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寒的天下起了雪。
初雪轻幽幽的飘落,刚一触地便融化了。
自幼生长在南方的晓遥从未见过这种又轻又白的东西。她扬起脸,两眼望着天空,任凭雪花落在脸上。那感觉凉凉的,让她十分惬意。
“好啦!小姐!”
丽媛的拉扯让晓遥回到了现实。
“您今天出嫁,怎么还这么贪玩?今后不许再像小孩子那样了!”扯住婚纱的一角,丽媛掩口而笑。
怔怔地看着丽媛,晓遥蓦地醒悟。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一晃自己都嫁人了。
冬月初十,宜嫁娶。
这是内务府奏报的吉日。
一大早,一干宫女就伺候着中元按照洋人的装束打扮起来——一身白色的洋装,内罩白衫,领子处扎了一个洋人的领花。
蹬上洋人的皮鞋,中元来到镜前。看着高高束起的发髻,他觉得很不协调。
“散发!”
听到皇帝的吩咐,宫女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自九岁起,他的头发便从未剪过,经过二十余年的时光,已然长到膝盖。
看着镜中的自己披头散发,他忽然感到那很像一个人。
曼云陀。
“洋人就是蛮人,那洋人的礼节也便是蛮人的礼节,与苗部曼云陀无异。”
看来周师傅所言不虚。
戴上一顶白色礼帽,他坐着龙辇来到喜顺堂。由于陈继善的府邸还未修好,因此这喜顺堂便当做了晓遥的娘家。
这一段路虽然不长,但中元却觉得异常的冷清。因不合祖制,宫内并未张灯结彩。朝臣全都云集在皇极殿,等待皇帝参加册封大典。
礼部将册封典礼定在皇帝迎娶陈家姑娘的这一天,意在群臣向皇帝示威。
然而喜顺堂内还是布置了一番。门前两根柱子上贴了喜联,窗户上也贴了红喜字,屋内的器皿全部都系上红绸,丽媛和宫女们都换上了鲜艳的宫装,就连孟祥童和那些太监也全穿上了红底黄花的衣服。
看着一身洁白婚纱的心上人,中元不禁惊呆。那散开的秀发,齐眉的刘海,一如自己在阳江初见她女儿身的模样。
晶莹雪飘新婚闹,圣洁婚纱新娘俏。
当晓遥犹如雪中仙子一般降临在中元面前时,他觉得那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两辆马车拉着一行人赶奔城北的天主教堂。安德森和他的牧师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在门前恭迎。一架照相机正瞄准教堂正门,准备记录下那重要的一刻。
下了一早上的雪忽然停了下来,太阳也努力地燃烧自己来给大地带来温暖。
教堂没有什么人。除了陈继善一家就只有赵宫赞了。
没有奢侈排场,也没有繁文缛节。有的只是两个人携手走进殿堂,在天主的见证下,度过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我愿戏遍天下诸侯,只为搏你嫣然一笑!”牵着晓遥的手,中元含泪微笑。
在彼此亲吻的那一刹那,晓遥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在非离离开后,她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从此以后,自己就要和这个至高无上的人一起生活了。望着中元清澈的瞳孔,她内心无比安宁。
夕阳垂挂西天,将围着它的一大片云彩映得通红。
皇极殿内,大臣们等得倍感劳累。他们从早晨一直站到黄昏,连口水都没喝。眼见天色将晚,皇帝还是没有露面的意思,众人难免心急如焚。
“烦请韩公公再去英华宫请陛下升殿!”环视面带焦急的满朝文武,子辕有些心虚。
虽然礼部只是代表群臣将册封的日子定在今天,但皇帝若是震怒起来一定先拿自己开刀。时间拖得越长就越表明皇帝的怒气越大,再拖个把时辰,这场闹剧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苦叹一声,韩德全也是一脸苦相。他都去了三回了,每一次看到的都是皇帝那阴沉的面孔。
“哎呀!东平王!皇上他老人家正在气头上呢!老奴刚刚被骂回来,这会子再去,还不得挨鞭子啊!”
看了看韩德全的一脸窘迫,子辕不禁在心中叫苦不迭,暗想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中元确实龙颜震怒。心上人做不了皇后也就罢了,户部不出钱为自己操办似乎也合乎情理,就连婚礼上没有一个大臣来道喜自己也容忍了,可是为何非要把册封大典放在今日呢?这不是明摆着不让自己安心么?
既然你们无情,那就别怪朕无义。这什么劳什子大典朕还不去了呢!
望着英华宫的喜气祥和,中元暗自拿定主意。
晓遥倒是显得很焦急。从教堂回来,她已换回了宫装,又在宫女们的伺候下,生平第一次将头发盘起。
“韩总管都来过三次了,皇上还是快快起驾吧!”生怕事情难以收场,她忙催促道。
“不去!”拿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中元恨恨道,“这帮东西,明摆着就是向朕示威!也好!就让他们等!”
“不要!”虽明知群臣把册封大典放在今日是有意让自己难堪,可晓遥还是心有不忍,“这可是册封大典!那么多娘娘和大人都等着皇上。您要是不去,可怎么得了?”
“活该!谁让他们惹朕了?明明知道朕今日娶你,非要将册封大典放在今天。”
中元越想越气。他坐不住了,便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这个黄子辕,以为自己是个礼部尚书就不得了了?还不是朕的奴才!改日朕非革了他的职!”
一席气话听得晓遥心惊肉跳。在宫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她当然知道黄子辕的根基。
“皇上还是别说气话了哦!”款步来到中元边,晓遥轻声劝道,“也可能因为今天是吉日,礼部也怕拖得太长,所以……再说了,即使那些大人们触犯了皇上,可娘娘们是无辜的啊!她们那么善良,皇上别伤了她们的心……”
听到心上人的黄鹂之音,中元的气仿佛消了许多。摸了摸晓遥额前的刘海,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别说了!人人都提,怎么就不提你自己的委屈?”
晓遥皱了皱眉:“我?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中元忽地觉得万般对不起晓遥。立后不成,又非要在这大婚的日子弄什么劳什子册封大典。她应该得到的恩宠一样都没有。
“你还不委屈?今日是你出阁,结果闹得这么冷清。如今还要我去册封别人,简直是受刑一般!”
看到中元如此难过,晓遥倒笑了。扯了扯中元的衣角,晓遥宽慰道:“好啦!臣妾真的没觉得委屈,只不过皇上硬说我委屈罢了!”
“反正朕就是不去!就是不去!”
见中元执拗,晓遥转了转眼睛,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册封大典也有臣妾的一份儿啊!皇上拖着不去,难不成连臣妾也不想封了?”
经她这么一说,中元恍然大悟。
婚礼如此冷清,若是再无册封,岂不是真让她寒心了?
转了转眼睛,他转怒为喜:“朕今日真是气急了,若不是你想着,还不知会怎样呢?好,朕听你的,这就起驾。我们一起去!”
二人兴高采烈正要出门,忽见韩德全哭丧个脸又来请皇帝移驾。
“又来做什么?”中元一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见皇帝面沉似水,韩德全吓得两腿直打颤:“皇上!那边娘娘和大人们都等着您呢!要不您现在就……”
“没看见朕正要和遥嫔娘娘起驾吗?还要你来多嘴?”立着眉毛,中元没好气打断他。
一句话说得韩德全感激涕零。这一天他可是受够了夹板气。这边是王公大臣们的催促,那边又是皇帝的雷霆震怒。他这个老太监谁都不敢得罪,实在苦得不行。
看见中元要往外走,韩德全赶忙跪在地上:“哎呦!我的万岁爷啊!您可是救了奴才了!”
大喜之日,中元不爱看他哭哭啼啼的样子,忙喝道:“废话少说!赶紧头前带路!”
“诺!”
日落西山,月儿娇羞的露出了头。看着皇极殿已然掌了灯,周正儒心急如焚。他忽然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带领群臣和皇帝闹成这样。可是皇帝这么做也实在过分,放着祖宗的规矩不顾,非要弄些洋人的花样,自己身为当朝宰相,未能苦谏,实在惭愧,万般无奈,也只好出此下策。
然而,这个下策还真是下策。皇帝如若真的不来,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王公大臣们倒还好说,大不了回家睡觉,可十几位娘娘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怎么看待自己呢?
群臣和皇帝的这场对抗,弄不好就会在后宫引起巨大风波,到时候还不知要牵扯多少人进去。
想想这些,周正儒不由冷汗涔涔。
“圣上驾到!”
韩德全那尖尖的声音让周正儒豁然安心。偷眼向外观瞧,他但见中元和晓遥携手步入大殿,不禁眉头一皱。来不及多想,他赶忙带着群臣跪倒,山呼万岁。
慢步从文武百官旁经过,皇帝并未让大家平身。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看着晓遥的双眸,中元依依不舍地走上丹墀。
“平身!”
皇帝降下恩典,让众臣都松了一口气。
子辕见皇帝坐定,便一挥手。早已等候多时的司礼太监赶忙上殿宣诏。
诏书宣毕,大殿内顿时鼓乐齐鸣,东西六宫的妃嫔们在小娱的带领下款款而来。
礼节完毕,中元将龙书案上的四枚寒铁牌赐给荣欣、李彩彤、惠莲和晓遥;将五枚铜牌赐给邵琳、皕纤、黄雯、小展和程锦燕;将银牌赐给君雪、陈伊伊、怀云、怀巧和碧凡。
雪娇上至近前给中元磕头。多少年的煎熬啊!今日终于熬出了头。当中元将镀金牌子赐给她时,她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这些年朕冷落了你,但你父兄的功绩朕是不会忘记的!”
一句话说得雪娇动情不已,仿佛这些年的冷落都得到了回报。
最后一个登上丹墀的是小娱。嫁给皇帝十三年,今日终于要有个正式的名分了。虽然一波三折,中宫之位险些与人共有,但好在一切都已过去。自己就要母仪天下了!撩起衣袍走上丹墀,她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
明黄凤衣掩盖不住小娱的衰老。中元看见她的眼角已然有了皱纹,不禁心中一抖。虽说王公大臣们和自己作对,但小娱确是无辜的。十三年来,她就在婉仪阁相夫教子,从不争什么,与其他嫔妃也相处得融洽。即便雪娇有时故意刁难,她也会和颜悦色地应对。
这样的女人难道还不配成为中宫之主么?
倏然感到愧对小娱,他将金册金印金牌一股脑地放在小娱的手中,轻轻地说道:“娱,有点晚……”
看着中元抽搐的嘴角,一滴泪从小娱的眼角滑落。
大殿结束时,已入定更。朝臣陆续散去。韩德全来到晓遥身边,深施一礼:“娘娘大喜!老奴这厢有礼了!”
见这么大年纪的人给自己行礼,晓遥一时还不习惯:“韩公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谢娘娘!呃……”虽是起身,可韩德全笑了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微一皱眉,晓遥心起疑惑:“韩总管有什么事么?”
“呃……回娘娘,今日虽是您大婚,可按照祖制,册封之日皇上是要和皇后圆房的……奴才怕娘娘不知,故而特来多嘴……”
听了韩德全的话,晓遥心中忽然有了淡淡的酸楚。她对韩德全点点头,默默地走了出去。
皇上今晚要在坤宁宫过夜了,看来这英华宫也不用回了。带着些许的失落,晓遥跟丽媛回到了喜顺堂。一进门,丽媛便开始抱怨:“皇上也太过分了!嘴上说得好,如何如何喜欢我们小姐,可这刚娶进门就让人家独守空房,是何道理呢?”
见丽媛口无遮拦,孟祥童吓得身子一抖。他左右看看,低声道:“姑奶奶!我求您别胡说了!让万岁爷听到可怎么得了?”
怕丽媛生出事端,晓遥也在一旁道:“妹妹莫乱讲哦!宫里的规矩很严的!”
可丽媛手叉腰,露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我才不怕呢!反正是皇上理亏!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好一个朕理亏!呵呵呵!”
中元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手中还捧着一个包袱。孟祥童等太监宫女忙跪倒。丽媛见到皇帝笑呵呵地看着自己,一时竟不知所措。
“丽媛妹妹说得好!朕若是待在坤宁宫,那就真的理亏了!”
“见过皇上!”见丽媛面露惊悚,晓遥忙过来见礼。
“起来!都起来!”挽起晓遥的胳膊来到内室,中元的语气略带嗔怪,“遥遥,你为什么不等我呢?”
“韩总管说,册封之日皇上要在中宫过夜,因此臣妾便先回来了。还有,丽媛年纪还小,不懂事,望皇上别怪罪!”不安地看了看门外,晓遥小心翼翼地说道。
“怎么会?”中元一语双关。
他既不会怪罪丽媛的口无遮拦,更不会让晓遥在新婚之夜独守空房。
晓遥听懂了他的意思,脸不禁红了起来。
“臣妾多谢皇上!”
中元的表情蓦地严肃:“我们俩还用得着一个‘谢’字?要谢也是我谢你,谢你接受了我,谢你给了我你的心,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我都已经想好,从此刻开始,这里不再是宫廷,我也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嫔妃。我们就像平常百姓家的夫妻一样,无拘无束,逍遥自在。遥遥,回来的路上看不到你,我竟感到莫大的孤独!此后的岁月,我一刻都不想离开你!”
说着,他打开手中的包袱,将里面的东西递到晓遥面前。
“我还记得在阳江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去绸缎庄,你喜欢上了一件衣服,可是却很贵。我有心要买来送你,你竟执意不肯接受。想来那时你心中还没有我。大婚前,我想起这件事,心中五味杂陈,便差人去那绸缎庄将它买来。如今我再次把它送给你,有一个寓意,那便是勿忘初心,方得始终!”
听了中元的肺腑之言,晓遥含泪接过那件衣服,只见那上面的蓝花星星点点,只在胸口处汇成一团,仿佛一颗男人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