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石勒如此紧张,萧正峰心里不由一阵安慰,他与崔浩相视而笑:“这位是我少年时的伴当,名叫石勒,以后如果他在北方,还请你多多照顾。”
“侯爷所托,定当遵从。”崔浩拱手。
崔浩对萧正峰的态度,让石勒暗暗心惊,没想到自己大哥在魏国也有自己的势力,而且还深入到魏国的朝堂核心,这让他对以后在北方的争霸有了重新的认识----战场上的拼杀固然重要,但情报、细作等暗势力的发展也必不可少。
“石勒,你在外守着。”萧正峰朝石勒说了一声。
石勒有些不情愿,他想跟萧正峰与崔浩进房,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但一旁的崔府管事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似乎他一旦跟进去,就要让他石勒血溅五步似的。
石勒挠了挠头,不情不愿地定在了原地。萧正峰对他笑了笑,随着崔浩进了小苑中的正房。
“侯爷,您这位伴当隆鼻额角,满脸虬髯,他日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啊。”崔浩亲自为萧正峰泡茶,斟茶。
“嗨,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可管不上了。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回去,安安静静地做个田舍翁罢了。”
崔浩笑着看看萧正峰:“侯爷为人潇洒,想学留侯大隐隐于朝,恐怕不可得呀。”
“崔神算,不要扯我了,还是说说这次我朝的北伐吧,你觉得如何?”萧正峰喝了口清茶,茶香沁人心脾,他不觉又呷了一口。
崔浩望着青瓷茶碗,默默出神了片刻:“唉,侯爷,时也,命也呀。”
“怎么说?”萧正峰眼神睒闪,似有神光。
“侯爷一生经历战阵无数,然而曹公垒一战却是败了,而且败得是那么得彻底。当时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侯爷这边,但侯爷偏偏去战,这难道不是时命吗!曹公垒陷落,标志着关中战役的结束,至此潼关以西,秦岭以北,再无晋军存在。姚秦的原国土,以潼关为界,基本被晋、夏两国瓜分。但相较而言,晋国所得的不多,而付出的不少,尤其像王镇恶、沈田子那样的大批名将丧身西北,这是个几乎无法弥补的损失啊。”
萧正峰神色认真地听着,崔浩的话戳痛了他的心,攻城略地的失败他倒不在乎,可是因为决策的失误抑或内斗导致名将的丧生,他感到心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恐怕这北方的中原再难有统一的可能了。
似乎猜到萧正峰心中所想,崔浩继续说道:“侯爷,您是刘公的心腹,您可知刘公这一次北伐的真正意图何在?是为了收复山河,统一中原故地吗?”
萧正峰摇了摇头,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呵呵,侯爷既然不想说,那就让在下姑且假设一下吧。”崔浩颔下无须,却作出抚须的动作。
“首先,刘公要想借北伐立威,取司马家而代之,那他完全用不着发动这次战争。在北伐姚秦之前,刘公已经对内平定桓玄与孙恩、卢循之乱,相当于两挽东晋这座危楼于既倒,对外则攻灭了南燕和谯蜀两国,并曾用外交手段就收复十三郡领土。这样的武勋实际上已超过了当年代魏的司马氏祖孙,所以说刘公第二次北伐,还是有着统一天下的雄心的。毕竟收复中原,统一天下,乃是不世之功,于己身善莫大焉,更能惠及后世子孙。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的发展往往事与愿违,统一的步伐不得不止步于天意面前,因为刘穆之死了!。”
“那么我们再假设一下,假如刘穆之不死,让刘公始终能后顾无忧,放手于北征,他能统一中国,开创一个统一的王朝吗?”
“这个,我记得在你们魏国一次朝堂论辩的时候,你说过不能的。”萧正峰插话道。
“哈哈,”崔浩笑了起来,“在下事魏国,正如当年诸葛武侯事蜀汉一般,现如今晋国人才济济,文臣武将皆是一流,在下就不凑那个热闹了。但在下毕竟是华夏人,先祖还是名门望族,对晋朝如果能略尽心力,还是会尽力为之的。”
崔浩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话,让萧正峰有些不耐,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的意思----你在朝堂上对魏主说的那番话是假的啰?”
“非也,非也。”崔浩摇首道,“在下对魏主所说都是实话,只是天下事,天下人为之,人定胜天也说不定。”
“哦,愿闻其详。”第二次北伐不能一统河山,萧正峰心里有着诸多的遗憾,现如今他倒想听听这个魏国的“神算子”对统一中原有何高见。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按照常理,我提出了两条刘公不能统一中原的理由,其一是刘公不能行荆扬之化于三秦之地,无法巩固他占领的地区。但这一条普通人看来合理,其实也不尽然。当年道武帝拓跋珪称王于牛川时,它只是塞外一个落后的以游牧经济为主的国家,与中原地区在经济、文化和制度上的差异,较之江东与关中,恐怕只大不小。但拓跋珪后来击败后燕,便成功入主发达富庶的河北之地,并且站稳了脚跟,这一成功,恰恰证明了第一条不成立!”
萧正峰望着崔浩,不自然地笑了起来,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他要看看这崔浩是如何否定自己的。
“退一步说,刘公其实并不打算行荆扬之化于三秦之地。这从刘公在关中的人事安排上可见一斑,司马王镇恶、长史王修都是关中人士,熟悉关中的地理人事,便于经营关中。在下大胆揣测,刘公真实的想法是要以关中人治关中。”
“据在下的观察,刘公实际上已在北方人中着手编组新军,负责人就是在北方民众中拥有巨大号召力的王猛的孙子——安西司马王镇恶。假如不发生后来的一系列变故,刘公肯定仍是有经营北方打算的,那时他用于征战北方的军队,将不仅仅是‘吴越之兵’。这也就否定了我的第二条理由:由于兵种、地形、气候等方面的差异,晋军在华北作战将是以短击长,晋军不能发吴越之兵与魏军争夺河北。”
“唉----”萧正峰将杯中的清茶吸干,长吐了一口气,“崔生,你真是小狐子啊。”
“多谢侯爷夸赞。”崔浩笑着,颇为认真地拱手答谢。
“假如不发生刘穆之逝世和关中变乱的事,那么阻止刘裕统一的最大障碍,可能是时间。因为此时夏和魏国都非国势混乱的将亡之国,刘公并不具备覆灭姚秦那样的条件,只有采取稳扎稳打的方针,逐个消灭。但要达成这一目标,起码先得把关中由占领区变成领土和后方基地,同时组建一支有战斗力的新军,特别是骑兵部队,这些事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
“在刘公手下,既有北方人望,又有大将之才者,唯王镇恶一人。这使得刘公只要还存有进取北方的念头,他对王镇恶就很难做到“疑人不用”。但一个既有能力又有人望,而且不太听话的下属,又是让每个主上夜不能寐的病根所在,要让刘公对王镇恶做到“用人不疑”,那又是不可能的!正是这一两难处境,刘公在关中的人事安排上,其实走上了一条危险的细丝,并且最终因为一步失误,全盘皆输!”
崔浩望了望萧正峰那面无表情的脸,继续言道:”王镇恶被杀,使组建新军的努力告吹;王修被杀,使稳固关中的设想破产。而且这两人,原先都是关中汉人心目中的骄傲,也是刘裕赢得关中人心的关键。然而,仅仅在不到一年间,这两个人就相继被害了,而且还是被与刘裕一样的南方人杀害的,这一事实极大的打击了关中人对南方政权的认同感,而彼此的不信任又加剧了双方的矛盾,于是北方人大批叛逃,南方人大肆抢劫。晋军与关中百姓的关系,终于由王镇恶入潼关时的鱼水交融,演变成侯爷您出长安时的水火不容!所以侯爷你这大晋第一战神也败了,其实非战之罪啊。”
“好了,往事不要再提了。”萧正峰扣上了茶碗,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崔生,可知道我这次找你,为了什么吗?”
“刘穆之已死,刘公又年事已高,纵使改朝换代,也撑不了几年。侯爷今番冒险前来,恐怕您是在为新朝寻找能辅佐新君的麒麟之才吧。”
崔浩刚说完,萧正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崔浩拱手作揖:“崔生愿意随我南下否?”
“侯爷,你我现在同为文始派的记名弟子,您知道,我在北方纯粹是山门中人的安排,并不是己意啊。如果今日我答应了侯爷,恐怕还没动身南下,就会莫名其妙的失踪或者暴死在家中吧。”崔浩自嘲地说道,他的表情却是无悲无喜。
“说到底,无论人间,还是道门,我们就是一粒棋子啊。”萧正峰不无悲慨道。
“侯爷言重了,人生天地间,谁不是命运的棋子呢,就是那山间的老祖,不也是为了那永生之法而将自己的真身冰封至今吗!”
“嗨,崔生,你年纪轻轻,道心却是比我坚定得多。”
“侯爷,像你我这样的人,又岂能以面貌来判定年岁。”
“崔生,你是说......”
“侯爷,我们还是只谈世间事,莫论玄中空吧。”
“也好,也好。”萧正峰心存疑惑,却最终还是淡了刨根究底的心思,无执念也许会活得更加轻松自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