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申江北岸绿意盎然,大地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周家大院北边承租给菜农的土地一畦一畦的整理的条块分明,青菜、卷心菜、韭菜,绿油油、鲜嫩嫩整齐的覆盖在平整的土地上,路埂上嫩绿丛中的几株早开的迎春小黄花开得格外耀眼夺目,数点金黄的色彩踩着春天的脚步拉开了新的序幕。
绕着菜地、通往大木桥的小河被截断成了一段一段的死水塘,鲜嫩的苇草一丛丛的穿出了水面,活跃的小鱼在水面上追打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在欢庆鬼子投降的时候,周家大院已经不再是周姓人家的大院了,成了“百家姓”的大杂院了,多年来由开埠而前来淘金的人员和由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民众以及由逃难而求生存的农民,已经挤满了牌坊这一片地区,尤其抗战胜利,从后方涌出来的大批工人更增添了这片地区的拥挤。
然而北边的大片土地还在周姓的唯一继承人周重文的手上。
周重文站在屋角的水塘边上抱着才和,望着祖上留下的土地和被战争破坏的院落,出神的伫立在阳光下,深深的出了一口重气。抗战胜利了,四合院的周家大院还能恢复往日的气势吗?还有能力把祖上的黄花梨木的家具和桌案上古色古香的文房四宝的摆件都找回来吗?还能像父亲那样耕读守家吗?尤其是两个孩子跑出封锁线以后怎么至今没有一点消息呢?周重文忧心忡忡。
白娘子静静的站在周重文的身后,她知道丈夫又在触景思旧了。一个曾有过牌坊的周姓的大家族散落了,只有“牌坊”这个地名说明它曾经辉煌的存在过,她知道重文是他父亲精心培养出来的严守传统旧规的孝子,她更能体会到周重文心中汹涌澎湃的志向和家道败落的无可奈何。
白娘子不愿打断重文思想的远游,只是默默无声的分享着丈夫的悲戚。
周重文把孩子递给了白娘子,心有所失的说了一句:“才和还是很瘦。”
白娘子知道丈夫的担心,才艮和才钧没有消息,眼下这孩子真的很瘦小,白娘子心里无比的焦急。
“人与人相比,真的不知难处。家父在世时总是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现在深有体会,命运不是自己安排的,是时势造运,父辈们真不容易。今后不管生活的怎么样,书要读。不管是读过书的人还是没读过书的人,人心都应该象蓝天那样睛空万里,象大海那样宽厚博大。我们周家书香礼仪关在大院子里面,其实这不算大学问,社会大环境才是真正的学问。我父亲虽然没有欺诈过周围百姓和邻居,然而院墙没有了,周边的环境就像一口大染缸,红的、黑的、白的、黄的,搅合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色彩,你改变不了它,它却能染你个五花六色,所以要读圣贤的书,读书就是净化人的心灵。”
“心灵净化了,人性的劣根就泯灭了。知道人性的劣根是什么吗?简单地说,就像周边住户的土地蚕食,从我父亲在世开始,周边的住户从一块砖、一个鸡窝、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厨房,用几十年甚至几代人的时间演化过来的现状,谁也没办法阻止,父亲和我,可以说是两代人的时间,这里的居住户的房子下面以前都是周家的土地,现在谁还能说得清楚呢?就像周家的牌坊一样,谁也说不清楚了!”
周重文漫不经心对白娘子说起了莫名的感叹,白娘子也不知道是理解还是不理解的听着重文的心事。
“我年龄大你许多,你给我生了儿子,给我周家的生命带来了希望。将来的周家全指望孩子快快长大,学好文化,无论土地还是房产需要有人经营,这个家不是败在我的手上,是天时地不利啊!要教孩子与人为善、真诚相处,因为他将来很可能就是一个人,才艮和才钧可能回不来了,势单力薄的才和,不能失去人和,不管人家是什么色彩,自己待人真诚,才会有贵人相助,才会一帆风顺。是人都有烦恼和脆弱的时候,但愿我家才和能一帆风顺,恢复周姓大家族的荣光。”
白娘子能理解周重文心里的天时地利与人和,战争他无力阻止,土地变迁他也无力改变,两个孩子他也无法寻找,周重文对未来的才和寄托着无限的希望。这希望是周家的传承延续,是传统文化的种子,是周家大院辉煌的归来,然而周才和体弱瘦小。
周重文的一番感叹白娘子虽然不多话,其心里是十分同情重文的。耕读之家,生活富裕的周家天灾人祸的几个来回不能不叫周重文唏嘘感叹。中年丧妻,老年“丢”子,岌岌可危的家还摊上了一场战争,连脚下的土地也在一寸一寸的丢失,好不容易在“知天命之年”添了个儿子,而周才和体弱多病,长得比正常的孩子瘦小。白娘子无可奈何,除了烧香求助菩萨保佑之外,整天一步不离的精心守护这根独苗苗的“小柴伙”。
在这“大院”的住户里面,天灾人祸的几个来回,居住的人员已经相当混杂了,不仅有老实巴交出来混饭吃的乡下人,也滋生着地痞、流氓和下三赖。有的和周家败落的子孙相勾结,还有的曾在日本人开办的工厂里当过工头和“那摩温”。
当日本人走了,国民政府当家了,一时找不到饭吃的时候,所有的民众都去参加游行和政府叫板了,经过失业工人的请愿大游行之后,生活有了暂时安定的迹象。
这时侯的小镇从清朝对外通商以来,小镇周围已经是工厂林立了。中间虽然经历了一场战争,但大片的农田还是演变成城市了,小镇周围早已寻找不到原来小镇的旧貌了,围着原来的牌坊,除了日本人丢下的几排房子和一座戏园子和一条马路。唯有北面还是尚未被蚕食掉的周家赖以生存的农田。
当局势稳定的时候,跑回日本去的商人又绕道香港再次出现在周家大院了。
铃木是战后稍有稳定后第一时间赶来上海的。
铃木仍旧点头哈腰的喊着“老朋友”。胡秀菊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恭顺“铃木少佐”了。她纤细的手指间夹着香烟,尖着嘴一口进气,圆着嘴一口轻吐,龙蛇袅娜的烟雾和说话的气氛一样凝固在半空。
屋子里静的出奇。当过“游行主任”的朱宝姗翘着二郎腿斜着眼等待铃木发话。
铃木感到气氛的沉重,没有往日众星拱月般以他为中心了,当初张牙舞爪的占领者现在是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了。铃木额头开始冒汗了。
“老朋友,我回国之前委托你保管的那个箱子我想取走行吗?”铃木紧张试探的话语失去了箱子主人的身份。
敢为日本人藏钱,也敢为失业工人造反,更敢提着脑袋走在游行队伍前面的领头人,朱宝姗已经不是昨天的朱宝姗了。
“想取走?”朱宝姗把一个“想”字音托出长音的语调反问了一声。
“哎、哎,老朋友,我想取走。”
“箱子和那条大狼狗都在警署陆局长那儿扣着呢!”朱宝姗冷冷的撂出一句。
“警署?”铃木几乎像挨了一枪的动物一样抽搐了一下,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往日当狗看的朱宝姗会给他这么一枪,而且击中了他的要害。
“警署陆局长真在找你呢,箱子里面有你穿军服佩军刀的照片。”朱宝姗又往铃木的死穴里补了一枪。
铃木大汗淋漓,两眼露出了绝望的凶光。
朱宝姗不等铃木反扑,放下腿起身说:“我俩一起到警署走一趟,去取箱子。”
铃木立即收敛其凶光的眼神,挤出极不自然的笑容说:“老朋友,我看警署就不用去了,你看你能给我多少就是多少,我们不伤和气好吗?”
想取回逃跑时转移财产的铃木,不敢声张,更不敢向国民政府申诉暗自转移的财产。伴着侵略而掠夺的财产,随着战败而被“吞没”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只是转移的财产让下属给“闷”了有点懊恼难受,尤其是当初像狗一样的朱宝姗。
没达到目的,又怕“自投罗网”的铃木终于看到朱宝姗的江湖嘴脸了,他后悔无穷,恨不得当场就把这两个狗男女杀了,然而他更想保命,无奈之下,只好灰溜溜的提着朱宝姗赏赐的“残羹剩饭”的小布袋子走了。
水不动,鱼不跳 。一场外人体察不到的暗中较量,日本人灰溜溜的走了。
是大山倒下来都不会有感觉的深渊,是巨轮沉下去也不见冒个水泡的海洋,日本人无论是生命还是金钱,都消失在错综复杂的里弄街巷里,户户相通的滚地龙一般的棚户区依旧安静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胡秀菊妖媚的缠着朱宝姗,摸着朱宝姗的脸撒娇的说:“哟!宝姗混上道啦!能摆上世面了。”一面说着一面把半个屁股坐在了宝姗的大腿上。
“小日本,给他一点就不错了。你以为他的黄金全放在我这儿?狡兔三窟!他当初找你,你还不知道算老几呢?他藏得地方多唻,他发战争财,我他妈的发他日本人的财,睡日本的娘们,这也叫打鬼子抗日,你懂吗?”
胡秀菊顾不上是不是抗日,只是嗲声的说:“这钱够我们用一阵子了吧?”
朱宝姗忽然有点后悔了:“他妈的,还是给铃木多了一点,他肯定去其他人家要钱去了,包括那个烧水的王老头,一定也有钱藏在那。”
胡秀菊不解的说:“你还想去追?”
“不了,江湖上的事不能做绝。铃木每家都去取半点,加起来也不会少,铃木也饿不死了,说不定还有怕事的会把钱全数还给他的,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也准备收不全的,总比全部被接收大员没收的强多了。”
胡秀菊水蛇般的绕着朱宝姗,朱宝姗得意的说:“臭娘们,你不是会说日本话吗?你不是嫌我穷吗?会说两句‘哈伊’就了不起啦?我父亲还会说‘哈罗’呢,这日本人帮不了你,老实告诉你,我还有一笔钱呢!”
朱宝姗一时高兴说漏了嘴。
胡秀菊杏眼圆睁,使出浑身的妖媚追问宝姗“还有什么钱”?
“老子搞工运不是司令吗?搞工运也是需要花银子的地方,没钱的事谁跟你搅合?有奶是娘,有钱才是老子呢!”
朱宝姗高兴的发狂。铃木走了,手边的钱从此以后可以放心的姓“朱宝姗”了,没有后顾之忧了。
坐在大腿上恨不得钻进宝姗肚子里去的胡秀菊身体在颤抖,心在狂跳,她觉得宝姗太有本事了。她用双手拽着宝姗的脖子,用力的往自己的身上拉,宝姗把她一推说:“去!给老子搞点长劲的东西吃,看我今晚上怎么弄死你。”
一场工运结束了,朱宝姗成了社会名人,为了扩大国民政府接受上海、稳定上海的社会影响,国民政府大肆收买人心,当初工运的“社会名人”朱宝姗和江天臣也由社会保障局赵副局长的亲自推荐,送到各有关企业上班任职。
朱宝姗十分荣幸的坐在了华东丝绸厂人事科的座椅上。
朱老三还是挑着收破烂的挑子走在大街小巷里,到处收破烂。
周重文拦住朱老三说:“儿子有出息了,你还不享享福?”
“靠不住、靠不住,这小子是一时走运,花天花地,整天在舞厅里混,还是我自己养活我自己保险。”朱老三摇着头不相信朱宝姗“有出息”的话语。
周重文还是祝贺的说:“在我们这个大院里算是个人才了,社会上都扬过名的,现在的工作岗位比我们大院里那个都强,应该是好事。”
朱老三嘴上贬低朱宝姗,心里还是乐意的,祖坟冒青烟了,毕竟是世代农民之家,如今自己的儿子坐进办公室了,科员总比工人强,他嘴角挂笑的说:“他妈‘菜包子’高兴就行,我无所谓。”
“听说工资很高?”
“一个月发两次,是普通工人的”朱老三神秘的伸出五个摊开的手指往天上举了一举。
“不错不错,比我这几亩薄田强多了。”
“江天臣也拿不少,他两个一样多。”
“当初游行挺担心的,怕被抓起来坐牢,现在看来政府还是蛮照顾的。”
“是的,政府把这几个领头造反的人员安排好,影响了一大片。”
“你去忙,我不耽误你了,我去石狮子看看江永林去。”
周重文说完就和朱老三背道而驰的分手到街头石狮子去了。
石狮子的路边,江永林和潘桂香整天就围着烤炉卖山芋。
潘桂香一双大大的眼睛被黑黑的眼圈紧紧的围着,蓬乱的头发失去了光泽。常年吸着烤碳的气息总有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你今天来迟了?”潘桂香对今天来迟的重文说。
“出来时拦着朱老三说话站了一会,所以来迟了一点。”
周重文每天都要来石狮子棋摊上看人家下象棋,有时自己也坐上位子和人对弈,今天来迟了,摊子上人挤满了,干脆就在江永林这边坐了下来。
“天臣上班,媳妇在家做什么?”
“她不做事。”
“帮着烧烧饭?”
“她不烧饭。”
潘桂香谈谈的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出门不用上班,在家不用下厨房。”脸上的面色明显的不愉快。
周重文关心的问了两句,得到两个“不”字,还听出来潘桂香说话的怨气。
周重文朝潘桂香脸上看了一眼,也不多问了。周重文知道当初的一场“还债”事件里面有一份江天臣代表全家人签约的“保证书”,潘桂香虽不敢让媳妇做事,但心里对这个“保证书”十分不满意,碍着周重文的面子,不便多说罢了。
周重文一边开导一边做和事佬说:“哎,慢慢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世世代代轮流着念,等孙辈们大了,这些事都烟消云散了。”
周重文不想尴尬,转个话对江永林说:“前几天你大女儿贞贞回来了?”
低着头围着烤炉转的江永林高兴地抬起头抢着说:“嗯!带着外孙女一起回来过了,小孙女真讨人喜。”
潘桂香也不让“保证书”的不愉快冲淡了场面,转换成笑的面色说:“做外公外婆了,老江高兴的秃顶都冒出亮光了,又是洗又是烧,做的肉圆子都比这山芋大。”
江永林咧着嘴笑着说:“见到第三代要花钱,花钱就是发财,发财就要升官了,所以见到第三代就离官财(棺材)不远了。”
周重文笑着说:“早着呢,姑娘带回来的是外孙女,还没有抱孙子呢,儿子条件好,你晚年有福享啊!”
江永林高兴的想起报恩寺和尚曾经说过他晚年享儿福的话语。
“福享?不一定,儿子做不了主。”潘桂香却低沉着脸色叹气的说,并且心里像梗着一种似乎有话没有说出来的感觉。
周重文心里清楚,婆媳之间总比母女之间的缝隙大,更何况当初杨贵英是带着上门讨要“60年吃饭钱”的媳妇,是梗在潘桂香心里的一块疙瘩。
烧水的老王头和老婆一起去了香港。这消息还是胡秀菊告诉朱宝姗的,至于为什么去香港和怎么有条件去香港的就不一而知了。
胡秀菊说:“老王头老实,他老婆叫小厨子,会搞几只扬州酱小菜,所以我们都叫她小厨子。恐怕去香港做酱小菜的生意去了。”
朱宝姗心里有数的说:“就我爸收个破烂还的有副挑子,去香港没本钱做什么生意?这老王头还真把我的本事学去了。”
胡秀菊聪敏的反应过来了:“你是说他也扣了日本人的钱?”
“八九不离十!”朱宝姗手摸着胡根扎手的下巴来了一个“基本肯定”。
朱宝姗又话锋一转说:“你可发现过年时江天臣穿过一件带貂皮领子的皮大衣?这小子绝对聪敏,没饭吃的时候还新添了一件带貂皮领子的皮大衣,你可知道那衣服多贵?他那个杨贵英的干妈是日本人,走了之后就没有发现来过,那个女人比你深沉的多,江天臣都不是她对手。”
朱宝姗说胡秀菊没有杨贵英沉稳,杨贵英气恼的说:“谁像我那么傻?由你铺着盖着,藏着的钱还都被你偷走了。”
朱宝姗听着胡秀菊抱怨的话尽管有点得意,但认识铃木毕竟还是胡秀菊的功劳。
“哎,欺负谁我也不会欺负你呀!放心吧我的太太!”
宝姗说完搂着胡秀菊凑着嘴边在胡秀菊脸上亲吻了一下后说:“我们趁现在手上有点钱,趁现在政府有点乱的机会,得想办法自己去弄块地来,自己盖房,有了自己的房子,才算是有了站脚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啊哟,我的肉宝姗,你长大了!知道顾家置业了”听说宝姗自己打算盖房,一哄就能服软的胡秀菊高兴的都想飞起来了,她紧着说:“在什么地方买地?我们盖一间光宗耀祖的大房子。”
“地,想叫我父亲找周家商量,大房子,到时候你不要心疼钱就行了。”
女人不管贫富,都想有套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当朱宝姗说自己准备盖房,胡秀菊不仅是容易哄骗的女人,而且还是全力赞成和支持丈夫的妻子。
是朱老三找周重文商量想找块地盖个简易住房的。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挑了一辈子收破烂挑子的朱老三还是和乡村的农民一样,喜欢秋天的凉爽,喜欢秋天的蓝天白云,喜欢秋天的丰收。
白云朵朵的天空,一片湛蓝,宛如扬帆起航的轻舟,慢悠悠的漂浮着。秋风一吹落叶飘零,像一只只黄灿灿的蝴蝶在空中飞舞,轻逸的落地,又随着微风在坑洼地里聚成一小窝一小窝的叶片。
周重文听完朱老三的陈诉,一边给朱老三的茶碗里续水,一边恭维说:“老三,好事啊!收了这么多年的破烂,想自己盖房可喜可贺呀。”
“我哪里盖得起房,是宝姗拿钱,女婿帮忙,我再凑点,一起出力盖。”
“宝姗能带十万工人游行,是该有一栋自己的房子了。你想在那块地上盖房呢?”
“好地我受不起,你要说行我就在屋后的小河边那块空地上盖个一小间怎么样?”
周重文知道,在屋后和小河中间有一块闲置无用的成“品”字形的空地。
“老三哪,你真为我作想,那地方只有二十来个平方,够用吗?”
“够用,我看过,盖个上下两层的小高脚屋足够,凸出来的一小点我就连个小厨房。地方大我盖不起。”
多年相处的老友、老邻居,说的又那么诚恳。经历过人生动荡的周重文深有当家不易的感受,他几乎没加思索便支持朱老三说:“行,你看中就行,回头我给你立个字据,至于租金每年就收你五十斤大米吧,你看行吗?”
一年五十斤大米的租金,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朱老三感恩不尽,他深深的知道这是周重文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周重文也知道朱老三选中那块地的心思,无非就是想要便宜,于是关照一句:“你我共过患难,有人要问租金多少,你就说是一年二百斤大米。”然后又追问:“你打算什么时间动手盖?”
朱老三迫不及待的说:“我想明年春天盖房。”
“年前盖不行吗?盖好了真好喜气洋洋过新年。”
“春天盖,春天是旺发的季节。”
“好!都一样,住新房我来送匾祝贺!”
朱老三激动地感谢重文,周重文语重心长的说:“我们是患过难的老人啦!今后的发展全由他们青年人当家做主啦!将来宝姗有出息还指望关照关照我家小才和呢!”
朱老三从心底里是感谢周家的,从苏北二沟的乡下来到城里,首先是周家大院的周老太爷留下了他,战争逃难回来后还是周家大院的周重文留下了他,战后收破烂的第一天周重文给了他一个十多斤重的茶碾子祝贺“开业”,然而今天被毁于战火的周家大院的周重文在自己的祖业上又给了他一块立脚盖房子的地盘。
这年秋高气爽的天气是朱老三一生难忘的季节,是朱老三在牌坊的周家大院里拼搏了一生收获最大的季节,这天是朱老三从乡下出来历经磨难、吃尽辛苦、和周重文结下患难和友谊,历经三十年最心情愉快的一天。
乡下的农民要有自己的土地,城里的居民要有自己的住房,朱老三能在城里盖上自己的住房是他一生的追求,如今这个梦想就要成真了。
树欲静风不止,子欲孝母不在。
朱宝姗拿出了一点钱,朱老三出面,蔡宝芝倾其所有的积蓄,一栋崭新的高脚房在周家的小河滩地上竖起来了,象征着朱老三人生成功的门牌楼子盖好了。在上海滩摸爬滚打了大半生的朱老三终于“里子、面子”都撑起来了。
春天随着落花走了,忙了一个春天的蔡宝芝住进了一生梦寐以求的新房。紧挨河边的砖木结构的高脚房迎来了夏天的第一阵热浪。
马路上梧桐树的叶子在阳光底下纹丝不动的闪放着一层绿光,河边小二楼的四周挂着一层似雾非雾的白气,湿热的雾气从屋后的小河里升腾起来,这层绿光和白气叫人觉着心里有一种闷热窒息般的发燥。
睡在二楼的地板上,朱老三淌了一夜的汗水,睡得很不踏实,摇了一夜蒲扇的手臂酸软无力。
“菜包子你热不热?”
“”
“你能睡着?”
“”
“菜包子!睡死啦!”
“”
一连叫了三声,蔡宝芝没有任何反应。
朱老三躺在楼板上用脚踢了一下,蔡宝芝还是没有反应。朱老三感觉有点不对劲,仰起身开灯,往蔡宝芝脸上一瞧,朱老三失魂的大叫了起来
脸色乌紫的蔡宝芝歪着嘴死了,一声没吭睡觉睡死了。
朱老三悲情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那些已经干枯和灰白的头发。朱老三不断的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擦拭着自己的眼角,擦拭着那一把把纵横的老泪,痛苦的干嚎。
喊声惊动了周重文,惊动了江永林,惊动了睡梦中的周围邻居。
楼下地板上停放着蔡宝芝僵硬的尸体,人们惊魂不定的叹息这突然发生的悲剧,所有的人都来了,唯独不见蔡宝芝的宝贝儿子朱宝姗的身影,连老婆胡秀菊也不知道朱宝姗这几天睡在哪里。
胡秀菊以为宝姗在他妈家,朱老三以为宝姗在自己家里。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回家看望父母的朱宝姗在哪里呢?全家人找朱宝珊找得团团转。
朱老三问前来吊唁的江天臣:“你可知道宝姗在哪里?厂里说朱宝珊在家盖房子累坏了腰,说请假了,根本没有上班。”
江天臣闪烁其辞的说:“我这几天没和他联系,我也没看到他。”
真在人们焦急万分不知去何处寻找朱宝姗的时候,没办法隐瞒的江天臣以“死人为大”,不得已而悄悄的在胡秀菊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去牌坊东面老虎灶隔壁看看,门口地上有两块垫脚的大青砖,开门就是楼梯,在小二楼,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千万别闹出事,那女的可是怀有四个月的孕妇。”
胡秀菊脸色大变,不顾穿着的一身孝服,鬼慌鬼忙的像阴间逃出来的野鬼一样向牌坊东面的老虎灶冲去。
老虎灶边上的小二楼,朱宝姗搂着厂里最美得大美人真在销魂。
人事科招工,朱宝姗利用手上的小权帮了顾红英的大忙。顾红英圆脸盘子五官秀气,窈窕身材挺着一对迷人的乳房,说话的声音甜糯悦耳,这声音男人听到都会不可违背的吸引了过去,尤其那双带钩子的凤眼,对着朱宝姗一个扫描,宝姗已魂不附体了。
顾红英是江天臣介绍给朱宝姗的,并且还告诉宝姗她有身孕了的秘密,只要宝姗点头,隐瞒怀孕的秘密,招工就成功了。朱宝姗围着女人的身材转了一圈也没看出平坦的小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标准的曲线和小腹下的那一段迷人的风情部位令朱宝姗神魂颠倒。
交谊舞场上的老手顾红英,一眼便看穿了朱宝姗的心事,她不用给朱宝姗送礼求情,一副勾魂的眼睛早已把朱宝姗西装革履的光鲜外表赤裸的扒光了。
头顶上的风扇拼命的驱赶着空气的闷热,黑暗中两个奶白的肉体缠绵在一起,粉琢玉雕般的女人酮体像出水的芙蓉娇艳欲滴,朱宝姗大汗淋漓,像抹过润滑油的两副躯干从床上滑溜到地板上,又从地板上卡在竹椅上,女人的玉腿在朱宝姗的屁股上摇晃,朱宝姗抽出了女人嗲唧的声音和竹椅承受重量的“吱吱”声。
楼下紧急的、不容犹豫的敲门声,把两个全神贯注的裸体惊吓的如同烧红的铁块一下子被投入到刺骨的冰水里。
没等开门,胡秀菊便像发疯的母狗一般在楼下大门口撕开嗓门嚎叫了起来:“畜生朱宝姗,你妈死了,你去把你妈肏起来吧!把你家祖宗肏起来吧!你个畜生,四个月大的肚子你也敢肏,你不怕肏死人啊?你个畜生,你个畜生”
胡秀菊疯狗一般的把朱宝姗痛骂一顿,连母亲带祖宗八代一起卷进来骂,她一边嚎一边哭,一边哭一边骂畜生,慌得楼上的朱宝姗到处找裤头子。
朱宝姗一头恼怒的从楼上冲了下来,一把拉开大门,扬起的右手在半空中突然停顿了下来。没见过来“捉奸”的胡秀菊是披麻戴孝还带着白麻帽,旁边还有腰里系着白布条的大姐夫张树青,张树青悲情的告诉他:“妈妈死了!”
朱宝姗扬起半空的右手无力的垂了下来,脸上愤怒的肌肉快速的转换成悲哀抖动,从怒火转成了惊讶,从惊讶转成了悲痛,只见他大嘴一歪,“哇”的一声哭嚎了起来。然而此时胡秀菊并不买账他的悲哀,解开麻衣,摔掉孝帽,要冲上楼去揪“狐狸精”,要与“狐狸精”拼个你死我活,要在众人面前捡回自己脸面的尊严,她不顾一切的要冲上楼去。众人七手八脚的拖住了要拼命的胡秀菊。
新盖高脚楼的屋内,朱老三悲愤的低着头而没好气没正眼看的由着朱宝姗来家。
从小受宠惯了的朱宝姗,十三岁还在母亲怀里偎依着,全家没有吃的也不会少宝姗一口粮的母亲,任何时候只要宝贝儿子一声哭叫,总有一个姐姐会倒霉、会挨打、会挨骂的呵护着他的母亲,在宝贝儿子偷情销魂的夜里默默无言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女儿哭、真心实意,儿子哭、惊天动地。
跪在母亲脚下的朱宝姗落下了惊天动地的眼泪,他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生养他的母亲是在他和“野女人”苟合的这个夜晚死去的。
然而无论宝姗有多悲哀,脱掉麻衣的胡秀菊此时偏要穿上节日的彩衣哭闹着要为宝姗庆祝“新婚”的大喜。
从来不把胡秀菊“这个娘们”放在眼里的朱宝姗这一次可威风扫地了,胡秀菊不依不饶的要为宝姗“庆贺新婚”,怒火喷发的诉说:“拿去的钱能盖十套这样的房子,你却盖了屁眼大的一座高脚楼,你半个月不回来,你在外面养女人你说她是你的干女儿,我的妈唻,只比我小一岁的干女儿,你能生的下来吗?我的个妈唻你个畜生”
胡秀菊一口一个“畜生”的在灵堂上打滚撒泼的闹了起来。
自知理亏、狼狈不堪的朱宝姗泪流满面的磕头捣蒜的跪着母亲、转过身来又像鸡啄米一样的跪着胡秀菊,哀求着:“给妈妈走一个太平吧我的亲妈哎我的小妈妈唉求你别闹了妈妈唉”
众人以“悠悠万事,死人为大”的理由劝说胡秀菊息怒,朱宝姗磕头打滚的给众人发誓赌咒“下不为例”,家人们好不容易的又把麻衣披在了胡秀菊的身上。
朱宝珊自知此次良心缺了一块,找来手拉手脚碰脚气味相投的好友江天臣,要为其母亲书写“气贯长虹”的挽联,要把丢失的面子找回来,他要用现场布置的非常哀伤的气氛收回自己丢失的国人的“忠孝”之道。
江天臣摆出一副比死自己的亲人还难受的哭丧的嘴脸,他准备了一支特大号的毛笔,把一满瓶的墨汁倒入洗脸盆里,让毛笔蘸满墨汁,理顺了笔尖,在大白纸上挥毫写下一副上下挽联:
上联“慈母驾鹤九重天,天地泣,从此相隔难报恩”,
下联“生离帐恨几时了,一把泪,伤心扶柩要娘回”。
朱宝姗特意从下海庙请来一帮送葬的乐手,为母亲吹吹打打的办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奏哀乐,扎纸船,念超度,烧纸房
场面凄凄哀哀尽显孝心,只是那个被压在身体底下尽情销魂的女人始终没肯路面。
白纸黑字,朱宝姗把巨幅挽联像造牌坊一样从屋檐的两边垂挂到房子的墙根脚,用孝子的白绫搭满了整个高脚门楼。
挽联营造了悲哀的气氛,有人说朱宝姗一片孝心可对天,有大幅挽联为证。也有人说朱宝姗睡了婊子还树了个特大号的“牌坊”。更有老人说:“将来我死了,儿子能这样为我送行我就死而瞑目了”。唯有胡秀菊认定朱宝姗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这辈子嫁给朱宝姗是瞎了眼珠子了”。
周家大院目睹了朱宝姗的洋相,牌坊里弄的街坊们流传着朱宝姗的笑话。
事情总算闹腾完了。
冷静下来的朱宝姗虽然挽回了一点点面子,但是现场上去世的母亲入棺时穿着一双露着大脚趾的布鞋,还是令朱宝姗心中有愧的,当时为了摆脱被胡秀菊现场捉奸的狼狈,没敢拿胡秀菊过问,现在事情办完了,他必需拿母亲临死没穿一双好鞋来责问做媳妇的胡秀菊,他更想知道是谁把他金屋藏娇的地点告诉了胡秀菊?
朱宝姗还是有点心虚的问胡秀菊:“妈妈死了,怎么脚上连一双鞋都没有?”
气没消完的胡秀菊回嘴说:“你在外玩女人还顾得上你妈?你在人间欠我的情,叫你妈到阴间赤脚讨饭还我的债去。”
朱宝姗被胡秀菊呛的火往脑门上窜而又不敢发作,他忍着火气装笑脸皮的问:“谁告诉你我在老虎灶楼上的?”
“找你的臭鞋拔子去。”
鞋拔子离不开鞋刷子。朱宝姗心中有数了,在问话胡秀菊之前自己已经在肚子里排查过好几天了,查来查去只有江天臣知道他和顾红英偷情的住所,他只不过需要的就是胡秀菊的进一步“证明”而已。
朱宝姗心中暗之生恨:“这小子自己在外面还偷养着一个家,却害我出这么大的洋相,给胡秀菊逮了个把柄,这婆娘不依不饶叫我赌咒发誓写保证,这老娘也死的太巧太不是时候了”
其实江天臣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叫朱宝姗帮忙“照顾”一下顾红英,这小子照顾出什么“干女儿”来了,而且还睡到一起去了,江天臣心里早已是醋意大发。
不过江天臣并不完全想为了一个女人和朱宝姗不快活,实在是死了亲娘老子的头等大事,是急死人的抢“孝帽子”的时间里不容耽搁的被良心“逼供出来”的。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两个一起在“夜香楼”学徒的师兄弟,在女人身上结缘,也在女人身上留下了“心里不快活”的互相说不清楚的猜忌。
周重文没有嘲笑朱宝姗,他告诉白娘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初找工作时,还是毛孩子的朱宝姗和江天臣去‘夜香楼’烧开水,那地方是人鬼颠倒的地方,尤其是万恶之首:淫性。从皇帝到平民,谁也跨越不过去的鸿沟。”
白娘子嘲笑说:“什么干女儿?上海滩上有几个干女儿和干老子是干净的?何况两人年龄都快差不多了。”
“明眼人都知道,是一种掩盖,也是一块虚伪的牌坊。”
夏天的雨,时而一阵瓢泼,时而一阵淅沥,宛如多情女子的眼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戛然停止了。
江永林和潘桂香在烤炉边上支撑着一顶油布大伞,既遮阳光也遮雨,潘桂香明显的比以前憔悴多了,没有光泽的头发黑白杂枯。
“永林,宝姗妈妈走得太突然了。”
“累得,盖房累得,从去年秋后和朱老三两个天天在外拾旧砖,没看她休息过。”
“不会是房基不好吧?”信佛的潘桂香怕有鬼怪的事。
“不会,那地方没死过人。”
“那她怎么会睡觉睡死了呢?小天佑埋的离他家不远,不会是倒霉吧?”
“还隔着七八米远,不搭界的,她是累得,还是累得。”江永林坚持蔡宝芝是累死的。
“丧事被朱宝姗媳妇搞得一塌糊涂,朱老三一个也管不了,挺可怜的。”
“那媳妇也厉害,不依不饶的,不过也太巧了,太缺德了,偏偏那晚夜朱宝姗睡在外面野女人的床上。”
“是天臣告诉胡秀菊的。天臣是怎么知道的呢?”潘桂香提出了疑问。
“哎,天臣怎么会知道的?这两个鞋拔子鞋刷子是一瓢货。”
江永林也十分怀疑江天臣怎么会知道朱宝姗偷情的窝点的?
雨后的空气闷热,潘桂香觉得有点透不出气来。
“我也老觉得气闷,心口好像被石头压着一样,说不定哪天和蔡宝芝一样突然走了。”
“别乱说,不会的。”江永林笑笑说:“我们还没有盖房子呢。”
“我们能盖得上房子吗?这媳妇六十年你也别指望她会上班挣钱。我这心里透不出的就是这一口气。天臣说也想为我们盖房,他能做得了主吗?”
江永林知道潘桂香心里憋气,不满意这个“债”,总认为“婆媳是天敌”,所以他只能在中间找好话说。
“当年贞贞出嫁的时候我们两个就想有自己的房子了,谁知道逃个难,空吃净光了,现在没钱没地,我们自己拿什么盖房子呢?不过你看朱老三好像也没花多少钱?人家不是盖起来了吗?”江永林有点叹息也有点羡慕的说。
“我们俩省吃俭用的做小生意,现在多了没有,手上也算有一点点积蓄,天臣讲他手上也有点钱,我们也去找找重文找块便宜的地盖上自己的房子行吗?趁国民政府快完蛋的机会先盖间草房?”
被江永林说出当年羡慕女婿有房子的心事,潘桂香又有了自己想盖房的想法,尤其是想趁国民政府摇摇欲坠管不过来的好机会。
“我们不回乡下了?”江永林记挂着大蒋庄。
“人家都往外跑,我们还老想着回老家干嘛呢?老家一个亲人都没有,死了以后能把棺材送回乡下就不错了。”
已开始步入老年的江永林还是记挂自己出生的那块土地:“落叶归根不一定要等死了送回去,听说北边解放军过来了,以前的有钱人吃不开了,据说乡下有不少地主怕戴地主的帽子,都把土地卖掉了,而且现在还卖的不贵。”
潘桂香坚持自己的意见说:“别说乡下的地主卖地,就城里的周重文也比过去不一样了,想找他租地盖房的人一般他都答应,土地卖不上价钱了,奇怪,地主们好像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卖不掉的都想把土地租出去,你还是先找重文租块地看看吧!”
心里有所动摇的江永林不但听从了潘桂香主张,而且还想和朱老三比一比房屋的气派,他对潘桂香说:“造房子就是给自己造门楼子、造牌坊,咱们最起码造个能比朱老三强一点的高脚楼,混了一辈子哪能输给他呢?哪怕高出一块砖也比他朱老三正规气派,要显示我们这一辈子的成功,要让子孙后代扬眉吐气,要像周家牌坊一样几百年都在。”
又是一年的春天。刚过完春节,江永林就开始在周家大院的北面菜地里紧挨着已有的住房盖起了自己的小二楼。
解放战争的炮声已经在长江南岸打响,眼看就要倒塌的国民政府真在土崩瓦解之时,对民间百姓的生活无暇顾及。尚在施工中的江永林的小二楼既赶上了国民政府最倒霉的时间,也赶上了旧政府人员瓦解时最后一次搜刮民脂民膏的机会,原本想趁无政府管理的机会盖房的江永林受够了国民政府瓦解时的劫难。
江永林和潘桂香整天满口水泡、心急如焚的守着工地。周边也有几户人家趁着远处隐隐传来的“隆隆”炮声在抓紧盖房。警署的“黑狗子”仗着政府顾不上的机会,不时地有人来这一片工地寻找麻烦,抢着时间发国民政府的最后一笔“横财”。
“这是谁家在盖房啊?”警署的“黑狗子”一本正经的踩着墙头说话。
潘桂香赶紧凑上前去递上早已准备好的“茶水钱”硬塞进“黑狗”的口袋里。
“国乱当头,你们还有钱盖房?”说完抬起一脚,踢倒了半边墙头。潘桂香赶紧又塞进一份“茶水钱”。
走完了这个“老总”,又来了那个“老总”,潘桂香不断地准备着香烟钱打点着“黑狗子”。江永林和女婿黄昌富不断的和瓦工们催赶着工期,只有早早的完工,才能少受这帮“黑狗子”的敲诈。
潘桂香难受的对江永林说:“什么世道?警署的黑狗子简直比土匪还厉害。怎么赶上这么一个节骨眼上盖房呢?原想少麻烦,谁知更受气,每天打点这些老总的钱都快赶上造房子的钱啦!”
江永林看着老伴流下伤心的眼泪心情焦急的说:“谁知道说打仗就打到家门口了呢?这些王八蛋趁乱敲我们老百姓的‘竹杠’呢,敲不长了,仗打到他们头上来了,把他们统统打死才快活人心。”
周重文劝江永林:“共产党的军队已经打到上海郊外了,真不行暂时就不盖了,等国民党跑了再盖,否则这些‘黑狗子’天天都来,现在是无人管的时期,无法无天的时机,这帮‘黑狗子’是在发临死前的最后一笔财。”
江永林望着已经快要接近完工的新房,舍不得停下来,自己一辈子的奋斗、一辈子的梦寐以求,不就是想要一个家吗?再说,盖新房迎解放,也是一个穷人翻身的好兆头,只是没想到“黑狗子”天天来捣蛋敲诈,江永林心中难舍的说:“装上门窗刷上油漆就草草完工算了,这房子都快要了我们两口子的老命喽!”
偏偏就在江永林急的寝食不安的这个夜晚,从前线退下来的一个排的国民党士兵一声招呼都没打的强行住进了江永林未完工的新房。
枪声频频,炮声隆隆,江永林和潘桂香望着新房里拖着枪挎着手榴弹的“大当兵的”,简直急的没法活了,潘桂香一声气长一声气短的躺在床上准备死去了,江永林日夜不安的坐在周重文的家门口,远望着这个被强行征用住满士兵而自己不敢靠近的新房,一张老皱的脸像浸泡在黄连水里的苦瓜一样苦透苦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