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鹏和兰女母女就住在三乐湾,和姐姐邵素贞家只隔着一条小弄堂“夹剪弄”。邵素贞的子女都已长大成人、自立门户了,眼下她独自一人住着。云鹏还在白茅岭的时候,兰女母女就搬到了她对面,方便照顾。现在云鹏回来了,邵素贞自愿把房子和兰女的做了调换,这样云鹏他们能住得宽敞些。
兰女的姐姐毛头一家也住在同一个门堂子里,兰女母女在第一进,毛头则在最后一进,通过一条长长的过道相连,过道有七八十米长,总共有六进,第二进是露天的,有一口井,过道两旁都是房屋,其中第三进和第五进还是两层的,一个门堂子里住着不少人家。毛头和丈夫吴小毛、两个女儿苏英和苏妹一起生活。毛头是书凤的生母,当年因为老公带着儿子书环和相好的逃到苏北去了,她靠做零工独自抚养女儿十分艰难,只好改嫁吴小毛,将书凤过继给了兰女。
书凤和苏英、苏妹一同长大,因为年纪最长,且最聪明伶俐,便最受外祖父母和舅舅等长辈们的喜爱。虽说过继给了兰女抚养,毛头对这个女儿依然十分疼爱。
云鹏刚到苏州,就看到这一大家子人在一处热热闹闹的生活场景,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充满烟火味的尘世间。没有经济来源,他就不时地下小河浜去钓些小鱼小虾或捞些河蚌螺蛳回家做菜吃,节省些菜钱。他们一家四口围坐在矮矮的饭桌旁,说说笑笑,虽是粗茶淡饭,却也吃得津津有味。
云鹏回苏后的第二年夏天,街道安排云鹏进了安利化工厂上班,身份是外包内做工,工作内容是清洗放硫酸的塑料桶。这是厂里最辛苦最具危险性的工作,但云鹏还是将这份工作视若珍宝,每天到得最早走得最晚,勤勤恳恳地干活。
把硫酸桶从车间运送到清洗的地方,不仅是力气活,还需要技巧。那时的工厂里并没有叉车等设备,说是“运送”,实际上就是“滚”。将硫酸桶倾斜三十度角,两手转动桶沿让桶滚动起来,若在宽敞的平地上还容易些,碰上上坡下坡,或狭窄的通道,就是考验技术的时候了。而且每次只能滚一个桶,每天几百个桶滚下来,也够受的。云鹏初来乍到,运送硫酸桶这样的重活,自然落到了他身上。
刚上手滚桶的时候,云鹏也吃过不少苦头。由于没经过培训就直接上岗,云鹏只能边滚边适应。有一次是手没扶住,桶摔在了地上,桶里残留的硫酸飞溅到了他的手上,他慌忙间没有细想,便用另一只手去抹,结果两只手沾到的地方都起了泡,又痒又疼,后来还烂了,过了好久才愈合。当时衣服和鞋子上也溅到了,不过他已顾不上。后来工友教他,再碰到这样的情况,要第一时间用水冲洗,然后去医务室上药。溅到硫酸的衣服鞋子,要马上脱下来,如果量多的话,不能用清水,必须用氨水洗。还有几次是下坡时没控制好力道,硫酸桶滑脱出去,横躺着滚出老远,恰好才下过雨,地上都是泥泞,刚清洗好的硫酸桶又弄脏了,只好滚回去重新清洗。
因为是临时工的身份,云鹏总觉得和那些正式工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壁,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只是和同班的几个工友在工作中有些接触,也没有深交。云鹏对于自己的经历总是三缄其口,所以大家只知道云鹏曾经唱过戏。
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不久工厂里也开始揪斗右派、走资派。不知怎么的,云鹏也被拉去陪斗,他被勒令必须戴着“公安六类”的白袖章上班,平日里还要接受里弄居委会主任的监督。云鹏刚刚对新生活有了些期望,却又不得不再次过起了低眉顺眼的日子。幸亏云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脾气耿直火爆的青年,他尽量忍气吞声地自保,小心翼翼地活着。
有个住在云鹏对面门堂子里的居委会主任,叫吴包娣的,自从运动搞起来之后,就总是看云鹏不顺眼。她走进走出的时候,都不忘威严地朝云鹏家瞄两眼,看看有没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还不时地要给云鹏做做思想工作,防止他思想中有什么不好的苗头滋生。
书凤对这个吴包娣很是不以为然,觉得她老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她在晚饭时说了自己的想法,云鹏告诉她不要参与大人的事,她不太服气,嘴上不说,私下里跟吴包娣搞对抗,看到她就送个白眼过去。这让吴包娣很不爽,她觉得显然是云鹏唆使小女孩来向自己示威的。她的责任心愈发膨胀起来,总是带着怀疑的眼光看他,和其他邻居在背后嘀咕议论该如何小心提防他。
有一次,邵素贞嫁到乡下的大女儿送了一只鸡来,云鹏就坐在家门口杀鸡。有个住在附近的女人看见了,走上前来气势汹汹地问道:“你这鸡是哪来的?”
云鹏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她,答道:“我家亲戚送的。”
那女人说:“哼,哪有这样巧的事!我家刚丢了一只鸡,你家亲戚就送来一只鸡?”
云鹏忽的站起身来,说:“你什么意思?说我偷了你家的鸡?”
那女人见云鹏面色不善,退了两步,说:“你冲我嚷嚷什么,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
云鹏气得脸色发青,指着那女人说不出话来。
吴包娣十分及时地出现了。那女人看到了救星似的,马上拉住吴包娣说:“主任,你给评评理。他偷了我的鸡,还这么凶神恶煞。”
吴包娣的眼光在云鹏脸上和他手中的鸡上溜了一圈,阴阳怪气地问:“邵云鹏,你手里的鸡是哪来的呀?”
云鹏勉力平复了一下情绪,答道:“是我大外甥女送的。”
“她什么时候来的呀?怎么没看见呀?”吴包娣假意问道,话语中含着那么股子怀疑和兴奋的味道。
云鹏感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忽然间就不想跟她们多啰嗦了,自己身上贴了坏分子的标签,有什么坏事总是会首先联想到他吧。于是,他挥挥手,什么都不再说,就坐下继续清理那只鸡了。
这下可把吴包娣惹恼了,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云鹏,说他态度极其恶劣,然后便开始数落起他的历史问题来。
兰女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看到吴包娣口不择言,她也火了,便跟吴包娣吵了起来,丢鸡的那女人也不肯袖手旁观,也一起加入了战局。
好多邻居都围了过来,问的问,劝的劝,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另一个邻居走了过来,对那个丢鸡的女人说:“刚才在你们隔壁的院子里看到一只鸡,好像是你们家的,你快去看看吧。”
那女人一听,掉头就走。有邻居跟过去看了,回来告诉吴包娣,那女人家的鸡找到了。
吴包娣悻悻地说:“这个女人也真是的,没找清楚就瞎嚷嚷,胡说八道,这不是没事找事么?这个女人哪……”说着,也打算走。
兰女本来还不肯罢休,想继续跟吴包娣辩个明白,这些年来,云鹏受了多少委屈,她也跟着受了多少委屈啊!这回,明摆着是他们受了冤枉,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但云鹏拉住了她,朝她摇摇头,她才气鼓鼓地不做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