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俞榛家的下人们这几日过的那叫一个心惊胆颤,战战兢兢。自从那个大雨磅礴的夜晚,欧阳俞榛带着浑身是伤的雨山先生回到家中后,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二少爷顿时暴戾了许多。
下人们每天清晨都能看到多日来滴水未进二少爷,如冰雕般静静伫立在病房门外,隔着一丈之远,就能在这炎炎夏日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二少爷一般会伫立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后,府邸中的“杀戮”方才开始。
先说多年混迹在府邸中的一个丫鬟,怎么得也算半个心腹了吧,因为失手打碎了一个盘子而被俞榛当众斩下一只手来。若在平时,这位二少爷不过是一笑置之,最多责骂几句而已。
再说马房的老刘,踏踏实实在府邸干了大半辈子,因为一个不小心将水溅到了二少爷的脚上,便被他一掌击飞,足足碎掉了三颗大牙。
后厨的大姚、洗衣房的小王等诸多下人,都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错误而受到了严厉而近乎苛刻的惩罚。一时间整个府邸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在这种高压之下,平日里干起活来颇为娴熟的各个下人,反而有些束手束脚,如此以来,更是导致小错不断。
“怎么样?恢复的可好?”俞榛眉头紧缩,言语中透漏着无尽的焦虑。
“很一般。”紫落面露倦容,连续两天两夜没有睡觉的她,原本娇美水嫩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曾经水灵的大眼睛也黯淡了许多,薄薄的青色眼袋卧在精美的脸庞之上。
再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后,紫仙子方才缓缓说道,“他身负重伤,腰椎受损,又断了五六根肋骨不说,胸骨也被人用巨力所震裂,而且还在雨水中浸泡了那么久,早已错过了最佳的医治时机咯。能不能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俞榛听闻,面若白纸,顿时将剑眉扭成了麻花状。他之所以如此在乎雨山,情谊倒是其次,只是如今已经失去了两员大将,若再失去这位文武双全、足智多谋的奇才,那在接下来争夺继承人的战斗中就落了不少的下风了。
“他的功力还能恢复几成?”俞榛有些微喘,仿佛整个屋内的空气凝结了许多,右手杂乱的把玩着墨黑扳指。
“几成?”紫落有些难以置信,“他能保命就不错了,不要再奢望他还能上什么战场。”
俞榛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滑落在木椅之上,两眼无神的望着前方。有愤恨、有暴怒、有不甘,更多的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与不知所措的恐惧。
又过了许久许久,直到蜡烛发出了清脆的“噼啪噼啪”响声后,俞榛的脸色才缓和一些,“紫落,你一定要再想想别的办法,一定要救救他。”
紫仙子听在耳中,只觉二少爷的声音刺耳沙哑,全无先前那般富有磁性,心中自然明白二少爷此刻是动了真气,伤到了根骨。
“您放心,紫落一定会倾尽全力的!”紫仙子咬着银牙保证道。
俞榛没有答话,漠然的拍了拍紫落的玉手,起身离去。
紫落正欲起身相送,却被俞榛硬生生的按在座位上,“照顾好他,我没事。”
推开病房的房门后,俞榛发现呈叔早已恭候在门外。
“何时回来的?”
“有一会儿了。”
“为何不进屋?”
“怕打扰雨山先生休息。”
“震庆找到了吗?”
“事情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中间还有诸多疑点有待商榷。”
“嗯?”
“可否借一步说话?”
俞榛面露疑惑,但还是引着呈叔走向书房。待关好了门窗、遣散了下人之后,俞榛又亲自给两人倒了杯浓茶,方才缓缓开口道,“说吧。”
“从现场情况来看,锐武、志武两兄弟尸体冰冷僵硬,血液全部殆尽,应该是最早死的两个人。我曾跟震庆一起上过战场,对他拓卜术的套路还算了解,从锐武身上的伤口来看,他应该是被震庆所杀的。而志武就蹊跷了许多,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外伤,而是直接被人从后面掏了心脏,应该是被人偷袭所致。”说到这里,呈伯刻意停顿片刻,瞄了眼二少爷的脸色后方才缓缓道,“我觉得偷袭之人应该是雨山。”
“何以见得?”
“听紫姑娘说,雨山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些血肉,应该不会有错。”
“就算是他,也很正常嘛,你想表达什么意思?”俞榛有些不耐烦。
“少爷稍安勿躁,有趣的事情马上就到。”呈叔品了口茶,嘴角挂着不经意的微笑,不紧不慢的说道,“既然他们两人已经战胜了大少爷的人,为何要突然内斗呢?”
“何意断定是内斗?”
“现场再无其他痕迹,若是另有其人,能够在震庆与雨山的围攻之下全身而退、不留痕迹,老夫敢断言这世上绝无人能做到。”
俞榛陷入了沉思,片刻后缓缓道,“难道是因为震庆突然反水?要杀雨山灭口?”
“既然震庆是大少爷的卧底,何苦要等到这个时候才动手呢?田龚不善武功,联合上锐武、志武两兄弟,他们三个对付雨山一个岂不是绰绰有余?”
俞榛托起下吧,又一次陷入了沉沉的思索之中,呈叔的刚才分析环环紧扣、鞭辟入里,如一记猛拳打醒了先前混沌迷茫的自己,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竟然如此大意的忽略过去,看来这几日自己过的实在是太糊涂了。
呈叔又瞄了眼俞榛的脸色,也不着急,惬意的品着上好的清茶,细细的把玩着手中的茶具。
“那你的意思是?”此刻俞榛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精明与冷静,面若寒霜的问道。
“雨山跟震庆,不管他们谁是卧底,都绝不是大少爷派来的人。其中一人绝对是另有所图,极有可能跟另外三个家族有关。”
“应该不会是雨山。”俞榛试图说服自己不要怀疑曾经的心腹,“他来到后,我们的势力日益强大,简直可以用突飞猛进、一日千里来形容,他若是有所图谋,早就暗中破坏了。”
“此话不假,但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什么话都别说的太肯定。现在震庆无影无踪,雨山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只有等抓到了震庆或者雨山醒来后一问便知。目前,我们先按兵不动,且看那些躲在阴影中的小丑如何表演。”
“唉,经此一役,我们想动也动不了了。实力大损啊!”俞榛哀叹道。
“无妨,大少爷不也折了两员大将嘛,而且那个私生子不会真的跟他一条心的,说不定现在就在寻思着如何趁此机会狠狠的捅大少爷一刀!”
“他若肯这么想,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了!”俞枫一脸鄙夷,明显不信。
接下来的三天,贤仁城内风平浪静,仿佛前几日的那场大雨已将城内所有的喧嚣与浮尘一洗而光。
只是明眼人都能感觉到,看似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实则暗流涌动,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更加令人焦虑不安。
司马与夏侯两大家族在原本属于欧阳家的地盘上愈发的活跃起来,而欧阳家却只是象征性的抗议了几次,丝毫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
曾经意气风发、八面玲珑,被外界普遍认为是欧阳家族下一任族长的欧阳俞榛,这几日却显得颇为低调内敛,不仅对其他氏族的挑衅无动于衷,甚至连续多日连家门都没有出过半步,对外宣称突患急病,需要静养,故而闭门谢客。
与二少爷府邸的门可罗雀相比,大少爷欧阳俞樟的府邸就热闹了许多,各色人等、络绎不绝。有好事者就私下议论,想来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欧阳家的继承人之争,随着私生子的站队分派,变得愈加的精彩起来。
“来来来,饮了这一杯,还有三杯!”俞樟红着脸,粗着嗓门嚷嚷着,显然是兴致极为高涨。
中原人好酒但不善饮酒,往往刚饮了几杯清酒就面红耳赤,再喝下去基本上就不醒人事、烂醉如泥了。这让俞樟这种大酒量的粗人十分不爽,每次都是刚刚起兴,饭桌上就倒了一大片,再喝几杯,剩下的几人也面露痛苦,举手投降。往往到最后,整个饭桌上就只剩下自己一人,独饮下去索然无味,如此以来只能不欢而散。没有尽兴的大将军只能闷闷的回家,喊上夫人作陪再补一顿酒喝。
但今日的情景就截然不同,家里一大早就来了几个浑身膻味的怪人,不待看门人细问便蛮横的闯了进来。按照常理,对待如此不速之客,自然要棍棒伺候,哪知这次大将军却毫无怒意,反而笑嘻嘻的将众人请至正厅。
“他们谁啊?”望着俞樟一行远去的背影,看门的老陈头不满的撇了撇嘴,低声跟旁边的一个花匠小声攀谈着。
“不知道,昨晚在花房修花的时候,听说是西北来的贵客。”花匠埋头修剪着花枝,头也不抬的回道。
“西北?”老陈头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一群茹毛饮血的蛮人还这么牛!一帮臭佬!”
老陈头的嘀咕声自然没有传入俞樟等人的耳朵,他们一行人早已在屋内密谈起来,直至正午时分方才出门。
都这个点了,这几个西北来的粗犷汉子自然要留下来共进午餐。大将军惊喜的发现,这几个土老冒的酒量竟然如此之大,顿时如获至宝,几人推杯换盏之间,两斤装的酒坛子已经空了两三个。
“倒酒!倒酒!”一个掉了颗门牙,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子大声嚷嚷着,同时一双混沌的小眼睛饥渴的瞄着台下舞女的胸脯。
“哎呀!”倒酒的侍女一声娇呼,红着脸跑到一旁。
“哈哈!”大汉放肆的笑着,将刚刚拧过侍女屁股的脏手放在鼻子前使劲嗅了嗅,脸上顿时呈现出享受之色。
见有人公然调戏自己的下人,有些微醺的俞樟自然有些不高兴。
“我们三兄弟走南闯北,第一次遇到大少爷这么豪爽之人。来,我们再共同喝一个!”一个头发油腻,脸色阴郁的男子开口道,同时狠狠的瞪了眼刚才调戏侍女的那个莽汉。
提到喝酒,俞樟顿时将刚才的不快抛到脑后,四人将碗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头发油腻的男子擦了擦嘴巴,开口道,“中原之地就是富饶,哪像我们西北穷乡僻壤之地,放眼望去除了砂子就是石头,稍不留神还会被黑蝎和流沙要了性命。”
“你们若是喜欢,就住在我的府邸,以后大家都是兄弟。”三个人喝一个,纵使有天大的酒量,大将军还是有些架不住,早已有些大舌头了。
“岂敢岂敢!大少爷的贵府岂是我们这些粗人随便出入的?今日能跟英勇善战的欧阳大将军同桌共饮,已经是我们三兄弟的至高荣幸了。”
“放屁!别给我说这些虚话,什么贵府不贵府的,你若是当我是兄弟,以后就不要给我说这些客套话!”
另一个头上戴着个灰色头巾的鹰钩鼻男子听到这句话后,两眼一亮,又给俞樟少爷满上了一杯酒,方才开口道,“既然大少爷拿我们当自家兄弟,那在下就不再客套,有一件小事还真得麻烦下大少爷。”
“但说无妨!”俞樟端起头巾男子刚满上的酒,一饮而尽。
“我们三兄弟平日里做些倒卖兽皮、兽骨的小生意,前些年倒也能勉强糊口,只是这几年做这个行当的人是越来越多,生意也越来越难了。”头巾男一边给俞樟斟酒,一边不紧不慢的说着,“我二弟在一次生意中偶然间听说,咱们贤仁城内有人鱼的踪迹,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听到“人鱼”二字,俞樟原本就有些涣散的眼神突然变得警觉起来,这一切自然没有逃过三兄弟的眼睛,只见头巾男子也只是哈哈一笑,却并不再发话,等着俞樟开口。
俞樟微皱剑眉,思索片刻后,响亮的拍了拍手,支走了所有的舞女和侍女,方才低声说道“兄弟打听这个做什么?”
“西北蛮荒之地,终年酷热难耐,当地人也只是听说过人鱼这个物种却从没有见过,我们寻思着捉一两只回去,只是放在水缸中展览,就能挣不少钱。比起倒卖兽皮兽骨的生意,当真是轻松了许多啊。”戴头巾的男子也不再绕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人鱼是整个贤仁城的禁忌,这事儿恐怕不太好办啊。”俞樟托着下巴,面露犹豫之色。
“若是一般的小事儿,也就不劳烦手眼通天的俞樟大少爷出马了。”头巾男子恭维道,给先前调戏侍女的那个兄弟递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从身后的行囊中取出一个鹿皮做的弯月酒袋,呈了上去。
“怎么?莫非是嫌弃我家的酒不好喝?”
“绝不此意!绝无此意!”头巾男子恭敬的解释道,“这是我们兰若古城中秘传的一种药酒,以清冽草为主,辅以虎鞭、蛇骨、蝎尾等,强身健体不说,在那方面还有特殊的功效,今晚嫂夫人有福了!”说完,头巾男便放肆的笑了起来。
“哈哈,谢谢兄弟,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别看我身强力壮,其实在那方面你嫂子对我不太满意。”
“还有,还有。”头巾男子说着又向满头油腻的男子示意,却见此人从一个狭长的方木盒子中取出一把通体温润、宛若白玉、非铁非石的宝剑。
“西域象牙剑!”俞樟倒吸了一口冷气,酒意醒了七分,不待递过来便自己挪步过去,轻柔的拿起宝剑,如同怀抱着自己的孩子,粗糙的大手不住的摩挲着。
“这是我们兄弟三人带着十几个兄弟,耗时三个月才将一头五十多岁的象王所猎杀,又找了西北最好的工匠师傅,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将其中一根象牙打磨成此剑。此剑一出,璀璨夺目、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未尝败绩,常言道宝剑配英雄,这把剑放在我们三兄弟手中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唯有大少爷这种战无不胜的勇者,方有资格佩戴此剑。”
俞樟摩挲着象牙剑,一脸的痴迷,甚至连说话时,目光都不忍移开,“人鱼的事情交给我,你们且放心吧,多的不敢说,三只是绝对没问题的,只是这东西毕竟是大禁忌,不能操之过急,你们切在客栈等我消息。”
“如此以来,那就万分感谢大少爷了。”头巾男子眼底微光粼粼,跟其他两兄弟共同向俞樟醒了个大礼,“贤仁城中的人都说,大少爷若是跺跺脚,整个贤仁就要抖三抖,此言果然不虚。”
“哪里哪里,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是他们夸张了。”俞樟话虽如此,但可以看出对三兄弟的奉承极为受用。
“今日就不再多打扰了,大少爷,我们在客栈静候佳音。”三人正欲离去。
“等下!”俞樟喊住三人,“看老弟们喜欢,门外的侍女你们随便选,带走几个好好快活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