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个男人的家不算家,只能算有个窝,有了女人才算有了家。新娶了夫人的周重文有人烧热饭热菜给他吃了。
女人皮肤白嫩,两条手臂如同白葱一般,不像是日晒雨淋的种田农户家出来的闺女,一双有点畸形的脚,是从小被裹过足而又放弃裹足的脚,是成长中出现过犹豫的脚。婚后的白娘子按周家本地的风俗盘起了发髻,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竖荷叶领长袖,下身是条黑色的一步裙,白色的短袜,黑亮的中跟皮凉鞋,年轻漂亮,看上去非常整洁、端庄,俨然一个周家贵夫人的模样。
白小菊自从嫁给周重文之后,邻里们才知道她父亲是个军人,开战时随部队走了,临走时让她跟不识字的母亲一起回浙江老家,谁知道走在半路上母亲不幸突然死了,只告诉她向南还有二百里地就到家了。
二百里外何处是家?是杭州附近?还是湖州附近?父亲的部队又去向何方?到此时,白小菊完全没有了方向。
白小菊没有勇气在如此兵荒马乱动荡不安的时期一个人向南跑二百里去寻找老家,何况老家具体的位置以及还有什么亲人在老家?她都从小就没有见过,白小菊因此而被日本人封锁周家大院这一片地区的时候,她被困在了周姓人家的大院里。
周重文想到自己母亲在逃难途中的突然死去,他深深的知道,在战争期间,逃难的老人犹如风口的残烛,随时都有突然熄灭的危险,而一旦老人死去,二百里外找亲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般的困难。因而周重文对白小菊怀有同情而又深爱的感情。
邻里们都说白小菊是“苦尽甘来”,还夸赞她命好,虽是相差好多岁的“填房”,但毕竟是手上有房还剩有几亩土地的“读书人”周先生。由于她姓“白”,人也长的白白净净的漂亮,识字而又文静,邻里们老老少少的都干脆而亲热的喊她叫“白娘子”。
破砖烂瓦的地主周重文,早已失去了尊贵的身份。邻里老少们都能叫她“白娘子”是有意糊涂彼此年龄的差距和辈分的尴尬以及战乱摸平贫富贵贱的界线。
有了女人有了家。生活上已显邋遢的周重文又恢复了当年的“先生”风采,鞋帽衣服也恢复整洁光鲜了,脸色也红润好看多了,走路的精气神也足了。
桌子边缘残缺的老八仙大方桌,已被棺材铺的卢木匠修理过了。
桌子上,周重文整理了一遍账本,上面记载着各家各户的租金收入,大伯周士成的房子还剩有五间,堂兄周重远的大院最好,断了椽子的屋顶也由卢木匠找了几个帮手修缮还原了,周重远的九间房都在,算是保存最完好的周家大院了。
周重文边整理边对白娘子叹气的说:“这两户的钱都得给他们留着,不能动,大伯的女儿和堂兄重远的一家都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呀!万一要是谁回来了,我们要对得起他们呢!北边剩下的十来亩地是我们自家的,在这片地上盖房的、种菜的,每年都要交租金给我,我们两人够吃的了。”
坐在旁边的白娘子陪着重文叹息:“上海到南京都是日本人的天下了,这么多日子过去了,重远他们一家总应该有个人写封信回来报一声平安才对呀,怎么一点音信没有呢?但愿菩萨保佑他们平安。”
“大伯家堆碎砖瓦的地方租得租、卖得卖了,钱和帐,还有契约都在,千万不能丢,否则不好交待呀!”周重文拖长着语气叹息着自己的良心账。
“牌坊的地是不是还属于周家?”
“是周家的,但周家的子孙多,世代相传,谁也不敢说是哪一家所管的地了,流散出去了,就连我们家的地都被蚕食不少了,没有界牌的地方说不清了,就像人们都把这一片地方都叫周家牌坊一样,从哪到哪?只有其名,没有其界了,何况战争期间,逃离家园来此地谋生的邻里街坊也很不容易。”
“我们家,我父亲在世时曾说过我们是周敦颐的子孙,家里也曾挂过一副《青莲荷花图》,据说还是祖上传下来的,上面还有历代老祖宗盖的印和写的字,逃难回来后连房子都没有了,房子轰倒了,藏在隔墙里的暗室被人发现了,里面的那幅图也不知道下落了,还有我父亲手上的烟壶、文房四宝、青瓷荷花缸、插瓶、古玩,都没有了。乱世起盗匪,除了土地搬不走,能吃能用能卖钱的都没有了。”
周重文念叨着丢失的家珍宝贝,絮絮叨叨的给白娘子说起了家世。
朱宝姗终于也被他父亲朱老三从“夜香搂”里骂回来了:“十几岁的小公鸡头子,男女之事搞得样样精通,整天学成油头粉脸的样子看人家小姑娘,烧点开水烧成这么一个烧猴子,真他妈的气死老子了。”
骂回来朱宝姗当然也牵连倒霉的女婿张树青,责怪他找来这么一份肮脏的工作,张树青被吓得半个月都不敢上门。
蔡宝芝即责怪朱宝姗“不学好”,也责怪朱老三把儿子“骂糟蹋骂晦气了”,因而不满的说:“当时你都没饭吃的时候,也是你同意让儿子先去挣两个钱的,现在倒好,你骂儿子不学好了?”
朱老三骂儿子的底气还是来之两个女儿去裕丰纱厂上班了。日本人在牌坊一带建造了纺织厂,缺少大批挡纱工,连不够年龄的小女孩也招进了工厂。
儿子回来了,朱老三和蔡宝芝也很快气消恨散不再辱骂朱宝姗了。
多雨的季节,出不了摊子的朱老三有点烦躁。
无聊的朱老三把玩着两个奶白色的、底部有外文字母的茶杯,啧啧着嘴说:“这玩意怎么这么厚的玻璃,看起来像玉一样,怎么造出来的?”他觉得有点奇怪。
蔡宝芝问从哪收来的?朱老三说:“小癞痢还记得吗?好几年没碰到了。现在在发电厂上班,还是个小领班,他从厂房里面偷送给我的。”
蔡宝芝停下手中的针线活问:“就是那个百米多高会冒烟的哪个大家伙的厂?小癞痢挺有本事,能进最高的厂上班?是他偷给你得?”
朱老三感觉自己说漏了嘴,忙改变说:“也不能算偷。我经常走发电厂那条路,反正他给我也没人看到,看到也不吓人,这玩意是他们上班喝水的杯子,我开始以为能卖两个钱,他以为我喜欢,所以就拿了两个给我。”
“那两个最高的烟囱,小癞痢能在那里面当上领班?他能不能给我家宝姗找个电厂的事干干呢?”蔡宝芝急切的想给朱宝姗找一份正规的工作。
“我和他说了,他说等机会再说。”朱老三应付着回答。
朱老三站起身用杯子到了点水,端起来喝了一口,杯口太厚,一张大嘴没顾得上,杯水从嘴角洒漏了出来,淋在了衣襟上。朱老三用手掸了一掸衣襟:“妈的,杯口太厚了,嘴都揽不过来,漏我一身的水。”
见过“洋世面”的朱宝姗骄傲的说:“外国人嘴大,这是喝咖啡的杯子。”
“就你知道,连咖啡你都知道。”朱老三还是没好气的冲了儿子一句,他不能听“咖啡”二字,在朱老三的脑子里“咖啡”的意思是和“夜香搂”连在一起的。
午后的天空,聚起层层阴云,淅淅沥沥的细雨,朦朦胧胧的飘洒起来。已经离家不远的朱老三望着一时半会不会晴的天空,提前收了挑子回家了。
路边的树木、房子被雨烟笼罩了起来。无事可做的朱老三紧跨两步,走进了周重文的家。
“把房租给你。”朱老三开门见山的对重文说。
重文热情的招呼朱老三坐下,提出一把断了小半节嘴子的茶壶泡上一壶茶叶,拿出两个小茶碗为朱老三沏茶:“这壶还是老父亲留下来的,断了一小截壶嘴。”
朱老三看壶一眼说:“这壶我认识,老爷子每天早上坐在院子里就喜欢用这壶喝茶。”接着又说:“还有一杆水烟壶,白铜的。”
“不是白铜,是白银的。”
“噢!白银壶?这能卖两个钱的。”
“没有了。老爷子一辈子就喜欢那把烟壶。”
“搞哪去了?”
“躲战乱回来失踪了。还有家传的那幅画。当时就以为藏在隔墙夹缝里最安全,还有两个大清时期的荷叶型的烤火缸以及好多碗碟,怎么也不会想到房子被轰了,夹墙被人发现了,日常有用的东西全丢了。”重文可惜那些含有文化价值的东西流失了。
“可惜,可惜,要给我还能卖两个钱。”朱老三可惜的是少做了一笔生意。
周重文关切的问朱老三:“现在生意做得怎样?”
“烂棉花、旧书报,值不了几个钱。文物、古董类的不容易收到。除非偷来的东西,能发点小财。”
“偷来的东西你也敢收?”
“我不收我吃什么?我破烂王一个,我怕谁呀?不像你们读书人要面子,吃不完还树牌坊,我一大家子全靠我收破烂,你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收破烂的有牌坊?哈哈哈”
朱老三不忌讳的大笑了起来。
周重文也苦笑了,被战争摧残过的“小地主”不比朱老三强多少,逃难时馊粥都吃过的他自己受过得罪自己知道,他苦笑说:“对对对!先吃饱了再说,民以食为天,讨饭时不能嫌人家给的粥馊了,只有衣食足才能知荣辱。”
说完两人笑得更狠了。
周重文用手点着朱老三鼻子笑着说:“以前你可是个老老实实的种田人!收破烂把你收坏了,商者,利也!”
朱老三强调说:“天下不是我一个人学坏了,你看我儿子在‘夜香楼’里才干了多少天?学的油头粉面的。其实‘夜香楼’里面的女人,哪个又是有钱人家的闺女?不都是穷的没办法才去卖身的吗?我收小偷偷来的宝贝,比我大的骗子又把我收来的宝贝骗走,警署的狗子又把骗子的宝贝没收了,哈哈,穷人就是小鱼小虾,这社会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泥巴,哈哈哈!我们就是吃泥巴的小虾。”
周重文不得不同意朱老三的说法,点着头说:“国破家亡,人们不偷不盗不卖怎么生存呢?整个社会上的穷苦居民过的就是小鱼小虾的日子,男人都十分艰难,何况女人呢?生活没有安定,谈不上仁义礼廉耻。”
干儿子变女婿的张树青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
在朱老三气消完后张树青又来“多事”了,这天他带了几副卤鸭膀爪给老丈人朱老三做下酒小菜,同时帮“小舅老爷”找了一份制铁厂的规规矩矩的工作,同时赶巧,把刚从马鞍山回来的江天臣一起介绍进了华中制铁厂。
张树青帮江天臣介绍工作,朱老三在江永林面前觉得脸上有光,一个“有本事”的女婿,处处都能派上用处,女儿多、毛脚女婿也多的朱老三现在不再喊“寡妇”了。毛脚女婿不断的上门是朱老三最开心的日子,不管那个女婿回来,都会送来一点猪头肉或者两块卤豆腐干子给朱老三做下酒的小菜。
周重文也伸出援手,给江永林增加了一个房间,为江天臣和杨贵英解决了住房问题。
日本人的太阳旗下,牌坊下的平民百姓相扶相帮,有着空前的互助和团结。
嫁人为妻的白娘子也快要生了,周重文百感交集,从来没有像这一次快要做父亲的深切感叹,他说:“当年母亲生我时老父五十了,没想到我也五十出头时再一次体会做父亲了。”周重文从来不提自己的两个儿子周才艮和周才钧跑出去投军的话语,更不提及堂哥周重远和他的两个孩子周才国和周才雄的下落。
朱老三冒冒失失不忌讳的说:“两家有四个孩子,至少会有一个活着的。”
周重文的内心是不无希望的在鼓励自己“至少有一个会回来的,说不准都在。”但凝重的脸上却从没露出过喜庆的神色,他更不希望说出一个都没有消息的丧气的话语,宁可忍者,也不提起。
七月,烈日当空。马路两旁的行道树无精打采的垂拉着叶子,屋后菜地的草丛里,蚱蜢睥睨着躲到土壤庇荫的裂缝里,墙角无处不见的小蚂蚁们也不见了忙碌的踪迹。屋后山墙外断流的小河,一塘死水被太阳炙烤的有点烫手,水岸边杂乱的丛丛芦苇,东倒西歪,偶尔的一阵小风,便发出枯燥微弱的“嚓嚓”声响。
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一个叫“才和”的周家后代来到了这个被铁蹄蹂躏过的世界。
胜利狂欢的日子,铁蹄下牌坊的居民等待了八年。
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周重文仰天一声长啸,从心灵深处冲发出来的释放一切压抑的一声长啸,他站在屋檐下,对着只剩下半边的周家大院,挥舞着手臂,用尽全身的力量高喊:“日本鬼子,投降啦!”说罢,止不住激动的泪水一涌而出,八年的等待,这胜利的一天终于等来了。
胜利了,周家大院沸腾了,牌坊整条街的人们沸腾了,石狮子的所有街坊都沸腾起来了。朱老三抱着江永林跳跃,潘桂香拉着蔡宝芝流泪,无论是认识的邻居还是陌生的路人,人们拥抱、痛哭,庆贺,激动的眼泪哗哗地流。沸腾的大院,沸腾的牌坊,沸腾的街坊,欢呼的声浪把黑夜变成了白昼,马路上灯火齐亮,彩旗乱舞,老百姓欢声雷动,胜利之夜,锣鼓声、喇叭声、汽笛声、口哨声、脸盆声、手掌声、欢呼声、爆竹声只要能敲响的东西都敲出了激动的音响,掀起了震天动地的狂欢,全市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
盼望八年的市民们,终于爆出惊天地、动鬼神的地动山摇般的欢呼声浪。
坐月子时扎的头巾还没有去掉的白娘子,依然还扎着显示女人生男孩的荣耀的头巾,紧紧地抱着快满双月的儿子,激动地喊重文:“这孩子来的真是时候,到处都在沸腾的庆祝胜利和平的时候,太幸福了。”
赶来贺喜的潘桂香突然抱着孩子喜笑轻呼:“啊呦!小金枣尿尿了,尿我一身喜尿呦!”
朱老三拉着小孩藕状的小腿,逗着小孩哈哈大笑说:“小麻雀会飞了,尿尿了,会飞了!”
蔡宝芝也贺喜着说:“小点点有用了,会尿尿了。”
周重文彻底的体会到了自己父亲在五十岁得子的时候,周家门里有他到来的那种幸福。战争没有毁灭周家,周家又有了一个新的生命。
江永林不失时机的抢过重任说:“满双月的酒席我来办。”
朱老三则催着周重文说:“快给这茶壶嘴子起个大总统的名字,喝酒的时候我们好叫个彩头,将来能做大总统。”
周重文满脸喜悦,脸上僵硬的疤痕都泛着红光,他不假思索的说:“这孩子就叫周才和,小名就叫和平、是我们盼了八年的和平。”
盛夏,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庆祝八年抗战胜利的人们,像被压紧了的弹簧一下松开一样,顾不上天气的炎热,到处都是喜庆的场面,满月、定亲、婚嫁的酒宴热火朝天的趁着喜庆的机会一家接着一家的操办。
案板上忙着切肉的厨师江永林这几天忙乎坏了,刚给周重文的儿子办完双满月酒,今天又给朱老三的女儿结婚办喜酒。江永林光脑门上的汗水顺着鼻尖往下淌,搭在肩上的一条破毛巾不停地在脸上、脑门上来回的擦着快要滴下的汗水。
朱老三跑前跑后的给江永林做厨师下手,周重文也忙进忙出的招呼街坊领居,今天是朱老三的三女儿出嫁,朱老三在大院里摆了六张大八仙方桌,宴请众邻居酒宴。胜利后的邻居都喜欢借此机会聚在一起庆贺。
朱老三趿拉着没有后跟的鞋调侃江永林:“江哥!人们都说‘瘦死的厨子也有三百斤’,厨子不胖,谁胖呢?你怎么一点不胖呢?”
江永林笑着说:“我哪是厨子,天天烤山芋,四两肉油全烤干了。”然后反过来调侃朱老三说:“你今天做泰山了,怎么还穿一双没后跟在外收破烂的拖拉鞋?新女婿没有给老泰山送鞋?”
“哈、哈、哈,穷人有穷人的快乐,趿拉着的鞋,走路轻松,习惯了、习惯了,赤脚走天下,哈”
一阵忙乎、一阵快乐,心情的压抑感没有了,人们尽情的享受着胜利的喜悦,享受着民族不灭的喜悦。
火苗在锅底下跳跃,柔和的火苗不停的添着锅底,热腾翻滚的锅里飘溢出馋人的肉香。
有情人终成眷属。三姑娘朱来娣终于和黄胜全结婚了。
按朱老三的本意是不喜欢这个女婿的。黄胜全租住一间九平方米的小房间,朱老三心里太不满意,然而朱来娣自从进过黄胜全的小房间以后就出不来了,她中邪了,死死活活的要嫁给黄胜全,朱老三不准他们来往,但是朱来娣只要两天不见黄胜全来找她便两眼发直变成了“花痴”,不吃饭不上班的躺在床上哼哼。
蔡宝芝气愤的说:“这个没出息的丫头中邪了,花痴了,得相思病了。”
朱老三粗鲁的说:“给那小子玩过了,得相思病了,生女儿就是这点不值钱。”
骂管骂,毕竟还是女儿,平时还吃过不少“毛脚”送来的猪头肉和卤干子,朱老三必需把女儿身上的邪气去掉,否则万一真疯了,黄胜全不要了,这可就不好办了。
朱老三把切菜刀抓在手上吓唬朱来娣,想让她醒悟过来。朱来娣头发蓬松,龇牙咧嘴的望着菜刀傻笑。
朱老三把菜刀在水缸边沿蹭得火花闪闪,一边蹭一边说:“我马上就来杀你,杀死你,杀你浑身是血,我就不信赶不走你身上的狐狸精。”而后自己脸上涂着红一道黑一道的花纹,眼睛瞪着鸡蛋大的白眼球,龇牙咧嘴念念有词的在家里面左手上下挥舞着菜刀,右手抓着桃树枝左右扫地般的跳大神,他要把附在女儿身上的“狐狸精”赶出家门,门口的清水瓦盆上面还漂浮着整张烧成纸灰的黄表纸,然后做着各种妖魔鬼怪的大砍刀的动作,还用刀背在桌面上“啪啪”的敲得震屋响,桃树枝子在地上、墙上刷出了条条痕迹。
朱来娣起先两眼发直的看着父亲。随后她跟在后面望着朱老三煞有其事的、怪模怪样的从床边跳到桌边,再从桌边跳到烧饭的炉子边上,那副张牙舞爪的跳大神的动作奇怪的傻笑了起来。
朱老三折腾的精疲力尽,一点不见效果,“狐狸精”没有离开家门,门口清水瓦盆上漂浮的黄表纸灰没有半点动静,一片也没有被赶出家门的鬼“踩”后而沉入盆底。“咣当”一声,朱老三重重的把菜刀摔在了青砖地面上,气累的一屁股坐在了门墩上,泄气的吼叫:“没指望气了!”
“我都吓出汗来了,她都没吓醒,我就怕你一刀真的砍在她头上。”站在一边的蔡宝芝望着涂着鬼脸的朱老三,心有余悸的说:“算了吧,还是去找黄胜全来吧?”
朱老三没其他本事了,除了累的喘气,只有找黄胜全了。
黄胜全刚进大院还没进门,朱来娣便像鸟儿一样飞到了黄胜全身边,那种牵手,那种亲密,那种贴心关怀的耳鬓厮磨,朱老三看了有气不敢出,无奈的把头直摇。
这门亲事只好答应了,趁着抗战胜利,一起热闹热闹。
不过黄胜全还是给朱老三带来了悄悄的好消息,他趴在朱老三的耳边说上班不久的朱宝姗也恋爱成功了,是他亲自在马路上撞到的,朱宝姗和他厂里的一位单身居住的女工胡秀菊走在一起,两人不但“比翼双飞”的走在一起,而且还和那个女工在大木桥外面找了一间租房居住在一起了。
朱老三一听便知道了,男女都一样,只要一粘在一起,用“刀”也割不开,所以还是不满意的冒出了一句带有半气的话:“这算什么好消息?先睡女人后结婚的消息。”
毕竟朱宝姗是自己的儿子,另外“先睡女人后结婚”还有点秃驴面前骂和尚的嫌疑。朱老三还是带着“过来人”的那种默许的长辈口吻教训黄胜全开脱所有人的口气说:“只要别给子孙造孽,哪个没有青少年不懂事的男女关系呢?”
酒席上,周重文端着酒杯子高兴的扫视大家后转向朱老三问道:“什么时候把宝姗的婚事也办了?”
周重文随口问的一句客套话,朱老三怀疑他是否已经知道朱宝姗和女工在外面租房居住的事了。
“接着办,就这两天办,我们没有远亲,还是大院里的邻居,大家高兴高兴图个热闹就行了。”心里有虚情的朱老三高兴地接着要面子的话说:“门当户对穷结亲,一个在铁厂,一个在纱厂,男人是钢、女人是纱,配上对子了,到时还是请江哥帮个场子。”
不沾酒的江永林经不住朱老三的“规劝”喝高了,脸红脖子粗的吹起烧菜来了:“我那时学厨子,师傅就考我三样,一是看刀功,看切土豆丝,二是看勾芡,看虾仁勾芡,因为虾仁不容易上芡,三是看去膻味,主要是看腰花去除膻味,猪腰子最膻味的,一般人去不掉。不难,就这三招,我出手就过关了。”
朱老三还是劝酒说话:“我们不搞炒菜,就烧几个大菜,然后一起坐下来喝酒多快活,还是和今天一样,几个大菜一烧,一起坐下来划拳捣杠子热闹就行。日本人投降滚蛋了,和我们穷人一点鸡毛菜的关系都没有了,我们还得想办法吃饭过日子,到时候还像今天一样,能烧几个大菜就行了。”
其实刚上班不久的江天臣和朱宝姗心里并不快活,他两个心里最清楚,随着日本人的投降,日本人开的厂矿企业马上就要倒闭关门了,刚由姐夫张树青介绍到华中制铁厂上班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很快将成为失业工人了。
日本人投降了,抗战胜利了,从西南大后方涌出来的国民政府的接管人员一时根本收拾不了战后的烂摊子。工厂的日本老板们又趁机相继关门,有意制造和扩大战后混乱的局面,把大批工人推上了街头,甩给了新接手的政府,增加国民政府的压力。
刚上班的江天臣和朱宝姗面临着失业的威胁。
朱宝姗忧心忡忡的对江天臣说:“妈的,除了‘夜香楼’没关,差不多的厂都开始关门了,这抗战胜利不等于吃饭胜利,这眼下的吃饭大事马上就成问题了。”
“据说有十多万工人要面临饿肚子。新来的接管人员专捡还能运转的企业接受,来接受的人趁乱发财,捡好的捞,黄金、房产、小汽车,甚至有的还把人家漂亮的女人一起‘接受’了呢!”江天臣愤愤不平的说。
“都说胜利了、庆祝了,结婚了,娶媳妇了,这马上就没饭吃了,不是庆贺结婚了而是准备头昏了,这日子怎么过啊?而且人员翻倍的增长,都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
“什么地方来的都有,打仗的时候跟政府撤离的工人回来了,逃到内地躲炮弹的人也回来了,胜利了,都来上海了,人口猛增。听说有部分厂家先发两个月救济粮过渡一下,接下去什么样子还得再看看吧?”
马路上,寻找吃饭的人员渐渐的越来越多了,有撤离到大后方返回的、有逃难后重新回来的、更有趁着胜利到城里寻找就业机会的,闲散的工人越来越多的在路边摆着地摊,卖着五花八门的不值钱的东西,有的甚至还摆上了几根焊条、几个螺帽,甚至还有一团棉纱、一副手套等工业生产用的低耗品,用极其便宜的价格交换一副大饼油条或者一碗雪菜面条。
周重文明显的感觉到胜利后大批失业工人给社会带来压力了。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对谁是皇帝坐天下可能还不一定关心,但对自己的碗里是否有饭吃是绝对关心的。你看这几天就没有刚刚胜利的时候热闹了吧?国民政府一时顾及不过来,老百姓家家都在犯愁了,这吃饭问题是天下大事,是第一需要。”周重文对喂奶的白娘子说着忧心的话。
“我也听说好多工厂关门倒闭了,工人怎么办?一个人失业,一家一户都没饭吃。前几天我看到大院里还来过几拨子日本人,连江永林家也有日本人去找过他们。还有朱老三家,人家来找他家新媳妇的。”
“我看到的,小日本坏水多,趁机关厂跑人,有意制造混乱,你看现在这日本人也不说日本话了,也不在嘴下面留一小撮怪里吧唧的黑胡子做区别了,和我们中国人一模一样,根本分不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而且还相当的客气,点头弯腰满脸是笑的,不知道他们这时候来找中国人干什么事?”
日本人找中国人干什么?周重文不解,白娘子也不解。
纱厂的日本老板终于找到新婚的胡秀菊和朱宝姗的家了。
胡秀菊还和过去当领班时一样畏惧自己的老板,点着头哈着腰说着生硬的几句日语站立在“铃木少佐”的身边。
这个在战争中受伤后退下来的残废军官伸出一条僵硬的右臂拉着朱宝姗,一反往日的威严,笑容可掬的一手递给他一个精致的小红木礼盒。
“我们是大大的好朋友,这结婚大喜事怎么能不告诉我呢?你两个我都认识,你夫人是我厂里三班制的领班,是我最信赖的助手与伙伴。打仗是国与国之间的事,不影响我们朋友之间的关系。”
从没有享受过铃木说的如此亲热的话语,令朱宝姗和胡秀菊坐立不安。这个娶了胡秀菊的朱宝姗以前跟日本人没有如此亲近的来往,铃木点头哈腰令朱宝姗一头雾水,甚至还有一种极不自然的感觉。
铃木打开小红木礼盒,两个金光闪闪的花生米粒子大小的双喜金元宝闪着耀眼的金光。
铃木一个立正,然后一个弯腰鞠躬说:“我真诚的祝贺你们夫妻幸福,用中国话说就是夫妻恩爱、白头偕老。这点礼物是我来祝贺的心意,请你们接受我的祝贺。”
从没有受过日本人如此礼遇的朱宝姗目瞪口呆的有点惊讶,胡秀菊望着以往不可一世的顶头上司送来金光闪闪的元宝反而觳觫不安的抖动了起来。
尽管是丈二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在真金白银和如此弯腰鞠躬的“礼仪”面前,朱宝姗还是被激动的不知东西南北失去方向了。
铃木临走时再三关照:“朋友尽管休息,休息完了再上班,现在厂里没事停产,你们是我在中国最好的好朋友,好好蜜月,上班时再来找我,我另有重用。”
铃木是倒着屁股退出新房的,激动的朱宝姗陪扶着铃木送上了路边的汽车。
杨贵英也接到了干爸干妈带来了“想念她”的口信,以往穿和服走惯了“干亲”的杨贵英却遇到了胜利后穿什么衣服“回家”的尴尬。
马路上再也没有穿和服踩木屐走路的日本女人了。以前穿和服踩木屐冒充日本人走在马路上没人敢欺负,现在穿和服的日本人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狼狈了,尤其是巷子里调皮的小男孩,会用瓜皮、污水等杂物砸向穿和服的女人。
改穿旗袍“回家”的杨贵英受到干爸干妈无比的热情款待。干爸是第一场太平洋战争中伤残了一条腿的军官,从战场上退回来后找到了在上海经商的干妈,他们原是一对失去孩子的日本夫妻。战场回归的残疾军官牺牲了自己唯一的儿子,醒悟了对战争的厌恶,恢复了人性的自然,在夫人坚持收养一个占领国的孩子来谢罪自己灵魂的意见下,确实把聪敏伶俐的、起先在身边做女佣的杨贵英当着自己的女儿看待,得以弥补在战争中受到创伤的心灵。在得知杨贵英成婚到上海的最短时间内,给杨贵英送来了全套日本榻榻米的嫁妆。
瘸着腿的干爸望着穿旗袍的杨贵英说:“旗袍,中国人叫国服,和我们大和民族的和服一样,大汉民族和大和民族都是亚洲最伟大的民族,战争拉开了两个民族的鸿沟。以前我们日本是战胜国,走在马路上耀武扬威,现在,我们是战败国,连穿木屐出去都很害怕。请你回来,想和你商量一点事。”
第一次用“请”和杨贵英说话令杨贵英感到要说的话十分重要。
干妈十分慈祥的告诉杨贵英:“我们日本国战败了,天皇宣布投降了,所有的日本人都要被赶出中国了,军人不能带武器离开,平民不能带黄金回国。干爸干妈不会有孩子了,你是我们的唯一精神寄托,然而我们必须离开上海回日本去了,有一部分黄金想留给你,还有一部分黄金想请你保管,等局势稳定后我们再来取,那是我们两人最终的养老钱,我们无论回日本还是在中国都没有指望了”
望着突然憔悴苍老、满眼含泪的干妈,望着一言一句教会她说日语的干妈,望着六年来用“母女相处”而照顾自己不受外人欺负的干妈,杨贵英陪着流下了同情难舍的泪水。
人生的命运就是如此的奇妙,第一次跟随乡人离开故土,踏入上海的第一步就被日本的“贵妇人”领回了家,失去母亲的孩子在雇主家里显得特别的勤快和听话,同样失去孩子的母亲,对温顺听话的幼小女佣有了一种母性回归的特殊爱怜。无论是战争还是灾难,母性的自然本能无法泯灭。杨贵英在日本干妈的保护之下,没有受到过任何欺负,尽管不识字,每天生活在日语的环境里,年长日久跟着干妈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日语,一口日语一身和服,外加伤残退伍军官的“干爸”,连门卫的日本兵见到她都要弯腰喊“哈伊”的杨贵英是深深的感谢“干妈、干爸”的。
然而,随着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那一刻开始,占领者和被占领着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落地的挂钟“铛、铛”的敲响了两下。
朱宝姗和胡秀菊走进了老板铃木的办公室,平时一直给老板侍候大狼狗的茶房伙计老王头不在了,胡秀菊最害怕的那只大狼狗,以往只要一见中国人就竖着两只耳朵龇牙咧嘴的大狼狗,今天也一反常态,好像也知道天皇陛下发布过《终战诏书》了一样,不再嚎叫,虽然还是昂首坐在铃木的桌子边上,但拖在地上的尾巴明显的左右摇摆了几下。胡秀菊感到非常奇怪,惊奇中还是没敢靠近桌子,像过去一样露着媚笑和大狼狗保持着距离。
宽大的办公桌边上一人多高的座钟,下垂的钟摆依然不紧不慢的左右摆动,一分一秒摆动的“嘀嗒”声里,时间威严的走过,没有一点回旋等待的余地。
铃木的双眼紧盯着朱宝姗的眼睛对视。胡秀菊看出这种眼神里面有一种逼人生死的交锋,她胆怯的问:“茶房的老王头呢?”
铃木松弛了眼光,鼻子、嘴、眼睛都挤在一起露出了笑容:“老王头为我出去办事了”。然后是铃木亲自为朱宝姗放上茶叶把泡上开水的茶杯端在朱宝姗的手上。
从不曾有过的礼遇,令朱宝姗诚惶诚恐的弯腰接过茶杯,两条没敢伸直的腿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铃木又收回了笑容,不失威严的重新渡步到办公桌的椅子边上,然后煞有其事的手扶着一个封存好的小木箱,郑重其事的又来了一个大转身,对着朱宝姗来了一个标准的弯腰大鞠躬,把朱宝姗和胡秀菊吓得从座椅上弹跳了起来。
铃木一惊一乍的庄严神圣的表演,朱宝姗和胡秀菊紧张的白脸上都渗出了汗水,只有桌子底下的大狼狗把下巴贴在地面上闭上了眼睛。
“我最信赖的朋友,我将把我生命的一部分请你们为我保管,我将在最短的时间里来中国上海取回,请朋友接受我的委托!”说完又是一个大鞠躬。
表演了半天的铃木,紧张了半天的朱宝姗,心里终于明白了。
沉甸甸的小木箱里装的是黄金白银,是铃木回日本不能带走的资产。朱宝姗感觉接受这样的重托是“日本朋友”铃木对他的无上信赖,是胡秀菊在厂里踏实认真为铃木鞍前马后效力的最终信任,更让人心里作痒的是铃木信誓坦坦的给了他丰厚的酬金外还保证“事成之后”将会给他“更大的报酬”。
朱宝姗受到铃木如此慎重的信赖,感到自己是在江湖上做人仗义的一种成功。为了让铃木相信自己是最忠诚可靠的“仗义的朋友”,朱宝姗利用夜幕的掩护,和胡秀菊悄悄的搬走了木箱还讨好的带走了大狼狗。
周重文十分担心的告诉朱老三:“才和生下来就不重,一过年就虚岁两岁了,怎么长得像一块烧锅的柴火板子,干瘦干瘦的,叫我心里好不踏实。”
“会不会奶痨?小孩有奶痨不长身体。”朱老三估猜着说。
“找人看过了,没有奶痨,就是不见长,夜里还好哭,叫人挺忧心的。”
才和,白娘子母乳喂养的独生子,不知道什么原因,生下来就非常瘦小。重文非常担心这孩子,怕活不长,说他瘦小的象根火柴棍子。
才和被叫成“柴伙”的名字就这样被他父亲首先从担心中叫了出来。
白娘子被这夜夜啼哭的孩子熬瘦了,原本藕段般白嫩的手臂挂皮松弛了,四处求医,没说出原因来,最后连张宝祥送来的他爷爷留下的“道符”也用上了,马路上的电线杆上、各个房角的转弯处,到处都贴着“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贴的满街都是。
可怜的周才和,依然瘦小羸弱。
蔡宝芝和潘桂香也常来陪着白娘子跪在菩萨面前求保佑,心中无底的三个妇人找不出任何原因,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神灵身上。
更令蔡宝芝和潘桂香忧心的事是子女们的失业,是吃饭受到的威胁。
江天臣心里并不着急,杨贵英手上有她“干妈”给的银子。
着急得是朱宝姗,睡在胡秀菊的床上,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刚偷藏起来的日本人的黄金白银一时还不敢用。虽然和胡秀菊办过酒席算拜堂成亲了,男人不挣钱的日子朱宝姗过得很不踏实。
眉目娇俏,白脸蛋上红霞匀染的胡秀菊瞪起两只杏眼变成了一张狰狞的鬼脸,恶狠狠得冲着朱宝姗说:“倒的哪门子霉?嫁个男人要我拿吃饭钱,你算什么男人?自己都没饭吃了还拖一条狗回来,赶快把狗送走,送给你父亲去养去。”
英雄气短,偷藏着日本人的钱一时还不敢拿出来使用的朱宝姗不敢吭声,忍着受气,还代受着“狗”气,还是讨好的保持着一脸深藏不露的神秘的谄笑。
胡秀菊有一米六七的个子,人略偏瘦,然而一对乳房和臀部却相当的丰满,这个即在纱厂为日本人做“那摩温”又在舞厅打诨的小女人,当初认识油头粉面的朱宝姗就是在跳舞的时候不知跳错了那根神经,鬼使神差的跟朱宝姗上了床。
“夜香楼”学过本事的朱宝姗,拿下胡秀菊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床上颠鸾倒凤的功夫,三下五除二就让胡秀菊香汗嘘嘘,甜糯的声音里“甜哥哥、宝哥哥”的叫的不息,这一夜两个赤条条的肉体拧成了麻花,抱成了一团,胡秀菊蛇腰扭动,美乳溜滑,波涌香溢,朱宝姗全力奋战,四面出击,大获全胜。
失业的朱宝姗今天全没有了男人床上的威风,冲着杏眼怒瞪的胡秀菊抛下一句绵里藏针的诡异的话语:“妈的,别着急,我敢为日本人藏钱,敢收养日本人的狼狗,我也敢为地下党造反,别以为我什么事都不敢干,现在到处都在闹工运,你小心一点儿,别等我混有钱了再来求我。”
朱宝姗没有说错,在十多万工人失业待岗的时期,只要有人敢冒着不怕坐牢的勇气,振臂一呼掀起和政府为吃饭“玩命”的游戏是有相当的号召力的。当满街满巷都是急于寻找吃饭的人群的时候,就好像有一堆干柴,一旦蹦进一颗火星,必将有一场冲天大火,何况此时已经有一股中流砥柱的核心力量在帮助和组织失业工人与国民党政府进行合法有理的为生存、为反饥饿、为反内战的斗争。
饥寒交迫的失业工人终于像火山般的爆发了,他们向国民党当局发起了请愿大游行。
1946年1月22日清晨。数以万计的走投无路的失业工人终于涌上了街头。从长阳路、许昌路、通北路、汇山路集合的四十多家铁工厂的工人游行队伍,加上毛纺、印染、橡胶、肥皂等工厂汇集的工人,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滚滚人流,沿途又得到丰田、振华、药厂的工人有组织的介入,滚滚人流冲破了警察的层层包围,冲到了汉口路的市政府的门前。
像滚滚洪流的钢铁势不可挡,工人们为了吃饭、为了生存的正义呼声响彻上海的天空。
面临抗战胜利后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抗议,慌了手脚的现政府派出大批警察和特务,如临大敌,布满街头。而滚滚洪流的游行所到之处,沿途饥饿的市民又不断的自发介入,各界有识之士在路边搭着宣讲台为支持工友们摇臂呐喊。
在地下党的组织和推动下,上海各界工友的热忱支持下,整座城市沸腾起来的“要吃饭、要生存”的口号声,波澜壮阔惊心动魄,斗争场面激动着每一个市民的心,投身在群情激愤的人流之中,也足足让朱宝姗和江天臣激动了一把。
同样的命运把朱宝姗和江天臣以及牌坊街的工友们紧紧的捆在了一起。
情绪激动的朱宝姗带着队伍走在斗争的前列,身后的千军万马人头涌动,头脑昏昏的朱宝姗把真正的地下党的核心力量忘却了,依然感觉自己是个“大英雄”、是个“大司令”了。看着几万人的工人起来游行了,看着全市的市民介入了,受气氛感染的朱宝姗此时的脑袋里什么也不想了,也不怕了,也没有胡秀菊那丰满的肉体了,能为这么多工人去争取利益,死也值了,脑袋也准备不要了,连那个为日本人暗藏的黄金白银也抛在脑后了。
时势造英雄,走在队伍前面的朱宝姗一举成名了,成了社会上的新闻人物了,成了市警察局黑名单上挂上号的重点名人了。
大游行的当天,慌了手脚的政府当局为了保证外面马路上数万工人的游行请愿不得引起社会的“动乱”,强行“邀请”工人运动的代表顾康、小弟、江天臣等人坐在警局的休息室里。陆副局长亲自出面,好言好语的恳求代表们“给政府一点时间,给政府一点面子”。而暗中把几个工人代表作为“保证游行安全”的人质软禁在警局的休息室里。
日本人走了,留下的企业倒闭了。国民政府的接受大员们从后方赶来了,匆匆赶来的接受大员们来了以后趁乱的时机又忙着大搞自己的“五子登科”,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抢先争夺的是“位子、房子、车子、金子、女子”,全然不顾战后的经济混乱不堪和物价暴涨下艰难度日的市民。
工厂被洗劫一空,处于停工状态的失业工人,被饥饿严重的威胁着的全市居民看着从后方出来的政府官员只顾自己的“五子登科”,心中积压的怨恨终于形成了全市大游行。
一时猛增的失业工人,成了社会矛盾的焦点,成了国民政府想要稳定上海的第一件焦头烂额的头疼大事。
然而为正义而游行的队伍并没有发生动乱,政府当局不得不同意失业工人“要吃饭、要生存”的要求,一场大规模的游行斗争取得了圆满的胜利,被扣押在警局的江天臣像个英雄一般神气的走出了警局的大楼。
“大中国”餐馆的楼上雅座,斗争胜利后朱宝姗为感谢朋友们游行时的助威,请身边的几个弟兄们聚餐。客房里烟雾、酒气、菜香混杂出一种像是胃里的酒菜发酵的腐酸,和着嘴里喷吐的烟雾,雅座的客房里弥漫着说不清的怪味。
江天臣推开东面的窗户,冷风吹淡了房里的味道,爱抽雪茄的胡大海赶紧说:“关上、关上,太冷!”江天臣又顺从的关上了窗户。
脱去棉衣的朱宝姗只穿着紧身的圆领棉毛衫,膀大腰圆显得十分壮健,酗酒后的脖子上一条粗壮的经脉隆起在脖埂上,随着讲话像蚯蚓一样的在蠕动:“这次斗争胜利了,‘一个篱笆墙三个桩,’‘打虎还需亲兄弟,’感谢各位在座的抬举,这次让我宝姗在全上海露了一把脸,若不是你们捧场,我哪有这本事敢和政府闹事?”
剃着光头的高发财卷着两只衣袖,手臂上露着两条青龙,翘着套着扳指的大拇指对朱宝姗说:“还是宝姗兄有办法,你那几个给你出谋划策的朋友真厉害!看上去不说什么话,关键时起的作用太厉害了,据说都是地下党?”说完后朝对面坐着的两个陌生朋友投出敬佩和询问的眼光。
胡大海紧接着就问:“宝姗!你也是地下党吧?我听说主要是地下党在暗中组织工会带领工人走上的街头。”
朱宝姗怕被人小看了,怕失去自己的能耐,含糊其辞的说:“即使有地下党也得要我这个主任说话。否则都选我当主任干什么?”
“对、对、对!千羊走路,一羊带头,没有宝姗这个主任不行。”酒桌周围哄起一片赞扬朱宝姗的声音。
坐在朱宝姗和高发财中间的胡秀菊忘形的给高发财抛了一个媚眼说:“我家宝姗是什么地下党?他能组织什么工会呀?他搞女人的黄色工会还差不多!”
会意的高发财带头“哈哈”大笑,引起在座的每个人都一起笑了起来。女人尖利的笑声像把空间撕裂了一般。
胡秀菊在得意的笑声里继续说:“他朱家门的传家宝就是‘猪头三’,哪有什么脑子?是人家怎么说他就怎么干。你们看《时事新报》《新闻报》《前线日报》《大公报》的报纸上登载的文章都是江天臣写的,人家才叫秀才,朱宝姗连申请加入国民党的表格都是江天臣帮他填的。”
肚子里不留隔夜粮的胡秀菊把朱宝姗幕后的真情一起端了出来。
胡大海瞪着眼问:“你带头造政府的反,怎么还要申请国民党?”
胡秀菊更是眉飞色舞的说:“这叫计谋,否则秋后算账我家宝姗不倒大霉吗?”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夸赞宝姗灵活机智。
高发财讨好胡秀菊带开玩笑的说:“女人漂亮就是聪明,宝姗在胡秀菊手心里是翻不出浪花来的。”然后又翘起带玉石扳指的大拇指对着宝姗说:“国民党取了天下,宝姗兄申请加入国民党将来必定前程无限,混好了别忘了我们这帮兄弟。”说完后粗大的嗓门“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
一个个喝的热血沸腾,酒汗淋漓,然而坐在桌面上被高发财指认是地下党的老周和徐炳生互相对望了一眼,始终陪着笑脸没有说话。
原牌坊门前竖着一对石狮子的空场地上,传统春节文化的场面依旧十分热闹,每天都有一拨一拨舞狮子、踩高跷、摇旱船的乡民,还有炸炒米、绞棉花糖、做小糖人的小摊点,人们趁着过年的喜庆在乞讨,然而浓厚的民间春节的喜悦习俗和围观者面部的愁容表情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日本人投降后的春节,生产还没有恢复,大批失业的工人在忧愁中度过了新年。
刚过完年的山芋摊子无人光顾。寒风里,江永林站在自己的山芋摊子前,操着袖子看杂耍的穷热闹。周重文抱着儿子小才和坐在江永林摊子的边上晒太阳。
周重文支着一条腿抖动着腿上的才和,对江永林说:“年前失业工人向当局政府的请愿大游行,逼政府给每人发了两袋救济面粉下来先让大家过了个年,过完年以后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这不是几个人的困难,十万之众呢!没有饭吃怎么受得了!”
江永林叹口气说:“这段时间买山芋的人都少多了,口袋里都没有钱了,看来上海滩快混不下去了。”
然后又问周重文:“听说是朱宝姗领导了这场大游行?”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现在朱宝姗的名声搞大了,失业工人都知道他是主任,还有你家天臣和我们牌坊的许多失业工人基本上都去参加游行了。”
听说还有江天臣,江永林轻视的说:“他们孩子娃娃的知道什么天高地厚?我家天臣是识字不识理,跟着人群瞎起哄。朱宝姗要真能当上主任了,那也是吃屎吃出金豆子来了,这两个混混子一个也成不了气候。”
周重文捧场的说:“这说不一定,或许他们将来还是一个大官呢?日本人投降了,国民政府回来了,眼下真是需要用人的时候呢!”
江永林更轻视这两个年轻人了,一点也看不起这两个一起鬼混的青年:“算了吧,我看这两个穿龙袍都不像太子,关键当初第一步给他们走坏了,不该到‘夜香楼’学徒。现在大游行是地下党把工人组织起来的,没有地下党能有谁听他两个妖八哥子叫唤?他两个能知道什么?还不是没饭吃了急得,是人家地下党在后台支持工人做斗争,他两个只能跑龙套还冒充大头鬼来了。”
两个人真在说的有劲,朱宝姗急颠颠的走来了。
“江伯!给我个山芋,我饿了。”
“怎么搞的?才发的面粉吃完了?”江永林一边说着一边挑了个大山芋递给朱宝姗。
“没有,臭老婆不会做馒头,大过年的,顿顿烧面糊汤给我喝,一碗喝下去肚子滚圆,一泡尿一撒就瘪掉了,饿得我心里难受。”
周重文听得笑起来了说:“你成名人了,成了工人司令了,你不简单!年过完了,接下来那么多失业工人还有什么打算呢?”
噎着山芋的朱宝姗圆睁着眼睛说:“过完年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反正饿死谁也饿死不到我,我只想早点找个轻松的班上上,免得胡秀菊在家老和我吵架。”
既没有政治抱负也没有斗争目标的朱宝姗跟着浪潮起哄,赢得了一场“司令”的虚名,是否还有下一步的斗争安排呢?江永林一针见血的说“他知道个屁”。
朱宝姗三口两口的噎着山芋,噎得颈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问江永林:“江伯,天臣在家?我们今天约好了去找个人。”
“他来了,在你身后。”
朱宝姗转身看见江天臣来了,迎上去拉着江天臣便向另外一条马路拐弯走掉了。叮叮当当摇晃的轨道电车穿过北渡桥,朱宝姗和江天臣下车后直接走进了社会保障局的大楼。
社会保障局赵副局长的办公室里,赵局长亲自接待了匆匆赶来的朱宝姗和江天臣。
梳理的丝毫不乱的大背头,额顶红光发亮的赵局长笑容满面的说话,声音绵柔而又亲近:“两位领袖人物亲自来我办公室是我赵某人的荣幸!”
各大报纸都登载过的,走在游行队伍前面的领头人朱宝姗和江天臣,不用自我介绍,赵局长便一眼就认出来了。
刚进办公室的江天臣望着茶几上一尊站立的栩栩如生的唐三彩的褐红马,觉得非常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来的愣神。
朱宝姗不失英雄气概的把双肩往上抬了一抬说:“大游行的工人都回原单位等待复工了,我们两个人没有去处,想请社会保障局给我们找个饭碗,不知道赵局长意下如何?”说完以后用眼光示意江天臣,江天臣立即把写好的工作申请书和填好的申请加入国民党的表格一起放在了赵局长的办公桌上。
赵局长狡黠的扫了一眼表格,笑眯眯的故意反问一句:“你俩不是地下党?”
“有饭吃就和政府在一起,没饭吃就和地下党在一起,谁给我们吃饭我们就和谁在一起。”朱宝姗有意的把话讲得很慢。
赵局长脸上笑出红光来了:“明白,明白,聪明人,两个聪明人!”赵局长心里非常清楚,两个在报纸上挂上名的“领头人”,并不是真正的地下党人,只不过是地下党以假乱真的斗争策略,同时赵局长也意识到,安排好这两个“工人运动的领头羊”的工作是某种意义上的一种政治斗争的瓦解,这也是策略。
赵局长欣然同意,从桌面上拿过信签纸,慎重其事的用毛笔写下了“兹介绍我两个工友(好友)前往你处就职。”的亲笔信,装在一个大信封里交给朱宝姗,然后把桌子上的两份申请加入国民党的表格收进来,锁进了抽屉里。
曾和国民政府叫板,曾经走在示威游行队伍的最前面,这场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并没有停留在朱宝珊和江天臣的身边,只是像风儿一样在牌坊吹过。
一时出人头地的走在游行队伍的前面,然后又很快的随着国民政府的正常运转,朱宝珊和江天臣在社会保障局赵副局长的“推荐”之下又有了理想的工作岗位。牌坊的人们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生活,原本就没有远大志向的朱宝珊和江天臣不过是昙花一现的英雄,事件过后依然还是“鞋拔子”和“鞋刷子”的裹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