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 如戏人生

第三十五章

2017-06-05发布 1966字

1967年下半年,苏州城内的气氛变得空前紧张起来。

年初的时候,苏州市委被二十多个造反派组织联合夺了党政财文的权,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没有参加夺权的造反派组织,自然就站到了对立面,贴出了火药味很浓的大字报。这样,支持革委会的自封“支派”,反对革委会的自封“踢派”,两派之间的矛盾冲突不断升级,从大字报、大辩论发展到了武斗。

兰女的大弟弟长生,当时三十来岁,他是张家思想最进步的人,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了革命洪流中,属于十分坚定的“支派”人物。自从他干上了革命工作,每个礼拜天到姐姐兰女家吃顿饭,渐渐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来吃饭的时候,他就会慷慨激昂地向姐姐姐夫分析革命形势,宣讲革命成果。

兰女整天都提心吊胆的。她带着书凤回上津桥娘家去探望父母的时候,有颗子弹就擦着她的耳根子呼啸而过,吓得她浑身哆嗦地在原地站了足足有十分钟,一动都不敢动。书凤也是吓得小脸惨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兰女因此就知道了,这武斗是动真格的,可不是闹着玩儿。

所以长生每次来,兰女都要劝他:“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实在是太危险了,你心里支持革命就行了,干嘛非要跟着那帮愣头青去冒那个险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是多花点心思说门好媳妇,早点为张家传宗接代才是正经!”

长生大手一挥,对姐姐这种庸俗的小市民思想不以为然,说道:“国家国家,先有国再有家,现在国家大事都没有理清楚,家庭小事哪有工夫理会?”

兰女无奈地看了看云鹏,希望云鹏能帮帮腔,云鹏却不说话,自顾夹菜放到嘴里。

“好吧,”兰女只好说,“你志向远大,我也不阻拦,不过千万千万要注意自身安全,阿晓得?”

“晓得了晓得了,我们可是有陆军部队支持的,怎么可能吃亏呢?”他笑着转向云鹏说,“姐夫,这女人家就是胆子小,你说是不是?”

“她是被那颗流弹吓怕了,你想想,真的生死就在一瞬间,阿要害怕的?说到死么,正常人都要怕的呀。反正不管怎么说,太太平平的最好,打仗总归会有伤亡的,哪怕你再有理再正义,子弹又不长眼睛的。”

长生有些不高兴,在他的想法中,姐姐姐夫这是在动摇他的军心呢,这可不成,他是来向他们宣传革命思想的,怎么反倒被他们轮番洗脑呢?不过呢,他其实也清楚,所谓革命英雄,多半都是在革命战争中丢了命的,他想当革命英雄,但却不想送命,难道是自己的思想觉悟还不够高?他觉出了些郁闷。

云鹏看长生低头不语,便向长生劝酒劝菜,把话题岔开了。

大概是听了姐姐姐夫的劝,长生的革命斗志没有原先那么旺盛了。8月下旬,当支、踢两派在阊门外吊桥一带对峙的时候,他就找个理由溜号了。

不知是哪一方先发射的凝固汽油弹,落到了吊桥西堍南侧的房顶上。那一带本是商业繁华的闹市区,汽油弹炸开,火烧连营,顿时成了一片火海。支、踢两派可能也没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逃的逃,撤的撤,只有少数几个人想到救火,但又不知如何着手。倒是商家和居民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立刻拿出脸盆、水桶组织自救,可是杯水车薪,眼见着那火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烧越旺。

这场大火的声势真的不小,连远在三乐湾地区的人们都察觉了,有好事的还往现场赶,想去看个究竟。

云鹏听到人们的议论,暗暗心惊。他想起了三十年前日本人放的那把大火。繁华的石路地区,难道注定是多灾多难吗?他也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跑去。来到近前,火势已经相当凶猛,云鹏挽起袖子,加入了传递脸盆、水桶的人群当中。大家虽然互不相识,但是干得很有默契。

不过众人的努力并没有见效,火舌熊熊,烈焰翻滚,大家被火势逼得不断后退,到最后,都是筋疲力尽,也只得放弃了。

这把大火,将赵天禄茶食糖果店、近水台面馆等多家老字号商店、三四百间民房烧了个干净。老苏州将这次事件,称为“火烧赵天禄”,是苏州有名的“文革三把火”之一。

云鹏回到家中,兰女看到他衣衫脏污,脸都被熏黑了,吓了一跳,知道他并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埋怨他道:“就你爱瞎凑热闹,人家躲都来不及,你还要赶过去!”

云鹏边洗脸边把现场的情况描述给兰女听。他叹着气说:“唉,你是没看见,实在太惨了!有些人什么都来不及拿就逃出来了,眼睁睁地看着好好的家给烧没了,晚上都不知道要住到哪里去。大人淌眼泪,小孩也哇哇大哭,看着都让人心酸。有个女人还想回去抢些黄金细软出来,被大家拼命拉住,否则真要送命了。”

兰女也叹着气说:“你说好好的日子不过,搞什么支派踢派呢?结果是老百姓枪毙带歪耳朵,弄得无家可归了!”

“就是这话,反正打起仗来,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兰女想到了什么,忽然紧张起来,问:“你有没有看见长生?”

云鹏说:“倒没看见,我也是担心他阿有什么事,所以留心找他的,不过没看见。在那里救火的都是店里的人和居民,好像没有支派踢派的人。”

兰女还是感到不安,说道:“应该没什么事吧?”

云鹏说:“这样,你先不要担心,我去上津桥看看,他在不在家里。”

云鹏很快回来告诉兰女,长生早就回家了,连怎么起火的都不清楚。兰女这才完全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