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广顺元年,三月初,前西京留守李从敏卒,随后前左武卫上将军李怀忠以太子太傅致仕,前邢州节度使安审晖以太子太师致仕,以右散骑常侍张煦、给事中王延蔼并为左散骑常侍,以前大名府少尹李琼为将作监,以前彰武军节度使周密为太子太师致仕,以卫尉卿刘皞充汉隐帝山陵部署。
不久,郭威下诏曰:“诸州府先差散从亲事官等,前朝创置,盖出权宜,苟便一时,本非旧贯。近者遍询群议,兼采封章,且言前件抽差,于理不甚允当,一则碍州县之色役,一则妨春夏之耕耘,贫乏者困于供须,豪富者幸于影庇,既为烦扰,须至改更,况当东作之时,宜罢不急之务。其诸州所差散从亲事官等,并宜放散。”
此诏一出,百姓拍手称快,公私便之。
没过几日,徐州行营都部署王彦超驰奏,已于近日收复徐州,叛贼巩廷美、杨温自杀身死,只有湘阴公刘赟夫人董氏母子幸免于难,郭威特地开恩,命王彦超差人安抚保护其母子安全,并命王彦超只将巩廷美、杨温亲近党羽处斩,其余从属一律释放,连月的的徐州叛乱遂解。
此时,距汴梁北面七百里外的崇山峻岭中,一支大约千余人的周军艰难地围歼了山坡上的一小股汉兵,他们没做休整,然后疲惫地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追击着其他败逃的汉兵。
追击的周军盔歪甲斜,显得比败逃的汉兵还要狼狈,山路难走,周军的队伍被拉得很长,如一条长蛇一般,军士们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显然不太适应此地的地形。
追击的周军前军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处低谷,低谷两侧怪石林立,犬牙差互,遮蔽了光线,更显得气氛有些诡异,一阵山风呼呼吹过,瞬间又让汗如雨下的周军士卒们感觉如坠冰谷。
眼前的地形令前军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不敢追击,有经验的队正、都头们当即勒令部下原地警戒,回等待上官的命令。
这时潞州沿边巡检使韩通放弃战马,徒步赶上前来,观察着两侧令人不安的环境。
韩通略微思忖了一番,随即命令前锋几名斥侯前入谷中试探,待斥候入了谷中,韩通的心不禁悬了起来,他的目光紧盯着几名斥候的背影及两侧山峰动静。
自从上月被授命为潞州沿边巡检使,近旬以来,韩通虽屡有小胜,但己方的兵力也损失不少。
他的对手是一员姓刘的北汉小将,那汉军小将好像对附近的山谷地形了如指掌,总是神出鬼没地偷袭韩通所部多次,己方大半损失都栽在他的手上,这让韩通有些怒不可遏,今日韩通无意发现这股汉军的踪迹,当即率军衔尾而追,却进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前面的几名斥侯安然无恙地穿过低谷,回头摇曳旗帜向后方大队人马示意安全,韩通仍然不为所动,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眼前的山谷太安静了,安静的有些诡异。
小心驶得万年船,韩通稍稍迟疑,又命令百来位部下缓缓通过山谷。他这么做,是在跟对手拼耐心,如果对方仍然隐而不发,那他便要如蚂蚁搬家一样通过狭谷,对方虽然狡猾,但兵力却比自己少得多。
轰隆、轰隆隆…
突然,一块巨石从山崖上滚下,沿途撞断了无数草木,摔在谷底,发出轰然的巨响和一股冲天的烟尘,紧接着,更多的山石从两侧山上滚下,发出阵阵雷鸣,势不可挡,周军士卒扔下旗帜,纷纷惊恐地往后急退。
韩通暗自庆幸自己谨慎,没有中了贼人的奸计,随即心中又是窝火,这姓刘的汉军小将真是属狗皮膏药的,真他娘的难缠。
乱石散去,两侧山峰上,突然竖起了几面北汉的旗帜,原来汉军早有准备,准备在此伏击韩通所部,不想韩通如此警觉,竟让他们的伏击无法奏效。
此时的汉军纷纷从山峰两侧露出头,往下叫骂周军胆怯,周军当然也不甘示弱,纷纷还骂:“太原鼠辈,只知道阴沟使绊子,有种与我等在平地里见个真章…”
“直娘贼,尔等胯下是不是没了卵子,就会逃跑…”
“姓刘的,你这个易姓求荣的贱奴,还不出来受死…”
山上的汉军也随即还口,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时汉军之中闪出一员年轻将军模样的人,那小将铠甲鲜明,手中持着一杆长枪,远远看上去十分威武,他站在高处高声对谷中喝道:“韩将军何在?”
见谷中的周军并没有人答话,刘继业高声道:“在下乃麟州刘继业,久闻贵军兵精将广,韩将军更是身经百战。可数日来,刘某与韩将军交手多次,却是胜多败少,依刘某看,韩将军也不过如此,并非像世人吹嘘的那般厉害,即便是你胜了,也全凭人多势重,根本没什么真本领,我看韩将军不如回去,让你们的皇帝重新换个人来与刘某对阵,免得丢了韩将军的赫赫威名。”
刘继业的一番话,顿时引得山上汉军哈哈大笑,他的一顿冷嘲热讽,全然没将韩通放在眼里。
谷下的韩通闻言,顿时气冲于顶,他瞪起牛眼,显得有些气急败坏。想当年长安大战,自己已名扬天下,这姓刘在此故意相激,不拿自己当回事情,就是想让自己气昏了头,好中了他的诡计。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姓刘的,你我自上月初战,到如今已经交手不下十回,我韩通也不曾让你占了便宜,我见你也是一员虎将,家世清白,所以才未曾痛下死手。那刘崇僭越自立,如今更是投靠辽人,将军何苦替他卖命?不如就此弃暗投明,效忠我大周朝廷,韩某敢保荐你做一个宿卫将军!”韩通奋力朝上吼道。
“哈哈,宿卫将军?那不过是个养老的职位,原来韩将军之志在此,难怪,难怪。刘某乃塞外边地的儿郎,平生最喜做的事情就是纵马逞豪,逐猎北虏,最讨厌的就是拘束于宫墙之间,埋首于案牍之前。我看韩将军也算上豪杰之辈,若是将军倒戈卸甲,就此向我太原投降,刘某担保将军在我河东定能做个节度使!”刘继业反笑道。
韩通闻言大笑一声,将计就计道:“若刘将军真有保荐韩某之意,韩某倒还真愿与你计较一下,只是你河东的节度使,还不如我大周区区一个防御使来的实在。”
这刘崇在太原称帝,仍沿用北汉的国号,不过他对自己的这个皇帝还算有自知之明,曾对部下们说,我是何等的皇帝,尔是何等的宰相、节度使,皆是不得已而为之,因此不建宗庙,祭祀祖宗如同普通百姓。
河东本来就地贫民困,自己养活自己都费劲,隔三差五的还要孝敬辽人,所以河东官员的俸禄待遇极差,宰相的俸禄一年也只有一百缗钱,堂堂的节度使一年的俸禄只有三十缗钱,其余官员也都只有微薄的供养而已,所以北汉国中很少有廉洁的官吏,而且正因为这点,以致北汉后期,政不能出于门,因为当官的基本都跑光了,官员也是人,也要吃饭,也要养儿育女,那么低的俸禄,谁能活的了。而大周却不同,郭威虽然对自己节省,但是对天下的官员,还是不错的,大周的一个从五品的团练使的俸禄,一年就高达二百贯,另外还有俸粟一百石,食盐五石,马匹草料十石,此外还有诸多供应补贴,而且这还都只是公开的正当俸禄,所以韩通才有此说。
“哈哈,好说,韩将军果然识实务,那好,你我今日好生攀谈一番!”谷上的刘继业回道。
韩通以为刘继业真的信以为真,心中窃喜,忙讨价还价,却另外让人准备弓弩,对准谷上的刘继业。
周兵借着二人对话,搬来一架三弓床弩,悄悄运到半山腰的一片密林中,想借机狙杀刘继业,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股汉军却在刘继业的带领下,悄悄的沿着山峰脊线石林向外围退却。
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韩通怎么可能会将刘继业劝降的话当一回事,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既然看出来,那也何不将计就计,就此脱围。
嗖!一支弩矢向上飞去,巨大的惯性驱使着弩箭刺破了空气,急速往刘继业飞去。
电光火石之间,目光所及之处,那支弩箭似乎准确地将刘继业射倒在地,周遭的汉兵惊呼,谷底周兵大喜!
周军见敌将被射中,全都一哄而上,冒着危险,拼命地往上攀登,然而他们最终现那被射中的目标不过是一个披着明晃晃纸甲的草人。
“韩将军请留步,刘某走矣,后会有期啊!”峻岭中回荡着刘继业的讥笑之声,韩通大感耻辱,其他周军士兵也是气馁。
韩通一脚踢翻那只草人,即使懊恼,也不能当着部下的面发作,这肯定会影响士气,他转脸笑着地对着部下的弩兵们说道:“嘿嘿,那姓刘的贼子打仗不行,逃跑倒是在行得很。方才是哪位兄弟使的床弩?这床弩使得好,打得准,更难得的是能如此迅地准备妥当,传我军令,赏钱十贯重赏!”
“谢将军!”韩通的举动,顿时将跌落的士气,复而振奋起来,稍作休整,韩通继续率领部下向前推进。
其实潞州地界的北汉军队并不多,双方战争的焦点仍集中在晋州方面,而且潞州多山地,交通不便,粮草补给困难,兵力也难施展的开,所以双方都不约而同的未在潞州添置重兵。
可是昭义节度使常思在位期间只知道盘剥百姓,课以重税,根本不顾百姓死活,治下的百姓为了活命,只好不断逃离,所以连带着本镇的士兵也相继南逃。如今潞州兵力捉襟见肘,兵无斗志,而且北汉士卒也多熟悉四周的山地形势,因此潞州北面的地界反被汉军蚕食了不少,如不是韩通率军苦苦支撑,恐怕潞州守不守得住,还是个未知数。
“报!”一位信使快步从队伍后面跑来。
“念!”韩通心中郁闷,都没有伸手去接信,直接让信使口述。
“潞州沿边巡检使韩通及麾下将士听令,听闻伪汉犯我潞州,占我厩亭、太平驿与襄垣一带,今本应命你率军截杀,御敌于外,然念你部兵力甚少,又接遇阵仗,恐独木难支,为敌所乘。今令尔等暂且就地固守,不可轻失冒进,吾十日内必率军前来相会,昭义节度使史!”
韩通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把抢过信使的信函,反复看了几遍,这才问道:“昭义节度使不是常公吗?怎么…”
“将军行军在外,有所不知,常公日前已被朝廷移镇宋州,新任节度使正是前任开封府尹、郑国公史德统史相公。”信使恭敬地回道。
“千真万确?”韩通闻言喜不自胜,有些不敢相信。
“小人岂敢哄骗将军。”信使回道。
韩通吁了口气,当即眉开眼笑,心道有史相公提大军前来襄助,这番可要有汉军好果子吃了。这个月以来,自己钻山入林的追击汉军,损失也不小,正好就地修整一番,也有时间将潞州整个地形好好摸个遍,以待史相公的大军。
韩通随即将手中史德统亲笔的信函示以左右部下,哈哈笑道:“我早就说过,潞州为河东要冲,为晋州护翼、泽州藩屏。常公暮气老迈,才智与能力都不足以抵御北汉逆贼,不然我等连日来也不至于如此被动挨打,只是韩某未曾料到,陛下竟然派史相公前来主战。”
部下们纷纷附和道:“有史相公坐镇潞州,我等也无后顾之忧了!”
“是啊,有忠义军的兄弟助战,纵是大敌压境,也足以相持,就算那刘崇老儿亲提大军前来,老子也不怵。”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自七日前出了汴梁,史德统便率军一路急行,忠义军前军只花了七天时间便行至泽州城下,此时便体现了忠义军之前的操练是何等的重要。
此前,太原刘崇一边屡次派兵攻击晋州,一边遣小股军队骚扰潞、泽一带,做出截断晋州侧翼的姿态,严重威胁到太行山以西诸州的安全。鉴于汉军的威胁日甚,大周皇帝郭威一面诏令晋州方面固守待援,一面遣磁州刺史陈思让派兵驻防磁州北面黄泽寨,寓意牵制河东的兵马,另外再派史德统领忠义军出兵泽、潞,摆出从侧翼反击的态势。
史德统领兵出征,不好再兼着开封府尹一职,朝廷遂罢了史德统开封府尹之职,转授新任的昭义节度使一职,此次王峻倒没有再刁难史德统,估计他也知道潞州局势对朝廷的重要性,而潞州正是昭义节度使的管辖范围。
早在史德统行军前,史德统就命曹彬领前锋斥候营,马不停蹄,先入泽州打探消息,搜集各路情报。
史德统未进泽州之前,曹彬就发来消息,说其所过之处,十室九空,一片饿殍,不少乡民更是遁入山林,沦为匪盗,皆是因为泽州官府强贷粮食与百姓,强征高税,百姓不堪重负,要么抛弃田产向南逃亡,要么逃入山林,做着那些杀人越货的没本钱买卖。
你要问那泽州官府怎么个贷法,就是今春借一升,秋收还两升,二月借一石,今秋还两石。要是还不上咋办?哼哼,还不上,就拿农具牲畜抵押,再不成就抵上房屋,你不贷还不行,不贷,把你往大牢里一扔,看你贷不贷。
郭威虽降下了沿边州县可加倍减免赋税的恩旨,但这昭义节度常思只知盘剥搜刮百姓,岂会让朝廷的旨意断了自己的财路,地方官员见常思都把皇帝的圣旨当做耳边风,那还不有样学样,上行下效,所以不止泽州,整个昭义节镇都是一片乌烟瘴气。
是夜,史德统领大军入了泽州,一入了泽州府衙,史德统便开始让人清点户籍,大清早,闻讯的地方官员、本州兵将纷纷前来拜见自己的新任顶头上司。
“拜见史相公!”
泽州城内的大小官员无一例外地跪在府衙正堂前的大院内行礼,衙门外也扒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史德统就算不位兼使相,也不是皇帝的心腹,就单凭他昭义节度使的身份,就掌握着治下潞、泽二州官民生杀予夺的大权,这个时候谁敢对他有所不敬,在场的众官员都在脑中思索关于史德统的一切有用信息,以好阿谀奉承。
“昨夜本相公率军行至城外,见有许多流民在城外栖身,为何不让他们入城?”史德统冷冷问道。
朝廷让史德统接任昭义节度使,为的就是防备北汉贼军,他这一开口不过问军旅之事,反而问与军政无关的‘小事’,众人顿时有点抓瞎。
“相公有所不知,他们大多是从北边逃来的难民,白天里他们入城乞讨,倒也不无不可,但是夜里必须的驱到城外,以免当中有北汉的细作,好乘机作乱,如今正是兵荒马乱之际,不得不防啊,还请相公明鉴!”有人答道。
史德统点了点头,未置可否,又道:“自过太行以来,我见泽州地界田地荒芜,村舍残破,十室九空。从今日起,各县可招揽流民耕种,一律免三年税赋,不得征敛。此外自今日起,凡是愿意坐籍为民的流民,便是我大周朝的子民,不分南北,一切旧年所欠苛捐杂税,皆一同罢免!”
官员们面面相觑,不敢建言。
史德统金口一开,便免了无数的税额,让这些在场的官员肉疼无比,那可都是他们的财路啊,他们怎能不心疼?
官员们面面相觑,有几个正欲开口相劝,但见史德统的脸色愈发阴沉,而且他的牙卫更亮出代表天子的节钺,那几个想要开口的官员全都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天子授我节钺,允我便宜专断之权。本相公以为御敌安邦,固守疆土,并非只有固我城池,修我刀枪一策。孙子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今有河东伪汉百姓,不堪刘氏压榨,弃暗投明,我等大周将吏更应顺应民心所向,一视同仁,凡今后南投之北汉百姓,辨明身份之后,一律以大周子民同待,不得相欺。”
“是!”
当着泽州百官和围观的百姓的面,史德统遥指泽州城墙,冷笑道:“若有人作奸犯科,阳奉阴违,莫怪本相公请天子节钺,将其枭首挂于城楼之上。”
在场的泽州官吏闻言,俱是心神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