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赢了。
无论怎样,得胜凯旋后,朝堂上下都免不了要庆祝一番。故此,这夜皇极殿鼓乐大作,靡靡之音传出了很远很远。
宗人府内,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还在八仙桌上苦苦支撑。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站在桌子对面的床上。他高大的身影在油灯的照射下显得离奇的细长。借着微弱的光亮,他努力地辨认着墙上的字,脸几乎快要贴在墙上了。
可即便如此,多年的牢狱生活还是让他的视线渐渐模糊。看不清墙上刻着一那大串名字,他只好抬手摸索,辨认——长沙郡王张武明、卫国公张思源、镇远伯张同江、武城侯张新博、北平郡王张若铓……襄亲王张中秋。
在摸到墙上那最后一个名字时,他不禁泪流满面。
这堵墙上刻着的名字都是自大越立国以来,犯了王法的皇室宗亲。他们在被圈进宗人府前无一不是身份高贵,地位显赫。然而他们的爵位再高也不过世袭的郡王,除了他当朝御弟——张中秋!
被压在宗人府的这十年光景,除了每日消受酒肉,醉卧床榻,他不作任何事情。除了八个太监轮班值守在他身旁外,他也再未见过任何人。
面对宗人府那高高的围墙,他曾反省过自己的过错,认为那是不可饶恕的。皇兄没有杀自己,已是法外开恩,自己心里也早已知错。曾有几次,他想开口让太监去传话给母后,要跟皇兄当面认错,祈求他的原谅,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又被他给咽了回去。
小楠似乎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每当想起那件事,他就会觉得自己做得对,而皇兄才是不可原谅的。十年了,他就在懊悔和痛苦中度过,没人体会他内心的感受。
外面忽隐忽现地传来的鼓乐之声让他收起眼泪。他侧耳听了听,那时断时续的声音竟是喜乐。
“来人!”心中忽起狐疑,他转身向门外喊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太监走了进来:“王爷!有何吩咐?”
虽然犯下谋逆大罪,但念在一奶同胞的情分上,中元并未废除他的尊号。
“外面是什么声音?有什么喜事吗?”
“回王爷,皇上御驾亲征,在津门打退曼云陀。如今满朝文武正在皇极殿欢庆胜利呢!”
微微一愣,一股失落之情瞬间涌变他的全身。如果当年没有做出那件蠢事,如今皇极殿上最闪耀的那颗星不就是自己么?
惆怅之余,小楠的影子忽然在心中闪过。十年了,她过得怎么样了呢?
“过来!”强忍住心中的悲愤,他点手将那太监唤至身前,“明儿你悄悄去英华宫找一个人。”
“谁?”心头一抖,太监不由眼珠乱转。
作为大越爵位最高的囚徒,皇帝早已不许他私自与任何人见面,更别提皇帝寝宫里的人了。
“小楠姑姑!”
“不可!”闻听此言,太监吓得忙跪倒在地,“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奴才的命可就没了!”
见那太监不允,中秋微微颔首,没有说话,转身猛地将头撞向墙壁。一缕鲜血顿时顺着他脸颊滴了下来。
太监慌了,赶紧起身拉住中秋。
“王爷,您别这样!”
中秋咧了咧嘴,那沾满鲜血的笑容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异常恐怖。
“你若是不去,我便碰死在这儿!到时候,你也活不成!”
见中秋以死相逼,太监无奈,赶忙答应道:“王爷,奴才错了!奴才去还不行吗?”
中秋点点头,从手上摘下一个玉扳指交给太监。
“你把这个交给她,她自然会明白。”
小心翼翼地拿好扳指揣在怀里,太监暗自祈祷明日的事千万不要被人发现。
中元这一夜大醉。
他本不善饮酒,也不好饮酒,平常一年半载也喝不上一坛子,然而这夜却烂醉如泥。
自登基以来,他时时受苗人的胁迫,有时做梦都会被曼云陀那狰狞的面孔吓醒。可是如今,他竟然打败了曼云陀,心中怎会不快意?
晓遥也回心转意,就要比翼双飞。想起今后的日子,他怎能又怎能不快活呢?
酒不醉人人自醉。比起当年苗人撤走后正旦之夜的那杯苦酒,如今的美酒不知要香甜多少倍。
天还未亮,小楠便进屋唤醒中元。这是她多少年的习惯。只要是早朝之日,她就要亲自来服侍。即便中元一直让小宫女来伺候,她仍不放心。
“去把水端出去倒掉吧!”
在伺候完中元梳洗后,她又命人端来早膳。
中元看了一眼盘子里的东西,忙问道:“给喜顺堂单做的得了吗?”
“已经备下了,单等遥姑娘起呢!”伸手将食篮中的早膳端到桌上,小楠暗想中元对这位陈家姑娘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连这么小的事情都要亲自过问。
笑着点点头,中元胡乱吃了几口便起身要走。
“皇上!”开口叫住中元,小楠走上前去为他整理了一下衣冠。
快二十年了,虽然天天如此,可是中元还是倍感温馨。
“你一会儿歇着去吧!”看着小楠倦容未褪,他关心地说道。
“不了,一会儿还要清扫寝宫呢!”
“让下人们去做嘛!”
“我担心她们做不好。”
见小楠执拗,中元也就不说话了。迈步出了门槛,他又回头望了望,但见小楠站在那里,对自己盈盈一笑。
“早点回来!”
天上的星辰还未散去。一干太监拥着皇帝的龙辇赶奔皇极殿上朝,刚出天德门便见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听着耳边的呼呼作响,中元忽然感到这风声好似女人的哭。
漫天又低又厚的浊云压在人间穹顶。北风呜呜吼着,肆虐地在皇极殿前的空场上奔跑。它带着刀剑般的锋利,轻而易举地便刺穿了人们身上的棉袄,让留在外面的皮肤经受难熬的疼痛。
宗人府外的小夹道上,小楠正迎着风艰难地前行。方才宗人府的小太监鬼鬼祟祟地来英华宫,说是中秋要见自己。
她的心不禁一沉。
自从那日在襄王府婉拒了中秋,十年间两人一面未见。这里既有皇帝的规矩,又有愧对中秋的情愫。
好端端的,他为何要谋反呢?那可是他的亲哥哥呀!虽是她一直对此不解,但十年了,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答案。
风吹得更紧。小楠狠狠滴裹住了衣襟。她觉得今天的风很猛烈,仿佛要夺走自己一样。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乌云,她有点害怕,不由加快了脚步。
待进了宗人府,她忽觉风变小了,只见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地,有的地方已经被落叶铺得很厚。
这里很安静,似乎连风都不愿意光顾。摸了摸手中的扳指,小楠思绪万千。这扳指本是小时候李太后赏给她的,不料被中秋瞧见,哭着喊着非要拿去。她拗不过,只好摘下来交给中秋。
将扳指拿在手里,中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小楠姐姐,这就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哦!”
当时她并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可是当那太监将扳指交到自己手上时,她才幡然醒悟:原来中秋对自己的爱恋从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推开房门,屋中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让小楠一阵恶心。忙掏出帕子捂住了嘴,她放眼望去,只见这间屋子虽不大,但却处处尽显破败。四下漏风的墙壁,让人不敢联想寒冬的情景。屋顶的瓦片已有几处残破不堪,但有一阵风吹来,那上面的灰土片便随风簌簌而落。
中秋正背对着门口躺在床上。他高大的身躯此刻卷缩成一团,让人看了心疼。听见门声响动,他翻身一看,见是小楠便一下子坐了起来。
“小楠姐姐!”看见小楠站立面前,他声音哽咽,脸上却想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
年少时的威武英俊已在中秋的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剩下的就只有蓬头垢面和满脸沧桑!
他才不到三十岁啊!
看着中秋的颓废,泪水直在小楠的眼圈里打转。回头怒斥站在门外的太监,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怒不可遏。
“你们这些奴才!怎么把王爷弄成这个样子?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还有你们的命么?”
见小楠动怒,一干太监吓得够呛。他们平日里极为怠慢中秋。一个犯了谋逆大罪的人,皇帝还会在乎他过得如何吗?只要不让他死就好。
可是如今大姑姑发了怒,别说告诉皇上,就是直接告诉敬事房也够自己喝一壶的。
忙抽了自己几个嘴巴,他们赶紧打了盆水给中秋净面梳头剃须,又拿过一套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简单收拾了一下,中秋的面貌焕然一新。喝退太监,他点手让小楠坐下。
小楠站着没有动。中秋的惨状让她触目惊心。在她心目中,中秋还应该是那个眉宇间带着杀气的冷面少年,可是今日他却像个街头的要饭花子。
一股愧疚之意涌上心头。她两眼垂泪:“王爷,奴才来晚了……”
看到小楠,中秋的心情好了许多。十年没笑过的他,嘴角微微翘起:“没晚,能来就好……”
“王爷请放宽心,奴才回去就禀明皇上……”
摆手打断了小楠的话,中秋的语气万分深沉:“小楠姐姐,我不是说过吗?在我面前不要说自己是奴才……”
一句话又让小楠想起了幼年在王府时的情景,不由得心如刀割。
“姐姐,这么多年你过得还好么?”中秋迫切地想知道小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名分。
“还好。这些年一直在皇上身边伺候。”
“他对你好吗?”
中秋的这句话让小楠不知如何回答。微微一怔,她将头转向一边。
“就没有个名分?”
“我只是个奴才!能有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怎能奢望有什么名分呢?”
“可若是换作我,就会……”中秋的胸膛迅速地起伏。他情绪异常的激动,话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自己已是阶下囚,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还有那么多痴心妄想!
小楠没有说话,走过来将手中的扳指放到中秋身旁。中秋的双目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呆滞,让小楠不敢直视。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两人的耳边只有窗外怒吼的风声。
“王爷当年为什么要做出蠢事呢?”小楠沉默良久,终将心中的疑虑抛出。
眉头一皱,中秋无言以对。透过窗棂纸上的破洞,他看见院中的一颗树上叶子尽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
是啊!当年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受了李子雄的蛊惑?是贪图皇位?还是为了打败曼云陀?
这一切的缘由还不就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么?
“你觉得呢?”看着小楠的眼睛,中秋潸然泪下。
“你与皇上一奶同胞,怎么会连手足之情都不顾了呢?我想了十年都想不通!”
“姐姐,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对于我来说比兄弟之情更重要……”
小楠不明白他要说什么,掏出手帕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泪水。中秋一把握住小楠的手,吓得小楠身子一抖。
“王爷,你!”小楠想奋力挣脱开,却被中秋死死握住。
“天下人都以为我是个贪图皇位的反叛,连母后也不来看望我,可又有谁知道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中秋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小楠的腕子被他渐次用力的手攥得生疼。
“那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小楠使尽全身的力气呼喊。
“为了你……”松开小楠,中秋的手忽然无力地垂下。
小楠赶忙揉了揉腕子。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王爷,你说什么?”
中秋的声音变得微弱,有点像喃喃自语:“我根本不想夺皇位,大哥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我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为了夺回你。只要你回到我身边,大哥就可以继续做他的皇帝。”
心中的谜团豁然解开,竟却如此的残酷!
一对同夫同母的兄弟竟然为了自己拼得你死我活,自己不就那个红颜祸水么?
任凭绝望的泪水顺着脸颊飘然而落,小楠默默地转过身,走出了屋子。心头的沉重犹如泰山一般让她难以承受。又一阵狂风袭来,吹得她快要站不住。忙扶住身旁的一根柱子,她听着耳边瘆人的风声,自言自语道:“这风还真是来索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