会有不少民居在战火中损坏,然而在这一次交战中,竟只有几处房屋不幸破损。
当然,除了这场战事结束的出乎意料的快之外,大概也是因为双方将士,都是东墨的士兵。
所行所为,不比外敌那么凶残无情。
毕竟在自己家中打架,总归得顾忌一些。
于是战斗战事结束后不到一天的时间,沧澜关就奇迹般的恢复了正常的运作。
墨卿烟下令临时迁往西城的百姓,也纷纷回到了自己家中。
当长街上的小贩们踩着血迹斑斑的长街开始往来吆喝买卖时,那战火与祥和的鲜明对比,倒是让无数百姓感动。
在他们心中,但凡战事,便意味着死亡,意味着他们有可能数日不敢离开家中。
可如今沧澜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常,让他们不得不由衷的庆幸,交战双方的将领,心中还能留得那么一块地方,装着他们这些最底层的百姓。
只是,战争,永远都不会是安静的,沧澜关下,北境将士堆积如山的尸首,把昨夜战场的惨烈与残酷彰显得淋漓尽致。
城头上无数断刀残剑竖立,尚不知他们的主人是否还在人世……
墨卿烟带着墨渊与上万北境降兵回到沧澜关时,天色已经渐渐变暗。
在沧澜关外远远的望着那堵屹立在霞光中的城墙,无论是沧澜关的守军还是北境的士兵,包括那些将领在内,他们每一个人眼中都或多或少露出了庆幸与久违的欣喜。
因为这场战役结束了,而他们,还活着!
不过相比士兵们心中久违的喜悦,墨卿烟目光却落在城墙那不起眼的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尸首,正静静的等待着有人来把他们送去最后的归处。
冷风拂面,忧从心来,不知是痛,还是悲……
她与墨渊之间的战役结束了,沧澜关也赢来了新的安定,可这并不代表东墨这片偌大的山河,也能迎来属于它的安定。
清点双方阵亡士兵,安置投降的北境将士,再加上城内重新布防,安抚百姓等等繁琐的事情顿时铺天盖地而来。
以至于墨卿烟返回沧澜关后,几乎连茶水都未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忙到了深夜。
“咳咳,看着你这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朕忽然间开始庆幸自己是输的那一方了!”
议事堂中,炽火白光照得整个屋子里一片透亮,墨卿烟好不容易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凉的茶杯,在一旁坐着默默看了数个时辰的墨渊冷不丁冒出一句幸灾乐祸的话。
作为此战的失败者,因为他还有那么一些旁人无法替代的利用价值,尽管墨渊失去了手中所有的兵权,可他帝王的身份,却保留了下来。
以至于在墨卿烟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凭着帝王的身份,反而在叶长风的将军府上过得极为舒适自在。
毕竟那可是东墨帝王,放眼整个东墨,敢对他不敬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墨卿烟了!
这般舒适过来,以至于墨渊闲来无事走到议事堂时,竟开始后悔自己一开始向着往陵丹城撤退这个决定。
毕竟那数十里泥泞难行的山路,比起这有人伺候,衣食无忧的将军府,差得何止一点半点。
“庆幸?那怎么没见你一开始就带着十万大军过来投降,如果当时你能做出这样‘明智’的决定,我保证你比现在过得更好!”墨卿烟眉梢一挑,淡淡的说道。
尽管明知墨渊此刻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她心里倒也不恼,毕竟如今她才是真正的胜者,自该有胜者的气量。
不过心态再怎么好,可看着一旁坐在椅子上,手上拿着厨房新送上的糕点细细品味,一脸享受的帝王。
说实在的,墨卿烟有一种照着那张俊俏的脸上狠狠来一拳的冲动,只不过由于她连续忙碌了好几个时辰,此刻实在觉得太累,懒得动手罢了。
“你这话说得似乎还有那么一丁点的道理!”
一口将糕点送进嘴中,三下五除二的咀嚼咽下,墨渊才点了点头,一脸赞同的说道。
当然,这样的话墨渊也就说说,毕竟要真为了这样舒适的日子就带着十万大军直接投降,那他倒不如一开始就带着墨京的皇城内不用出来。
毕竟这将军府再怎么好,与皇城相比,也是云泥之别。
“来,看你为朕的河山连续操劳了数个时辰的份上,这杯茶算朕赏赐给你的!”
说完,墨渊瞥见墨卿烟手边那杯早已经凉得通透的茶水,竟然难得的放下帝王架子,亲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墨卿烟。
“谢谢!” 墨卿烟下意识的接过茶水说道。
“不客气!” 墨渊淡淡一笑。
结果等到墨卿烟嘴唇触碰到温热的杯沿时,才猛然惊觉,这竟是墨渊亲自动手倒的茶,一时间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愣了好一会儿,才惊讶的说道,“是我眼花了,还是方才出来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你突然间表现得这么客气,实在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墨卿烟着实没有料到,不久前还与自己不死不休的帝王,此刻竟然会亲自给自己做这端茶递水的活。
“有些事情,一开始是会觉着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你自然就习惯了!
当然,你如果怕朕下毒毒害你的话,那你还是喝自己那杯凉茶吧。
不过朕虽然不怎么懂医术,可只要是个正常都明白,连续操劳了几个时辰后饮那样冰冷的茶水,恐怕与饮一杯砒霜,没多大区别。”
墨渊重新坐回椅子上,脸上堆满了笑意,就仿佛他与墨卿烟是什么极为要好的朋友一般。
墨卿烟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温热,一如此刻帝王的热情,倒也没选择无情的拒绝,瞥了墨渊一眼,便端起茶水轻泯一口。
随着暖流入腹,丝丝茶水的清苦仍在舌尖蕴绕,倒是让人精神了不少,墨卿烟瞥了帝王一眼,笑着说道,“这么说,这种让我‘受宠若惊’的事情,以后还会经常发生了?”
“或许吧,反正如今朕已经认命了,在你决定替墨方天他们报仇雪恨以前,朕还是东墨的帝王,身为帝王,体恤安抚辛苦的臣子,不是什么怪事儿吧?”
墨渊点了点头,不得不说,这个曾经让墨卿烟恨之入骨的人放下他的野心与虚伪后,这背后所表现出来的真性情,让墨卿烟有些措手不及,却又很容易接受。
实际上,如果抛去一切身份不谈,墨卿烟承认,墨渊是一个极易相处之人,只可惜他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也犯下了墨卿烟绝对无法饶恕的罪过。
“说得也对!”
墨卿烟想了一会儿,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转头望着不远处的帝王,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让墨渊忽然间有一种自己是被猎人盯上了的猎物的感觉。
还不等他细想,墨卿烟便一脸认真的开口道,“你既然身为东墨帝王,那么接下来那些关乎百姓生存利益的事情,就交给你来处理了!”
墨卿烟说完,嘴角一扬,秋水凝脂下的笑意,亲切到让人根本生不出一丝拒绝的想法。
“这……难道你不怕朕借机起事,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朕眼下还活得好好的!”
被墨卿烟突然演这么一出戏,墨渊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绝,最终只能把决定权重新交给墨卿烟,要是她不在意自己可能借机夺权的话,那他也无话可说。
当然,墨渊是绝不会承认,墨卿烟方才的笑容,的确是惊艳到他了。
以至于他不禁去想,墨卿烟未施粉黛的容颜,已然如此让人惊艳,若真有机会好好打扮一番,那又会何等的惊为天人。
于是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便让墨渊在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在自己被墨卿烟除掉以前,必须找个机会让她好好打扮一番。
墨渊此刻心中是怎么想的,墨卿烟还不知道,不过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能替自己出来沧澜关内的琐事之人,墨卿烟说什么也不会轻易放弃。
毕竟她再怎么厉害,说到底也是一个人,但凡人,都会觉着累的,比如墨卿烟现在就觉着自己如果有机会休息,恐怕回到自己房间里挨着了那温暖舒适的被窝就得立刻入梦了。
想到这里,墨卿烟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说道,“不怕,反正你已经认命了,更何况你麾下的北境士兵,现在也由叶长风接管,我有足够的自信,你在这沧澜关中,翻不起什么风浪。”
被墨卿烟这般看轻,墨渊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尴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无奈的说道,“好吧,栽在你手里,朕也算认了!
不过你现在怎么着也算请朕帮忙办事儿吧,且不说朕如今还是东墨的帝王,就算是一个普通人,你多少还是得说个请字吧!
方才你那番话说得如此不客气,也不怕朕也撒手不管了,又或者,朕心情不好,干脆让位于你,反正杀人不过头点地,死对于朕而言,从来都不算什么。”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与之为敌时,不容易对付;不与之为敌时,却又那么难缠!
此时此刻,墨卿烟心中就是这样的想法,她怎么也没料到,墨渊败给自己,也是让人如此的头疼。
但与此同时,墨卿烟心中忽然间又对墨渊生起了那么一丁点同情的意思。
自古坐在帝位上的人,享受着万人之上的无上全力,也总也会承受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孤寂,萧寒轩如此,墨渊亦是如此。
也或许只有此时此刻,墨渊才能与自己如此说话。
帝王,于他而言,已经是空有虚名;生死,于他而言,也是多活一刻,便是一刻。
当一个人认命时,或许他才会将自己平日里压抑的真性情毫无保留的展露出来。
不需要伪装,不需要掩饰,简简单单的事情,却只有在经历过真正的绝望后,才能做得出。
可悲亦是可笑!
墨卿烟不禁想到,或许自己师傅那般才绝惊艳之人,没有走上争权夺利这条路,而是一个人在苍山中悠然度日,或许为的,就是这般真性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