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妈生妹妹的时候欢子在场。
那一天正好是李家村年会,秋收之后,各家粮仓都是满满的。村子里邀请戏班子在村的大戏院里唱戏。十里八村的,还有外乡的小商小贩都来到李家村摆地摊买东西,非常热闹。村里人的亲戚都在这时候来李家村走亲戚,跟过年一样,整个村子洋溢着欢乐的气息。
欢子的五个姑姑都来和一个大伯都来了,手里拎着戏院门口卖的油条油糕。李婶忙活着用盒络幢压盒络。李家村位属山西南部,面食文化丰富。盒络是一种圆柱形的面条,做法很简单:把较软的面团放到盒络幢的面盒子里,然后把盒络幢的压杆放上,人爬到火炉上,坐在压杆上往下压杆子,面从面盒下面的网孔里出来,一络一络地漏到锅里,煮熟之后凉水一镇,吃的时候热一下灌上菜就行了。在李村周边的风俗习惯里,一般会用盒络来招待平日来串门的亲戚,而过年的时候则用饺子招待。
李婶和欢子居住的房子不大,院子南边一个一间大的厨房,北边一个三间大的堂屋,就这两间房子。姑姑们有的帮忙做饭盛饭,有的在厅堂看电视,有的在院子里晒太阳。两个姑父则被李嘘声拉在家里的沙发上谈话。
欢子坐在板凳上,很是无聊,想出去玩但是李婶不让。欢子盯着堂屋门上挂着的红布发呆,偶然一瞥之间,欢子看到二妈则倚着们端着碗正在吃盒络。二妈正吃着呢,却突然捂住了肚子,也没有叫,只是一脸惶恐地,皱着眉头,慢慢蹲下身子。正在晒太阳的二姑赶紧过去招呼住了二妈,同时拿住了二妈手里的饭碗,嘴里大叫着:“快出来,秋云羊水破了!”在厨房里帮忙的大姑闻讯从房子里出来,赶紧吆喝欢子爹:“山子,赶紧出来,秋云要生了!”
欢子爹一撩门帘走了出来,抱起二妈就往村卫生院赶。
欢子没干生趟,到了卫生院的时候二妈已经被送进产房了。欢子爹让所有人都回家去,留下欢子和他等在产房外面。
欢子记得自己就傻乎乎坐在卫生院的冬青旁边,也不知到等生么。而他爹就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欢子静静待在外面的花坛上,听着产房中秋云痛苦的叫声。初时欢子只觉得这喊声太痛苦了些,然而不过一二十分钟,便已经习惯了这叫声,不再觉得新鲜,只是看着李嘘声,想从他父亲身上寻找一些值得注意的事情。
李嘘声此时正站在医院中央的圆形花坛的围墙上转圈,小孩子一般咬着指头,时不时地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欢子是不敢上去打扰的,生怕碍事被扇一巴掌。耐心又等了好久,心里渐渐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把姑姑们都差走,偏偏留下自己。反正你又不搭理我,我也没用,你直接让我回家不好吗?虽然心里有这个想法,欢子却也不敢说,只是怕挨巴掌。
不知道等了多久,依稀树上衔枝筑巢的稀缺已经往来了二十六趟,天也渐渐转黑了。就在李嘘声也开始学着欢子坐在台阶上发呆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欢子的注意力立马就被吸引了过去,紧接着欢子一看自己爹,发现他满脸笑容,于是也跟着笑了。
二妈给欢子生了个妹妹。留下来给李婶抚养,欢子爹和二妈则在城里干活。
欢子很苦恼,妹妹太能哭了。
晚上的时候,欢子经常在睡得正熟的时候被妹妹吵醒。每天下午邻居们坐在欢子门前吃饭的时候都会谈起自己爱哭的妹妹。
“昨天晚上小闺女哭得不行啊,没有大前天哭得厉害。昨晚我家狗都没叫。”
“那是你住的远,还不行呢?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欢子听着大人们交谈倒是心里也没啥感觉,觉得妹妹虽然哭也没哭一晚上,至于狗,是每天晚上都叫的,应该和妹妹没什么关系。
欢子爹给欢子起名字叫做李笑,欢子觉得这个名字不大合适,改成李哭到是名副其实。
等过了几年欢子的妹妹长大了,欢子感觉到了妹妹的好处。
以前欢子过家家都是一个人玩。李婶给孙子买铅笔和练习本的时候都是一次买一大摞。欢子玩过家家的时候就是自己当售货员,摆出这些本子铅笔来卖。欢子会掀起沙发垫子,把垫子卡在沙发扶手中间,再从另一个沙发上掀下第二个垫子,半盖在扶手上面。欢子自己拱在沙发里,把本子铅笔橡皮都拿来,一部分放在沙发里,一部分摆在半盖的垫子上,自己则充当这个小零售店的老板。欢子每次回忆起这些的时候都笑着,好像看到了一片平静的湖面,一片安详的云朵。
有了妹妹之后这个过家家的游戏就有了小顾客,欢子会把用过的本子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纸片当钱用。但每次分钱的时候总是欢子分得很多,妹妹分的很少。欢子突然心头一痛,想起自己的妹妹,想起妹妹梳着小辫子的样子。有一次妹妹自己悄悄撕纸,可是撕得不齐,被欢子发现了,欢子就嚷了妹妹。妹妹说:“你的钱不也是这么撕的吗?”欢子说到:“我能撕,你不能撕。”
李欢回忆起来,脑子里只有这几个字:“我能,你不能。”
李欢想到了很多,阶级的起源,社会矛盾的根本,人性的恶毒,想起鲁迅,想起张爱玲,想起一切黑暗。
有一次妹妹放学之后没有回家,而是去同学家玩去了。欢子和奶奶满村找,当找到妹妹的时候他正在田野上采花,一蹦一跳的。欢子一声断喝:“李笑!”夕阳中妹妹的身影一顿,手中那一串美丽的花掉在地上,回头拎起书包就往欢子这边跑。
妹妹是开心的,仿佛是天使下凡一般,一串音符一般朝着欢子跑了过来,然而欢子没有张开怀抱,也没有露出微笑,只是一拳头捶在妹妹背上,妹妹立马就哭了。
欢子满村找人有气,妹妹一哭欢子更气,于是又是一拳头,恶毒的 ,狠毒的,没有关爱的只有泄愤的拳头——本来下午要跟同学去打方包的,可是你竟然没了!
妹妹一路哭着回到家,李婶黑着脸:“打得好!看她下次还敢不敢!”
为什么不敢?为什么不敢,出去玩一玩有错吗?只不过缺少提前说一声的步骤罢了!李欢想到这里只觉得羞愧,觉得难受,觉得妹妹可怜。
有一次一个同学在放学时推了妹妹一下,妹妹的脚崴了,脚踝肿得老高。李婶把妹妹领到了那位同学家里。妹妹一瘸一拐地跟着到了那位同学家里之后,看到那同学被她母亲骂得泣不成声,心有不忍,说到:“这是我自己摔的,我记错了。”
同学家长说:“我说我这孩子也不可能那么不懂事啊。”李婶当时就怒了,不再管妹妹而夺门就走,妹妹在后面肿着脚一瘸一拐地赶到家。然后就是李婶的一顿痛骂,欢子也跟着为虎作伥,时不时补上一句。妹妹站在屋子中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两个凶神恶煞的魔鬼,坚强的忍着,嘴角撅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李婶,脚上的疼痛让她紧紧抿着嘴唇,把痛苦憋到自己的心里。
欢子看着,看着向来爱哭的妹妹竟然没有哭,心里却觉得难受。觉得妹妹此时比哭还要难过。于是欢子看不下去了,突然说道:算了,妹妹心地善良,也不算错事。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吧。
妹妹听到这么一句话,突然直勾勾地看向李欢。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是三峡大坝开闸了,瞬间倾泻而下的泪水止也止不住。于是有哀哭!
突然地放声大哭,哭得歇斯底里,哭得泪如雨下。那时候深冬,孩子的脸上有两抹囷红,更多的是风沙磨砺之后的暗淡与黄,枯木一般的黄色,没有生机,也没有一丝丝阳光温暖。雨水仿佛是雷电劈中树干之后的安慰,在焦黑的伤口上流淌。
李欢当时只觉得妹妹可怜,现在回想起来才能想到妹妹的无奈与悲愤。在这个故事里,所有的人都是坏人,始作俑者的恶意和不敢承担,监护人的护犊子说瞎话,李婶的唯利是图只要索赔,欢子自己的为虎作伥不明是非,只有妹妹李笑一个人用自己的善良和宽容承担一切,却没有一个人理解她,爱护她,鼓励她,有的只是责骂与寒冷。
妹妹哭了,哭的不是伤痛,也不是心痛,而是无助和不明白。
想到妹妹受冤枉的这一幕,李欢突然想到自己偷吃橘子粉之后被罚跪在堂屋一下午,突然想到花了压岁钱之后被逼得向小卖铺店主下跪要求退货,想起偷拿红薯喂狗之后在院子里被追着打。
欢子不敢想了,因为这些回忆充满恶意,因为他看到了一张沧桑的面孔。
李婶在照相的时候从来不笑,她总是端庄地坐着,仿佛是一个王后,世界上最有权柄的王后。她没有一统天下的愿望,也没有把国家治理好的念头,有的是对他儿子以及对他孙子孙女牢牢的掌控,从穿衣打扮到为人处世。与此同时她不是一个贪得无厌,骄奢淫逸的暴君,她只是一个践行自己统治权利的王后。
可是封建制度不是早几百年就被破除了吗?
李欢开始悔恨,他感到无比的痛苦。
为什么他脑海中的李婶没有带着天使般洁白的翅膀,更没有一点点的阳光,只有那伶俐的,秋风般无情的眼神。可要是无情,是谁把弱小的他从三岁养活到这么大?是谁为他做了这么多年的饭?是谁为他穿上避寒的衣服。
是的,即便他活得不开心,但是他活着,苦痛让生命无比的鲜活!
李欢笑着,是不是自己所有的回忆都是不道德的?怎么可以怀疑自己的亲人呢?所有的事情都有原因,都是为了让孩子们更好地生活,更清晰地融入到这现实的社会罢了。