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岁安犹如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走路都轻快了许多,若是她的流光还在身上,大概会十分好看。想到这儿,林岁安忽然顿住脚,摸了摸腰间,那温凉如玉,皎皎如月的短萧终究丢失在了滚滚的尘世间。而送它来的那个姑娘,也不知徘徊在哪个时间里,过得好不好,是否依旧为情所苦。
林岁安大抵明白了宋含章希望找回簪子的心情,那些承载着无数爱与回忆的东西,在经历了诸多变迁之后,便成了唯一的慰藉,尤其是对于失去了所有的人。相比之下,我还真是幸运,林岁安不由地沾沾自喜。她吩咐了一个仆人,去买了好几斤生牛肉,烫好一壶酒,坐在屋子等了半晌,拎上这些东西去了阁楼。
夜晚是个说悄悄话的好时候,在寂静的深夜,只有烛光见证着这一切。
林岁安是有些怕的,担心宋含章会咬自己,可害怕之余,又有些兴奋。她想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个人,如果说可以,甚至能听到许多故事,宫廷秘闻,稗官野史,在无聊的此时,正合人胃口。
“林楼主来了?”伴随着一声“吱呀”的推门声,宋含章头也不抬地准确报出了来人的名字。
“哎呀,公主好耳力,居然听得出是我!”林岁安脸上挂着笑,将东西一一摆在人面前,自己则盘腿坐在了她对面。
“林楼主是想请我吃宵夜?”宋含章温和地笑着,完全没有那股子傲气与可怖,“可我只吃人肉,不吃这些。”
“吃不吃随你,我的礼数到了就行。”林岁安头一歪,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笑道,“这酒真好,我很喜欢。”
“那就多谢楼主款待了。”宋含章微微颔首,便也给自己满上,林岁安坏笑地按住她的手,道:“我这酒,可不是白白给你喝的。”
“可我也没听说,来找人解乏,还不肯给人喝酒的。”宋含章反呛了一口,林岁安大笑,便松了手。
“我只是无聊而已。”
“楼里这么多人,都没有能让楼主高兴起来的么?”
“尹阙回泰山去了。”
宋含章一时无话,只瞧见林岁安苦闷的小模样,忍不住嘲笑:“我原以为楼主是个豁达的女子,想不到也会有今天。”
“呵,”林岁安也不甘示弱,“公主殿下还不如我呢,这会儿笑我,不是自讨苦吃?”
“也对。”宋含章却平静异常,“毕竟我只是个凡人而已,做错了事,连悔过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的眼神带着怨恨,带着不满和不甘,她在告诉林岁安,你不过是仗着身份好,才有了这结局,若你如我一般,能好到哪里去?
林岁安顿时沉默了,她确实比宋含章拥有的多,最起码作为神明,仍有岁月可回头,仍能赎回自己曾经的过错。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林岁安尴尬地撇开话题,道,“我就是来问问你,那簪子具体什么样式,我好给你找。”
“很普通的样子。”宋含章轻笑,“林楼主见过玉蝴蝶么,就和那东西一个样子,是一对。”
林岁安转着手里的酒杯,笑道:“我从前途经宋国,那里有座蓝田山,山脚下有大片的杜鹃花,那玉蝴蝶就长在花丛中,观者谓之绮丽,只是——”她忽然拉长了语调,“我一直不得空,便不曾去过,所以,你这么说,我也不认识。”
宋含章低低地笑起来:“不认识就算了,我不走,赖你这儿。”
“那你可就没意思了。”林岁安喝了一口酒,忽而又叹息,“话说,你和赵姑娘一起戴的?”
宋含章忍不住笑出声来:“林楼主想问我和雨霖的事情,直说就好,不用遮遮掩掩的,又不是见不得人。”
“我没有刻意打听的意思。”林岁安坐坐好,咂咂嘴,“其实,我以前也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只可惜她死了。我今天忽然很想她,就来找你说说话。”
“林楼主觉得我能理解你?”
“是啊!”林岁安回答得理所当然,“不过也可能是我鬼迷了心窍。”
宋含章摇摇头:“不一样的,林楼主,不一样的。”
“为什么不一样?”林岁安不解其意,宋含章却选择闭口不谈,给人又倒了一杯酒,道:“往事不堪回首,没什么好解释的。”
林岁安啧啧两声,心想这下就没法聊下去了,满屋子都是尴尬的气氛,宋含章指了指那生牛肉,问道:“这么大一块,没有刀子割开么?”
“没啊,你用手撕嘛!”
宋含章不可置信地看了眼一本正经的林岁安:“你确定?”
“确定啊,你不是力气很大吗?”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你都能手撕活人吃进去,这点生牛肉能难倒你?”
两人对视着,都觉得对方可能脑子有问题。
“好了,我知道了。”宋含章两眼一翻,身上便又满是尸斑,林岁安吓了一跳:“你干嘛?”
“吃肉啊!”
“吃肉你变成这样干嘛?”
“不变成这样,我撕不开这牛肉!”
话音刚落,宋含章就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尸,林岁安赶忙捂住鼻子,生怕被熏到,对方大笑:“林楼主这是怕我?”
“嗯。”
宋含章伸出青紫的手,斑驳的指甲足有一寸来长,如同生锈的尖刀,一下割开了面前的生牛肉,血淋淋的直接往嘴里塞,几下便嚼完咽了下去。她舔舔猩红的嘴唇,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这味道比生人差太多,不过还能吃。”
林岁安蹙眉,看着面前淋漓的鲜血,突然作呕:“别,你还是不要吃了,有点恶心。”
宋含章笑而不语,她猛地凑近,林岁安手腕上的银链顿时闪过一阵寒光,将人挡在了一道咒术后面。
“尹大人真是煞费苦心!”宋含章笑着,舔了舔被割伤的手背,林岁安也不去问她为什么突然凑过来,只是摇了摇手腕,道:“毕竟我现在也只是个凡人。”
“真羡慕你。”一阵促狭的笑声,宋含章又迅速恢复了本来的模样,“看来我们今天只能到这儿了,再说下去,估计那位大人就该将我挫骨扬灰,丢到往生涧底喂饿鬼了!”
“尹阙不是残忍的人。”林岁安抿抿嘴,“但也不是个博爱的神明。”
宋含章但笑不语,林岁安叹气:“你等着吧,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不找几个帮手?”
“太晚了,别吓着他们。”
“那就有劳林楼主了。”
林岁安看了眼她脚上的链子,便转身下楼找抹布一类的清扫工具。
“我是哪根筋不对,来找她聊天呢?”她不满地嘀咕着,继而捶捶脑袋,“人啊,就是容易犯糊涂!”
宋含章安静地等人来清扫,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林楼主笨手笨脚地忙来忙去,倒十分有趣。
“林楼主原先没做过活么?”
“没有!”林岁安没好气地回答道,宋含章就奇怪了:“我看林楼主在人间生活挺久了,不会几百年都过得这么滋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是啊!”林岁安费力地拧干手里的抹布,拂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头两世是过不好,特别苦,我过不下去,就跳井自杀了。那地府几个官吏还作弄我,又让我吃苦,我就继续去死,闹得他们都烦了,就不敢了。”
林岁安说着,满是得意:“你看,我现在还不会变老,死了还是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好?”
她又擦了一把汗,却不知为何,无数的心酸涌出来,死亡真是件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在无尽的绝望中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的灵魂被迫离开肉体,再眼睁睁地看着那具肉身被风干,逐渐腐烂,化为尘土。黑白鬼使永远都迟到,不肯来接她,尹阙再有权势,也要给东皇陛下一个面子,她该受的,总归要受着,这是惩罚,怪不得别人。但想想后来,尹阙也费了许多心思吧,林岁安又开心起来。
“林楼主这模样,倒很贤惠。”宋含章说着,没有揶揄的意思,林岁安笑了:“过奖了。”
两人默契地噤了声,林岁安把剩下的生牛肉裹好,放在宋含章脚边,道:“你饿了就吃。”
“也好。”
林岁安又将抹布放到她另一只脚边:“吃完记得擦嘴。”
“能换个干净点的吗?”
“等我下次来。”
“哦。”
林岁安淡然一笑:“我走了。”
“慢走。”
林岁安点点头,便退了出去,缓缓关上门,宋含章的脸便连同屋内昏黄的烛光一同消失在了视线中。
“唉——”她长叹,伸了个懒腰,“回去睡咯!”
希望今天不会做梦,林岁安在心里默念,她的流光,她的年少,她所挂念的所有人,都不要再梦见了,不要让她醒来失望,或者在梦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