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帛没再提回国的事情,她又输了两天液,就完全下了地,可以坐在庭院里看那个每天都来给草地浇水的老人汤米。
晚上,骁晓基本就守在玉帛的卧室里,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话,他也不刻意挑起,只是默默地在电脑前处理公务。只有一次,他说这些年他和母亲的联络就靠当年父亲留下的那个邮箱,他想再坚持一下,让母亲再耐心等等他,他们就可以团聚了。
“还要等什么?”玉帛忍不住。
“等到所有的事情彻底搞定了。”他眼望夜幕。
“人这辈子的事情哪有完的时候,你是要等到你登顶世界之颠,才算什么都搞定了么。”
“当年的事情、、、、”
“知道了就把他绳之以法,我不信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是,我知道,他总归难逃我的手心,可是那太便宜他了,十年的避世和逃亡又既能是他的一条命可以抵消的。”
玉帛蓦然住嘴,她知道骁晓现在所做的一切也许正是用布局更大的陷阱,让更大的灾难或者收益太弥补他的一切。
“可是你母亲、、、、”
“她会理解的,更何况等不了多久了、、、、”
玉帛喉咙干涩,什么也说不出。
第二天,骁晓说要带她出去转转。
他领着玉帛在硅谷的大街上溜达,他对这里非常熟悉,对每一个小店铺小咖啡馆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最后他们来到硅谷的最外围,那里有一个四层楼高的建筑,已经有些陈旧。他上去推推生锈的铁门。
“楚楚”他叫,自然而然,声音低沉。 她靠过去,“这是我工作的第一家公司, 是一家精密仪器公司,我学的是机械设计,你去斯坦福的荣誉展馆能看见我的奖杯,我一直以为我会做一个出色的工程师。那年,就是出事的那天,我正去三番市科技委员会填表,他们要把我的一个设计作品送到美国最高展览馆参展,老板斯蒂文还说转年给我升职,就在那天,什么都变了。”他的语气没有起伏,只是身上片刻前还洋溢着的热情骤然冷却。
玉帛又靠近了一步,手也伸到铁门上试试。尽管气温不低,可铁门却冰得如同寒冬,一股寒意沁入她的手掌,她嗖地拿开。
“第二天斯蒂文就把我辞退了,我没怪他,我很庆幸他保住了一条命。这是我收购的第一家公司,收购完我就把它关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斯蒂文给我看大门。”
玉帛悄悄地回过头,那幢四层楼似乎并不是杳无人声。三楼有一扇窗户有一个人影,身材魁梧,在正午的阳光下,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开。
“我理解你的感受、、、、、”玉帛努力想说点什么,也找不到能够表达的词语,“可是、、、、我们不能以恶制恶,我们还是应该、、、、、努力做个好人。更何况,你、、、、现在很好、、、、,没有以前的生死蹉跎,就不会有现在的你,我也见不到万能的骁总、、、、、”她第一次想安慰他一下。
他摇摇头,“你不明白的,我以为你会明白。”他扭身离开,再没回头。
中午骁晓带她去了硅谷一家小餐厅,他说饭不好吃,却很有意思,不去可惜。
果真上来的鸭汁鲍鱼难以下咽,鸭汁偏甜,鲍鱼老得咬不动,可她还是努力地吃着,不断地冲着殷勤地看着她的老板点头说好。
老板五十多岁,光头,穿着一件衬衣,他嘻笑着走过来和骁晓打招呼。
“这里我常和谢天林来,老板那时候还很帅气,可是你看现在他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眼里连点疑惑都没有。那天我们在这里见了最后一面,我参加了他的葬礼,亲手把他推进了炉膛。我一直认为他是采用了黑鹰说的断臂求生的办法,和你我一样藏身于世间某个角落,可现在我反倒没有了那点盼头,也许死了会更好,一了百了。”
晚上,他们就近住进了酒店。
玉帛躺了一会儿,却无法真正地放松下来,外面的天色似乎还透着湛蓝,黑夜并没有真正地来到。一整天跟着骁晓走下来,她理解他想表达的,可又觉得不应该是那样。她拿了件外套,想出去透透气,这个豪华宽大的房间让她喘不过气来。
一拉开门,左右各站着一位高大帅气的男人,看见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玉帛忙关上门,这些人是骁晓在美国的保镖,长相基本一致,有些偏东方人的脸型。
她想了想,又推开门,径直往餐厅走。余光中那两名保镖并没有着急地跟上来,但他们肯定会跟上来。
餐厅的人还不少,她又坐到和骁晓喝下午茶的餐桌边,同样还是那个服务员,笑容可掬地迎上来。玉帛心里一动,一边翻菜单一边问, 中午跟我一起来的先生用过餐了么。服务员说刚把餐送到他的房间,他要了一瓶1832年的红葡萄酒,看样子有重要朋友呢。
那两名保镖在餐厅门口冒了一下头就没有踪影。玉帛一口也咽不下,可还是礼貌地要了点。她现在只有一个心思,要立刻摆脱那两个保镖,见到骁晓,她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
勉强吃了几口,她抹抹嘴走进了洗手间,洗手间的旁边是一条供员工通行的僻静过道,她装做走错了路,拐了进去,如果有人发现她就说自己迷了路。过道连着后厨,一进去就有一股子烟火气,根本不可能有外人进来。她走进后厨,从忙碌的大厨们身后绕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阻拦他。她很顺利地来到了骁晓的房门前,看看表,前后不过五分钟,正常情况下她上洗手间加上补妆时间需要七到八分钟,那些保镖应该还在原地。
她长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敲了敲门。心咚咚地跳,声音震得她眼前晕眩,一阵恍惚。
骁晓拉开门,脸色平静,对她的到来并不吃惊。他还穿着出门时的衬衣,只是拉开了领带。
“再吃点。”他好像知道她刚从餐厅过来,让玉帛刚想解释一下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
桌上摆着三份餐,都已经倒好了红葡萄酒。“喝点,这种酒有助于睡眠和消化,你尝尝。”他端起酒杯晃了晃,红色的液体在玻璃器皿上挂了一层嫣红,然后缓缓变淡,色彩极为丰富。
玉帛一仰头喝了下去。
“你在等朋友。“她问。
他给她撕了一块面包,为她沾了点酱汁,她放进嘴里,就着嘴里还残留的那点红酒,味道竟是出奇的鲜美。
“我有话想跟你说。”她匆忙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预料之中的昏沉很快就出现了,她的眼睛沉重地往下耷拉,身体也绵软地像风中的柳枝。“我怎么困了,”她坚持着把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也不知是否说清楚了。她感觉骁晓走到她的身边,摇摇她,然后把她抱起来,走进卧室,放在床上,为她拉开被单。她感觉他蹲了下来,说,你不该知道这些。门外传过来了敲门声。
房门被关上的一瞬间,玉帛睁开眼,房间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她强撑着坐起来,摸索着下了地,踉踉跄跄地晃到门边,跪坐在地上倚靠着墙,使出最大的劲,拉开了一小条门缝。
人影模糊,玉帛掐掐自已的眉心,又把额头放在冰冷的门框上,勉强看清骁晓的对面还坐着个男人,肩膀宽大,坐着竟然比骁晓高出半个头。再细看,却怎么也无法聚集自己的视线,最后全部变成了白色的雾霭,结成了冰粒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半夜,玉帛醒了过来,虽然头还是昏昏沉沉,但已经不妨碍自由行动。客厅留着小灯,餐桌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昨晚恍惚间闻到的那种饭菜的香味消失殆尽。骁晓睡在隔壁的小客房,微微的鼾声,好像酒精的作用真是不小。
那个陌生的男人在她并不遥远的记忆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连五官都好像隐匿了起来,可她敢确定,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能认出他。昨晚骁晓背对着她,身体一动不动像钉在了椅子上,但是他身上弥漫的煞气和冰冷在梦里都一直包围着她,直到现在,她浑身上下还有些瑟缩不已。
玉帛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她洗了澡,深呼吸了几次把电话打到骁晓,说有些话想对他说。
骁晓回答再过一天,再过一天你再对我说。
这天他们去了斯坦福。
玉帛走过去。“你不是说你是斯坦福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么,我想去看看,可以么。”
“你想看哪个?”
玉帛顿时明白,心里掠过一丝惊惧。
斯坦福真像不夜城,黑夜一点阻隔不了学生们的视力,有些学生竟然在黑灯瞎火的地方抱着书看得如痴如醉。骁晓带着玉帛直接穿过两幢大楼,从教室的走廊穿过,上台阶下台阶,没几分钟就来到一幢白色的二层楼门前。他踌躇片刻,走了进去,玉帛忙跟上,顺着旋转楼梯上了二楼。这是一间骁晓嘴里的荣誉走廊,楼梯口是2015年12月某位学生得到的UIA霍普杯大学生建筑设计金奖,然后是2015年9月,2015年3白,玉帛陡然略过面前的日期,目光越过右侧的整面墙,准确地定格在西侧的中间位置,光线璀璨,绽放着不同凡响的一层层光晕。光环里的头像虽然陌生却又是那么熟悉,再细看还是陌生。
玉帛走过去,那是十年前的一位机械模具设计金奖的获得者,平头,脸颊尖削,眉眼细长,微微蹙起,眉峰突出,带着一丝略显腼腆的笑。照片下写着名字,曹劲夫。
骁晓已经站在她的身边,和她一样,仰头看着已经有些发黄的老照片,他拿着奖杯的右手食指关节处有一小丛毛发,菊花一样盛开得非常茂盛。
“是呀,是我,可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
他又带她来到五楼的一面墙前,那是现在的骁晓,迎着阳光的眼睛微眯着, 和刚才的劲夫相比,他的眉峰被削平了,额头变得异常饱满宽阔,做了眼睑,收了下巴,鼻梁做直了,整个人是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看不出任何一点的相似,或者曾经的相似。
可是也许是不同的躯壳里装着相关的灵魂,尽管曹劲夫身上洋溢的是学究气十足的暖暖的味道,而骁晓身上则是冰冷的拘谨疏离,特别是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似乎要冰封了她的右半身,玉帛依然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岁月不同的写照。
“还记得我说过的女朋友米拉么,她没从斯坦福毕业,原来她为了找我去了中国,后来就彻底消失不见,去年她的家人已经报了死亡。”
他把她带到一片开阔地,四周无人,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仿佛天上的星辰,“你想和我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玉帛早已无从说起。“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也没话说了吧。”他遗憾地叹息。
“ 可是、、、、、我们千辛万苦地活下来、、、、不是为了活得更痛苦不是么,你这样,只会更加痛苦。”玉帛悲从心起,这比那躲避隐瞒的十年更让她难过。
“难道我该忘了。”
“我不知道,即使忘不了,也只能埋在心里,否则以后的岁月怎么办。”
“是呀,我也在问我以后的岁月怎么办。”
“我们回国。我知道长松的事情是你在那里推波助澜,可是并没有用恶劣的方法,你是动用了这世上的恶,织了一张以恶制恶的网, 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天生就是善良的,那就别让这一切变了味,让一切平安落地。你依然是一个有着大智大勇的成功人士,今后的人生会更加灿烂、、、、、”
我可以么?他茫然地问。
“来,对着那里告别一下。”玉帛指指远处,“我现在的父亲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白受的苦。劲夫已经是你的过去,你现在是骁晓,根在过去,可是开出的是现实的花朵。他已经走了,在你的生活长河里为你的下一段人生画出了一个十字路口,这就是他存在过的意义。”
今后永远不要再去拜祭他了。玉帛拉住他的手。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