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镇恶率领一支精锐晋军出发了,这支队伍全都乘坐艨艟舰。艨艟舰蒙着隔板,外面罩以牛皮,操船人全都在里面摇动桨橹。此种战舰舰身褊狭,在水中速度极快,即使逆流西上,也不会影响速度。
渭河上出现怪船的消息,很快就让姚秦军知道了,他们的反应也极是迅速。恢武将军姚难放弃香城,急速西撤,赶往泾上。与此同时,镇北将军姚强也率数千民兵赶到,与姚难会师,然后全力封锁渭河河道。
面对姚秦军的及时布防,王镇恶命前锋毛德祖猛攻秦军。结果秦军大败,姚强被斩,妖难则逃亡长安。王镇恶部扫清了障碍,继续前进,深入到敌后。
差不多同时,刘裕为掩护王镇恶的行动,亲自率军向郑城进逼,给姚赞所率姚秦军主力施加压力,使其不敢回援长安。无奈之下,姚赞只好放弃郑城,缓缓西撤,退保灞水东岸。
由于秦主姚泓难以判断晋军将要攻击的目标,因此将剩下的秦军分成多支,处处设防:车骑将军姚裕和尚书庞统保卫皇宫;将军姚丕把守渭桥;辅国将军胡翼度屯兵石积;姚赞继续布防于灞水东岸;姚泓自己驻军于逍遥园,以策应各军。
八月二十三日凌晨,黑夜笼罩着大地,万籁阒寂。秋意渐浓,夜色凄迷,正是人警觉性最低的时刻,王镇恶的船队悄无声息地到达了渭桥,而不远处的秦军对此丝毫没有察觉。
到达渭桥后,王镇恶先让士兵们在船上饱餐一顿,然后严令:带上武器,马上上岸,最后一个上岸的斩首!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兵士统统登陆,没人敢怠慢。那些没人操控的艨艟战船,瞬间就让渭水的急流给冲到下游,很快就没了影。
看到船只消失在天边,王镇恶暗暗点了点头,他向士兵们做动员训话:“将士们,我们的妻儿老小都在江南,而前边不远就是长安城,离家万里,我们的目标只在今朝。向前,我们攻取长安城,封侯拜将只在今朝;向后,我们乘坐的船只已经被水冲走了,而前方就是敌人,一旦被他们提前发现我们,我们将尸骨无返,死无葬身之地。将士们,你们说----我们是一往向前还是退后?”
众士卒受到王镇恶情绪的熏染,皆是群情激越,他们纷纷举着戈矛,大声喊道:“向前,向前,向前......”
随后,王镇恶身先士卒,率先拿起兵器,第一个向渭桥的秦军营垒冲去!主将带头冲锋,普通的兵卒自然没什么可说的----数千晋军吆喝呐喊,造成的气势惊人,他们如同一股泥石流,向秦军渭桥大营席卷而去。
面对晋军如此凶猛的阵势,渭桥秦军守将姚丕仓促应战。然而守军稍作抵抗,很快就被晋军冲得七零八落,顿时大败。残兵败将毫无约束,他们争先恐后地向离己方阵营最近的长安北门方向逃亡。
离战场中心不太远的逍遥园中,姚泓突睁双眼,醒了过来。他已经好久没睡过安稳觉了,今晚好不容易合眼睡下,却总是噩梦连连。现在他醒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被梦境吓醒,还是被园外的喊杀声惊醒。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姚泓倚靠着床边坐了起来,他有些口渴,想喝口水。一名小内侍倚在桌边恬然地睡着了,他睡得是那般的香甜,姚泓倒有些羡慕他了。姚泓咳嗽了几声想唤醒小内侍,而就在这时,一时巨大的撞门声,倒把姚泓吓了一跳。
“陛下,不好了,快走,陛下,晋贼闯过来了?”散骑常侍王帛已经顾不得礼仪,他全身撞进姚泓的卧寝,满头大汗,语无伦次地说道。
“什么,你说晋军到这里了?”姚泓的双手不自然地抖动了起来,眼中瞳孔放大,大脑也清醒了过来。
“陛下,渭桥那边打起来了,我们这里已经不安全。如果再不走,恐怕他们就要冲过来了。”王帛的语声中已经带上了些哭腔。
“好,走!”姚泓当即力断,“哦,对了,叫上他。”姚泓一指趴在桌上,犹自睡得香甜的小内侍说道。
王帛暗暗啐了一口,他等姚泓穿戴好,离开卧寝以后,顺手拔出手中的宝剑,一剑就将睡着的小内侍戳了个透心凉:“妈的,你个没根的阉货,睡得倒是挺踏实!”
姚泓整军出了逍遥园,所幸王帛发现得及时,敌人还没有攻到这里。他想进军渭桥,去支援姚丕。可是行军半道,姚泓只见姚丕的部下个个横冲直撞,他们带着巨大的裹挟之势朝自己这边涌了过来。
姚泓终于知道什么叫败兵如山倒了,这山崩地裂之势不仅伤己更加伤人,姚泓甚至没有看清后边追击的晋军,他所带的人马就被自己人冲垮了。
秦军再次大溃,自相践踏,死伤惨重。秦主姚泓运气不错,没被败兵撞到,单骑逃回皇宫。晋军则在姚秦败兵的引导下,由北门顺势攻入长安城。
逃回皇宫之后,姚泓意识到长安城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必须逃离。他让姚裕召集几百名骑兵,打算一起出长安东门,奔石桥,准备与姚赞部会合。
但是五年前,萧正峰率部奇袭江陵得手,因为城门没有封好,而让刘毅逃出江陵,差点儿惹出大麻烦。这样的错误,他王镇恶不会犯!所以,等姚泓等人从皇宫奔出来,他们才发现长安各门都已让晋军把守严密,根本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性,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碰了几次壁之后,不得不又退回皇宫。不过,王镇恶因为兵少,一时只顾得了四面城墙的防守,而没有多余的兵力向内城攻击,皇宫暂时还算安全。
几个时辰之后,驻扎在灞水东岸的东平公姚赞得知了秦主姚泓的败讯后,如遭雷殛,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他召集部下,将这一噩耗告知他们。姚赞的部下还算忠勇,他们纷纷拔刀击地,在主帅姚赞面前泣血盟誓----誓死效忠秦国,绝不做亡国奴。
姚赞当天带着部曲回师长安,及至深夜,姚赞大军终于赶到石桥。然而这时,他们蓦然发现长安各门居然都有晋军把守,众人大惊----完了,长安陷落,秦国亡了!
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姚秦最后的一支生力军因为都城的沦陷而失去了再战的勇气。还没等姚赞反应过来,手下万余的秦军如猢狲般“轰”的一声,朝四面八方逃去,只留下姚赞与一队亲兵伫立在原先军阵的中央,徒自悲叹!
翌日,即八月二十四日,清晨,长安城东门,姚泓低着头,跪伏着----他赤膊着上身,下穿囚裙。他的嘴中衔着一块玉璧,脖子上套着一根绳索,绳子后系着一辆丧车。
在瑟瑟的秋风中,姚泓感到一股自内而外的寒意,他的思绪很混乱----为什么一国之君在投降时,要身着囚服,受尽侮辱。他向太常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太常的回答是自古已然。
姚泓当初打算投降的时候,就因为这样的仪式,他想到了自杀----至少还能维持些皇家的体面----当他看到太常那亮晶晶的双眼时,他又放弃了----太常的眼睛变得黯淡了,只按部就班地述说着一国之君投降时所注意的事项。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一国的君主,姚泓输了,而且输得是如此彻底----亡国之君的投降----将一国最后的一点尊严也输掉了!
“父皇,您这又是何必!”跪伏在姚泓身后的皇族成员中,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响起。
姚泓回头,见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姚佛念,不禁脸上有了些笑意。
姚佛念的表情很严肃,完全不像个仅有十一岁的稚子,“父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迟早是要死的。父皇如今选择投降,也只是苟活几日罢了。当年晋贼攻灭慕容的燕国,慕容皇族被晋贼悉数屠戮,以此推之,我们姚氏皇族又岂能独完。既然迟早一死,倒不如自杀,至少有些尊严。”
听了姚佛念的话,姚泓泪如泉涌,他陡然发现他不及身边的这个孩子----世事浮华,他太过留恋,他对自己狠不下心。
“父皇,当年皇爷爷从吕凉迎鸠摩罗什大师归国,皇爷爷问大师何以参透生死,大师说‘人生在世,即是受苦,早死早好,晚死晚难----一切众生,皆要抛下执念,早生极乐。’父皇,难道您还看不透吗!”
姚泓由姚佛念的话想起自己的父皇姚兴,顿时嚎啕出声,情不自已,身体不断地簌簌发抖----姚泓实在感到委屈----命不由天,姚秦的灭亡实在不是自己的过错啊!
姚佛念见自己的父皇只是一味嚎啕,并没有实际的行动,他知道父皇的精气神散了,他是不会自杀殉国的。既然天子不能死社稷,那么就由自己这个皇子来担当吧。
姚佛念不再跪着,他站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在跪倒一片的众皇亲宗室中显得既单薄又落寞。踏上城头上升的台阶,听着身后隐隐哭喊的声音,姚佛念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当年皇爷爷说他像个瓷娃娃,乃是中兴之主的样貌,他必将承担着重振大秦帝国的重任,现在他倒是解脱了----堂堂帝国在自己尚未长成的时候,就匆匆落幕了----也好,古往今来,哪一个王朝能永恒存在,千年不灭呢,但是纵使灭亡,也要有人用鲜血来昭示它曾经的存在,那么就用自己的血来祭奠一番吧,祭奠这姚氏四代人苦心经营的帝国。
八月二十四的旭日很美丽,橘红色的光芒驱散了一夜的霜露,给大地带了一丝温暖,然而跪伏在东城门外的人----他们的心只感到彻骨的寒意----命运已经不由自己掌握,生死未卜。
“咚----”像一枚硬块砸上冻土地,声音虽小,却震颤了所有人的心弦,仿佛在告诉他们最终的判决。没有人来抻头看一看那幼小的身体从高墙之上跃下后的惨状,他们不愿也不敢。
随着那一声闷响,姚泓感到了一阵窒息,他强撑着一口气没有晕厥----千古艰难唯一死,儿子做到了,然而他----他好恨,恨他自己,然而他终究缺了勇气。
姚泓抬起头,望着那朝阳依旧升起,阳光并不刺眼----有些黄,并不红,然而地上的一抹红却紧紧抓住了他的眼睛----墙角一滩殷红,那滩红要比阳光更加扎眼----那是儿子佛念的血啊,姚泓的眼角不禁涌出泪来。
萧萧的秋风吹起,关中的秋日带着江南所未有的肃杀之气席卷着古老的长安城。城下墙角边,那一滩殷红犹在,只是人们不再关注它了----身似泥菩萨,谁还在意那一个小小的倔强生命的死活呢?
厚实的长安城城墙的复道里,一个空灵的声音响起:“师父,这小子还能活吗?”
“嗯,比你当年的情况严重多了,这活过来以后,可就没有以往那般俊美了,可惜了。”一声温柔的长叹,让人心中一暖。
谯道真摸了摸额角那一道醒目的伤疤,暗自松了口气----能活就好,亡国之人,只要有命在,要它容颜作甚!
正午时分,王镇恶以胜利者的姿态骑在骏马之上,出现在了东门。他对于姚泓投降的那一套仪式很是不屑,他骑在马上啐了一口,也不啰嗦,直接让人将姚泓及一干宗亲大臣关进原姚秦国的天牢之中,等候刘裕的处置。自此,姚秦从开国皇帝姚苌以来,历时四代,共易三主,传国三十又四年,终被晋国所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