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樟当然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此举可能引起的一系列后果。
纵使俞樟早已过了对幼稚的马戏表演感兴趣的年龄,但通天马戏团的赫赫威名他还是早有耳闻的。多年的军旅生涯更是让他切身感受到了这个马戏团的恐怖与隐秘。
俞樟依稀还记得,当年还是个新兵蛋子的他,听从父亲的指令,跟随着那时还年轻有力的暮大叔征战西北,途径一小镇时,正赶上通天马戏团表演节目。那个年纪的俞樟对马戏表演还是颇为感兴趣的,跟几个哥们喝了点闲酒后便欣然前往,等到了帐篷前才发现,马戏表演早已开始,但几个年轻气盛又有些醉意的少年们嚷嚷着要硬闯,俞樟甚至仗着自己的姓氏放言说,若是不让他们进去,就一把火烧了整个马戏团。此言一出顿时激起了马戏团的愤怒,双方顷刻间便扭打在一起,俞樟刚抄起一根木棒正准备加入到团战之中,只觉眼前一黑,不醒人事。
俞樟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暮大叔焦虑万分的站在床边。努力回想起昨晚残断的几个片段后,俞樟问起了失忆之后的事情,但暮大叔拒绝给他任何答复。没过多久,父亲的一纸密令,俞樟被召回贤仁。直到临走前再也没见过那晚与他一同闹事的兄弟们。日后多年,俞樟偶有耳闻,听说先前的闹事的几人死的死、疯的疯,也有人说他们几个那晚压根就没有回到军中,而是直接被人剥了皮。种种传言五花八门,唯一的事实就是,任俞樟再努力,再也丝毫打探不到那几人更多的消息。
“想什么呢?”景婷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快进屋,再不喝鸡汤就凉了。”
景婷挽起丈夫粗糙的大手,踩着莲花碎步将丈夫拉至房内。
“这几日感觉你总是魂不守舍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景婷给丈夫倒了碗鸡汤,开始旁敲侧击。
“没什么,这不争夺继承人的已经发展到白热化的阶段了嘛,我有些发愁而已。”俞樟显得有些慌乱。
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善于察言观色的景婷夫人自然不相信丈夫的说词,肯定还有别的事情有所隐瞒。
景婷夫人也只是略微一动脑子,心中便如明镜一般。若说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景婷夫人一万个不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景婷夫人可能比俞樟自己都了解。若说权术之争有了什么差池,景婷夫人也会打个大大的问号,虎丘一役俞榛实力大减,短时间内难以恢复元气,目前看来在争夺权术的道路上,他们还是顺风顺水。那么唯一的隐瞒就是前几日丈夫向他提起的私贩人鱼之事。
心细如发、理智冷静的景婷夫人当然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有多大,而且这件事怎么看都像一个恶毒的圈套和陷阱,但内心深处她还是隐隐有些期待,尤其是这几日晚上,刚猛如虎的俞樟让景婷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享受与快感。
想及此处,景婷夫人竟害羞的红了脸,鬼使神差的默认了俞樟的冒险行为。
深夜,俞樟用力摇了摇鹿皮酒袋,试图再倒几滴酒出来,但早已空空如也的酒袋显然让俞樟失望透顶。景婷夫人斜卧的床头,柔声安慰道,“没有就算了,今晚别折腾了。”话虽如此,但眉目之间也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愁云,有哀怨、有不甘。
俞樟不想放弃,又找来些散酒倒进鹿皮酒壶中使劲摇了摇,继而一饮而尽。只是,这种方法注定会失败,俞樟只在景婷夫人身上奋战了十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后,便一泄如注。
再次失败的他恼羞成怒的将鹿皮袋撕了个粉碎,继而披着衣服就推门而去。景婷象征性的呼唤了两声也就此作罢,内心深处还隐隐有所期待。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俞樟叫醒了正在熟睡的段泽,两人低估一番后,翻墙一跃,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下。
“大少。。老大,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妥。”为了遮人耳目,俞樟让段泽从现在起就称呼自己为老大,自己则称呼段泽为小二。
“有什么不妥?咱俩打他们十个没问题吧。”俞樟的言语中夹带着一丝不满,但更多的则是兴奋与激动。
“话虽这么说,但我听城里的人传言,那个马戏团挺邪乎的,时常不按规矩出牌。”
“你今天白天不还说他们弱爆了吗?怎么这会儿怂了?”俞樟面露讥笑。
“我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段泽最讨厌这个“怂”字,“我只是觉得不能这么贸然前往,至少要规划一番,胜算才更大一些。”
段泽的话语明显起了作用,俞樟疾行的脚步顿时迟缓了许多,但想到了自己的不举之后,多年来的屈辱和隐忍如同山洪一般淹没了俞樟的理智。
“就你我两人,速战速决!”俞樟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过,你刚才确实提醒了我,我们还要去上明家一趟。”
作为侍奉俞樟多年的炼药师,在得知大少爷此次的来意之后,理智的上明还是极力劝阻。但倔强如牛的大少爷岂是上明的一则劝言就会轻易改变想法的。
“你不是会易容术吗?给我俩易个容,免得破相。”
“大少爷,易容过程极其凶险,稍有不慎就会面目全非甚至危及生命,纵使我师父这般易容大师,近十年也只成功的一人而已。。。”
性格急躁的俞樟显然没耐心听上明在这里啰嗦他师父的陈年往事,直接挥手制止了下面的唠叨之语。
“易容不行,你就给我想个其他法子,反正不能让外人认出我俩来。”
“您稍等。”上明恭顺的点了点头,侧身消失在内屋之中。片刻之后手中拿着两张类似羊皮纸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段泽接过“羊皮纸”,只觉触手柔软而又油腻,如同杀猪的屠户剩下的猪皮。
“人皮面具!”上明漠然道。
“啊!”段泽一惊,差点将人皮面具失手掉到地上。
“你都杀过多少人了,还能害怕这玩意?”俞樟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显然对这个人皮面具也十分膈应。
“杀人跟披着人皮还是不一样的。”段泽小声嘟囔道。
“大少爷,把这人皮面具贴在脸上,就能起到短暂的易容效果。”上明将段泽手中的人皮面具拿过来,开始在手中娴熟的翻转起来。
大少爷好奇的学了会儿,便两眼冒光,迫不及待的跃跃欲试。
见此情形,一向沉着稳重的上明顿感不妙,眼前这两人竟如童稚般儿戏,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赶紧补充道,“但这玩意儿有两个致命的缺点,大少爷一定要多加注意!”
“什么缺点?说来听听!”大将军头都不抬一下,依旧兴致勃勃的玩弄着手中的面具。
“其一就是贴在脸上的时间一定不能太长,最多两个时辰,否则就有毁容的风险。”
“毁容?”段泽有些疑惑。
“对,这些人皮面具平日里都是浸泡在特殊的药酒中,戴在脸上的时间过长就可能会与自己的脸融为一体,到时候你再想揭下来可就要掉层皮了咯。”上明说的轻松明快,段泽却听的心惊肉跳。
“没事,我们用不了两个时辰,半个时辰就能搞定。”俞樟安慰道,“第二个缺点是什么?”
“今夜你俩去不成。”上明有些无奈的说道,同时从腰间取出一个包裹着各种工具的布袋子,细细看去里面都是些精致的、大小各异的银质小钳子、小镊子,还有锋利的小刀和稀奇古怪的各式工具。
“为何?”
“每个人的面型不一样,人皮面具必须完全符合佩戴人的面部特征,不然容易脱落,也会显得不真实,极易被识破。”上明说着,拿起一把黄铜短尺开始在段泽的脸上比划起来。
“耳朵一寸八分六厘,眼睛九分三厘。。。”一边量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里还需要量?”段泽嚷嚷着,“这里又用不着!”
“这是功夫活儿,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上明耐心的解释道,“包括你的鼻孔!”
“那耳朵孔呢?”
“量完鼻孔就量耳朵孔。”上明有些不耐烦,用铜尺敲了敲段泽的脑袋,示意他配合点。
“这个改造的过程要多久?”俞樟还是有些着急。
“大少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这么晚才来找我,就算我一晚上不休息帮你改好了人皮面具,你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潜入马戏团行窃吧。”上明笑眯眯的安慰道,“你且在这里歇着,正好跟段泽商议下明晚的计划,确保万无一失。”
量好了段泽的五官七窍之后,上明拿着铜尺向俞樟走去。又是一番捯饬,上明细腻的收起了各式的工具,背上竹筐,提起油灯准备外出。
“你去哪里?”段泽心直口快的问道。
“还差几味中药,我去趟浮市。”
“浮市?浮市是什么?”
“炼药师的天堂,普通人的地狱。”
上明阴阴一笑,不待上明再说些什么,便带上斗笠,又围上厚厚的黑纱,确保自己已经被遮得严严实实之后,方才推门而去。
看着上明家昏暗的烛光以及悄悄离去的人影,树丛中不知何处响起了两个人的对话声。
“刚才离开的那人看清楚是谁了没?”一人悄声问道。
“没看清,那人头戴着斗笠,黑纱遮面,显然是想刻意隐藏身份。”另一人悄声答道。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禀告四少爷。切记,万不可让他们察觉到你的存在。”那人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交代一番。
“咱俩都这样打扮了,你觉得他们能发现吗?”另一人的语气中有着淡淡的无奈与调侃。
这时,一块长满了绿色苔藓的石块动了动,随即一张人脸浮现在石块之上,继而是四肢在石块周围显露出来,长了腿的石块半弯着悄悄向旁边挪动,此景引来了旁边另一块“石头”吃吃的嘲笑声。
等待的时光总是漫长的,俞樟在上明家百无聊赖的呆了整整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喝酒睡觉,偶尔跑到上明的炼药房内,都被上明以需要清静为由请了回来。
反观欧阳家大少爷的府邸,此刻则乱成一团,就连俞枫少爷求见时都没有一个下人斟茶倒水,让俞枫少爷干坐在木椅上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景婷夫人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责令下人们全力寻找,自己则匆匆忙忙梳妆打扮一番后,亲自接待登门的四弟。
景婷夫人堆起一个假笑,缓缓步入正厅,才刚刚坐下与俞枫寒暄两句,一个贴身丫鬟便慌忙跑了过来,在夫人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景婷夫人听完后虽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但脸上的寒容明显融化了许多,明眸之中波光鳞动。
只是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没有逃脱在一旁假意饮茶的俞枫。
心思聪慧、八面玲珑的私生子也只是象征性的询问了几句大哥的近况,被景婷夫人含糊带过后,便不再多问,只是谈天论地,把酒言欢。两人甚至不知不觉聊起了贤仁城内有名的胭脂水粉和绸缎丝绸,俞枫在这方面的造诣之深,着实令景婷夫人大吃一惊。
在俞枫与自己的大嫂谈天说地之时,贤仁城内司马家族的大少爷司马秉恒则接到了一纸密信,其实信上的内容无关痛痒,但信尾的落款勾起了司马秉恒莫大的兴趣和无尽的回忆。
“欧阳俞榛”四个字将司马秉恒的思绪带回了一年前的那个仲夏,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北方重城里,司马秉恒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惨败,而导致此次惨败的罪魁祸首就是昔日的好兄弟——欧阳俞榛。其实最令司马秉恒心寒的并不是商海沉沦,而是昔日兄弟的冷漠与淡忘。
司马秉恒早就想报复这个口蜜腹剑、吃里扒外的小人了,但苦于父亲的责罚,令其一年内闭门思过,不得外出。如今重获自由的司马秉恒如同一匹饥肠辘辘的饿狼,思考着如何撕碎面前的猎物。
“如此甚好。”司马秉恒冷冷的说道,将宣纸放在蜡烛上点燃后,望着空中飞舞的纸烬,嘴角露出了残忍的微笑。
与司马秉恒的迫切所不同,接到另一封密信的欧阳俞榛则一头雾水、满腹狐疑,不明白历来远离权利斗争的三弟为何突然要他深夜前往西城门,还说有要事相告。
莫非三弟知道虎丘恶战的一些内情?亦或是偶然获得了某些情报?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个恶毒的圈套?
多疑的俞榛立刻备了份厚礼,前往三弟家中拜访,遗憾的是三弟并不在家,家中的管家也说已经多日未见三少爷,应该是外出云游了。
如此一来更引起了欧阳俞榛的怀疑,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敢保证自己那个头脑简单的大哥脑子一热,将他暗杀于城内。但三弟在信中又反复提及一定要来,俞榛担心错过这个机会,可能就错过了一次扳倒俞樟的机会。
“我去。”听了俞榛的苦恼之后,紫落柔声说道“我一个女孩子,晾他堂堂大将军不会对一个弱女子动手。”
其实,贤仁城里的人都知道,若论心机与狠毒,外表柔弱的紫落赛的过十个男子。
“你做事历来心思缜密、考虑周全,这个我绝对放心。只是担心俞樟那个驴脑袋,若真是倔脾气上来了,会对你痛下杀手。”
“打不过就跑呗,腿长在我身上。”紫落淡淡的笑道。
“你带上这个,若有紧急情况,我们也好前去相救。”俞榛还是不放心,从桌上拿起一根用黄纸包裹着的,如同竹竿一样的姜黄色纸筒。
“烟花?”紫落淡淡一笑,“二少爷好有童趣,这种小孩子玩的东西也要送我?”
俞榛一怔,张口欲解释,却被紫落抢了先。
“放心啦,我不会有事的。”紫落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